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乓当”一声,白奉眠手中长剑落在了地上,清脆响亮。
方才他根本来不及思索,一听到陆远急切出声,便反手一剑刺出,谁知竟刺穿了柳耿侯的喉咙。
他喉间顿时露出一个大口,鲜血好似箭矢一般射出,溅满了白奉眠全身。
白奉眠慌忙冲到柳耿侯身侧,伸手死死按着他喉咙血洞。
他面色潮红,声音颤抖,“你方才……是不是又想动手?”
柳耿侯瞪大了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浑身抖个不停。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
“咳……咳……”柳耿侯张大嘴巴,却喘不上气,眼中已然布满血丝,他双脚急踹,好似被潮水裹挟上岸的鱼,任再翻腾,却难逃一死。
片刻,柳耿侯双腿一蹬,再无声息。
白奉眠愣愣地站起身来,他摊开双手,却发现手上沾满血迹,他缓缓转身,瞧见了站在身后的陆远。
陆远也被眼前情景吓住,双腿打颤。
“你方才……看到了什么?”白奉眠冷冷问道。
陆远怕极,支支吾吾道:“我瞧见……我瞧见柳耿侯他……他伸手入怀,好似掏什么物什……我……我以为又是匕首那般的兵刃,怕他又像方才一样……所以才……”
白奉眠话未听完,便转身走到柳耿侯尸身处,伸手在他怀里摸了起来。
他抓住一把硬物,往外丢出,却发现不过是些金银珠玉之物。
他一转头,一头黑发飘散身后,满脸血污,面上再无半分平日所带的洒脱爽朗,却满脸怒气。
陆远惧意更甚,“真……真的啊……”
他先前瞧见白奉眠的三千莲花剑,知他剑术深不可测,若是想取他性命,不过是抬手一挥的事。
白奉眠头一侧,目光便落在了阿三身上。
阿三瞧出了白奉眠目光之中的询问之意,可恰巧方才他正瞧向天青河四处,也是听闻了陆远惊呼方才堪堪转过头来,一眼便瞧见了白奉眠反手一剑刺出。
阿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东方金凤已出,照耀天地,映得天青河波光粼粼,却也渐渐浮出了其中暗流涌动,凶险湍急。
白奉眠弯腰拾起地上长剑,身上黑衣已将血迹掩盖,却发出一阵阵刺鼻腥味,他一步一步走向陆远,手中长剑与河岸泥沙碾摩,发出“滋滋”的刺耳声响。
“你出言诱我杀他,是何居心?”白奉眠冷声问道。
他初见陆远之时,只觉得他虽一心为民,却遭人轻贱,郁郁不得志。
惊海会谈之后,发现他虽为人怯懦,总委曲求全,可却有相当能力。
而在方才,他才惊觉发现陆远并非他想的这般简单。
居然能想到提前安排府兵前往上游码头,拦截惊海的台山高手。
这般出其不意、剑走偏锋,连柳耿侯这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辣之辈都不曾想到。
这不仅需要陆远对天青河的地形熟悉,更需要一番细致心思与洞察眼光。
适才柳耿侯出其不意,已然伤了白奉眠。
柳耿侯死前意欲再施之举,也是陆远的一面之词。
陆远生性怯懦,乃是整个蓬江众所周知的,可却难保方才他并非无意。
白奉眠步步上前,步步紧逼。
陆远吓得跌坐在地,双腿乱蹬,双手乱划,掌心霎时便被岸边沙石划出血痕。
“我我我……我方才当真看到了!我当真看到了!”陆远连连惨叫,转头向阿三喊道,“阿三兄弟!阿三兄弟!你也瞧见了!你也瞧见了对不对!”
阿三面露不忍,出言劝道:“奉眠……”
白奉眠不等阿三说完,仍旧厉声问道,“你诱我杀他,是何居心?”
“我……我没有!”陆远急得快要哭了出来,“我要他命做甚?我要他命作甚?我与他无冤无仇!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白奉眠冷笑道,“你与他怎可说是无冤无仇?他惊海帮三年来如此欺压于你,你早已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陆远惨叫一声,“不是!”
“这三年来,你时刻所记这种种耻辱,是也不是!”
“昨日决定动手之时,你