罗玉楼,顶楼之上。
此处能将大半蓬江尽收眼底,高处不胜寒。
蒲林眦日近晌午方起,坐在窗口,欣赏着袅袅烟火气,徐徐升起。
他昨晚实是睡得香甜,许久许久,他都没有睡得这般安稳过了。
蒲林眦从窗口转身走回,来到一张案前坐下,案上早已摆好了几本册子。
蒲林眦慢悠悠地翻开了最上边的一本,上写道:
“云梦姑娘待客唐门唐一唐二兄弟,得纹银五两。”
“佩泉姑娘待客海龙楼林海棠,得纹银二两。”
……
这是罗玉楼的账本。
蒲林眦翻过一页,又从上往下瞟了过去,最后目光落在了当日尾款上:
槐月廿八。
蒲林眦将册子合上,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突然说道:“这几日还无生意的姑娘,册子上可写全了?”
空荡荡的房间内,突然响起这么一道尖细声音,尤为阴森。
窗外一道声音也幽幽传入,“除了雨儿姑娘,都写全了。”
蒲林眦将册子扔在桌上,冷冷道:“把牌子取下来,扔到顶楼调教七日。”
“七日?”窗外那声音惊道,“姑娘这般弱的身子,怕是撑不住。”
“撑不住也便不用留了。”蒲林眦道,“还有批货没散出去,挑几个出彩些的打扮收拾一下,先顶着用。”
“是。”窗外忽而窜入一道黑影,一眨眼功夫,便带着桌上账本消失不见。
蒲林眦又拿起了桌上第二本册子,翻开看了起来。
只见上边密密麻麻的写着诸多文字,其中有许多都用黑笔圈出,甚是显眼。
蒲林眦眉头微皱,伸手拾起桌上只朱笔,沾了沾红墨,也在其上批注起来。
他的细长眼睛眯了又眯,手中册子翻了又翻,一连批了数页,直到翻至上次朱笔批注之处,方才将笔放下,扶额道:“圈出之处,俱是一瞧便假,下划横线处,速派捉脚郎前去探查。”
窗外又是一道声音响起:
“是!”
随后又是一道黑影飞身而入,卷着桌上第二本册子,一闪而逝。
蒲林眦道:“我可与你们说过,那些酒客若是喝的烂醉兴起,口中所言大多自夸吹水,不必全记下,可听清楚了?”
窗外、门外、甚至房檐之处都有数道声音响起:
“是!”
随后蒲林眦拿起了桌上的第三本册子,翻开瞧起。
其上写的是近些日子里江湖上发生的大事:
“南方多地接到少女失踪,官府毫无头绪,现下朝廷正加派人手着力调查。”
“南方多地青楼接连被捣,是一人独行?还是团伙所为?”
……
蒲林眦翻了一页,原本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开来,他忽而发现一条有趣之事:
“剑术至尊卓一怜两月余前成亲,其婚妻沈林既非江湖中人,亦非大家闺秀,中人之姿,婚宴之时,卓一怜宴请四方江湖好友,两人甚是甜蜜。”
“卓一怜?”蒲林眦喃喃道。
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有着与他齐名的杀气。
“沈林?”蒲林眦却从未听过。
一个江湖闻名的剑术高手,居然娶了一个这般普通的女子?
蒲林眦并无细想,就此翻过,却发现再无新鲜事,只得合上作罢。
他出声问道:“外边的人可回来了?”
“还未……”窗外那声音还未答完,却忽然改口道,“已回来了,正自上楼。”
蒲林眦支起了身,他已盼了许久,便是在等某个好消息。
短短数息,窗外便又跃进来两道身影,齐齐跪倒在地,恭声道:“楼主。”
蒲林眦兴致盎然,急切问道:“他可死了?”
跪下那两人对视一眼,尽皆从彼此眼中读出奇怪神色。
其中一人惊呼道:“楼主果真神机妙算,居然早已料到。下属甚是惭愧。”
“好啊!好啊!”蒲林眦哈哈大笑,可配上那尖细声音直叫人毛骨悚然,“自作聪明的小子!好!死的好!”
跪下那两人又对视一眼,这会却满是疑惑。
只听得那蒲林眦接着道:“既然死了,那便把货给那惊海帮散了,莫耽搁日子。”
先前那人低下头来,支支吾吾回道:“楼主……这货……怕是散不了了。”
“散不了了?”
不等蒲林眦发问,跪下的另一人便已答道:“是柳帮主……柳帮主死了……”
“废话。”蒲林眦骂道,“我他妈当然知道柳耿侯死了……”
他猛然一顿,方才发觉哪里不对,嘴唇微张,茫然道:“柳耿侯死了?”
“对,柳帮主死了。”
蒲林眦仍不确定,一再问道:“柳耿侯死了?”
跪下那两人顿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阴寒杀气自脚底升起,不由得齐齐将头低下,屏息凝气,牙齿打颤。
“我将货撤走,本就有暗中提醒之意。”蒲林眦喃喃道,“他怎居然死了?”
“昨夜发生了什么?”蒲林眦厉声道,“我要你们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于是那两名捉脚郎便将白奉眠等人埋伏杀出后,如何中了柳耿侯的以货做饵之计,接着白奉眠带头运货,逼迫柳耿侯等人动手,再到白奉眠拔出长剑,力压惊海帮众人后,失手错杀柳耿侯等事完完全全、毫无遗漏地说出。
蒲林眦前边听得眉头微微皱起。
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竟能与这般老辣的南方水路霸主,心理博弈到如此程度。
在听到后来白奉眠出剑之时,蒲林眦更是瞪大双眼,浑身冷汗。
柳氏父子的叠浪枪法天衣无缝,如同一人,一旦配合开来,那可是单独施展的威力万万不能比肩的。
这般剑法,光是听着,便已足以令人惊骇。
他是否冲着罗玉楼来,已然不重要了。
不过好在,这小子竟错杀柳耿侯,现下惊海帮定会倾巢而出将其绞杀。
届时我罗玉楼再暗中助力,既卖了惊海帮一个人情,又能消此隐患,更不用担心其身后势力寻上门来,一举三得。
“惊海的台山高手不是今日便到了,怎地还未对其动手?”蒲林眦想起,问道。
“回楼主,蓬江的知府大人陆远,事先已然往天青河上游码头布了近百府兵,安置关卡,将惊海援手硬生生拖了两个时辰。”
“陆远?”蒲林眦听到这个名字,略显惊讶,"他怎这般聪明?"
是了,定是那小子教他,陆远又怎会有这般先见?
想到此节,蒲林眦不再纠结,叹了口气,发生这般多事,他也始料未及。
“再去留意惊海帮动向,他们到了多少人手,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是!”那二人应了,又从窗户跃了出去。
“楼主,”这时门外一道声音传来,“知府大人求见,下属见楼主忙于要事,便留他在楼下雅室等候。瞧起来似乎甚是要紧。”
陆远?一说他便来了?
蒲林眦仍自思索昨夜细节,无心搭理,摆了摆手,“随便寻个理由打发,或找几个姑娘给他玩醉了抬走。”
若是换了以往,门外那道声音一听此言,便会立即应下照做。
可现下他却道:“楼主,陆大人似是遇了比上回更加棘手之事。”
“他说,若是楼主肯救他一命,他愿将柳屈先献给楼主。”
听到柳屈先这个名字,蒲林眦顿时心下大动,思索片刻,道:
“寻个开襟小娘,晾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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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奉眠再去罗玉楼时,已换回了一袭白衣。
此时已然是下午,阳光穿过树梢悄然洒下片片金黄。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楼中高手气息,又来到赵雨儿的窗前。
赵雨儿正端坐案前,提笔凝神,专心致志地在纸上誊写。
白奉眠眸中露出一抹温柔。
他喜欢赵雨儿吗?
自是喜欢的。
可他认为这并非男女之爱,而是见之舒心、待之温柔的、清清浅浅的喜欢。
更多的,是斗词之时,对赵雨儿处处关心、一片真意的感动。
他轻敲窗台。
赵雨儿豁然抬头,瞧见了他,阳光好似一抹胭脂在她脸上绽开。
她轻启樱唇,语带娇羞,“你可是来了,这几日去了何处?”
白奉眠踏进窗来,抬眼便瞧见了赵雨儿头上,戴着那根碧绿簪子。
他并无说话,而是走到赵雨儿身旁,却惊讶发觉此刻案上平放着张毛毡,毡上平铺着张纸,纸上端端正正地躺着几列簪花小楷,所写的,竟是白奉眠斗词之日刻在楼下的那首词。
“你抄这个作甚?”白奉眠笑问道。
赵雨儿俏脸一红,“我闲来无事,你又不来寻我,便只好抄词解闷。”
白奉眠在她身侧坐下,赵雨儿忙给他满上一杯茶,细看之下,发现他竟满脸憔悴之色。
赵雨儿吃了一惊,她认识白奉眠以来,只觉他无时不刻不神采奕奕、潇洒快活,怎几日不见,竟消瘦成这般模样?
赵雨儿心疼道:“你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棘手之事?或是得罪了谁?”
话一出口,便回想起初见他时,连柳屈先、杨浩东都不能奈他何,他又怎会怕得罪人?
白奉眠缓缓摇头,笑道:“不打紧的。”
“我晓得你的性子,”赵雨儿笑笑,站起身来,转身向梳妆台走去,“你心中无所畏惧,虽不主动招惹,可也总得罪人,若是有朝一日碰上了什么天大麻烦……”
赵雨儿打开梳妆台下的红木柜子,从里取出一个精致盒子,“那该如何是好?还是万事小心,以和为贵。”
她捧着盒子珍之而重地放在桌上。
白奉眠听着她语气温柔,话语间无不处处替他着想,不由得心下大动,却见着赵雨儿如此郑重地对待这精致盒子,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赵雨儿将盒子缓缓打开,里边躺着几张银票、几锭银子、一大串铜钱和许多珠玉首饰。
赵雨儿羞红了脸,“这是我存的,你若是遇麻烦,便拿财消灾去。”
这是她的全部积蓄。
她虽不知白奉眠遭遇了什么,可她却愿为此,付出她的全部。
一个青楼女子除了身体,便只剩下这些铜臭之物了。
白奉眠眼底不知何时,已然悄悄染了层薄雾,他猛地张开双臂将赵雨儿狠狠揽入怀中。
傻姑娘……
赵雨儿埋头在他怀中,鼻尖掠过几缕酒丝。
她只想永留此刻。
……
白奉眠躺在赵雨儿的床上,一袭白衣,沉沉睡去。
赵雨儿则躺在他的怀里,什么都不做。
安安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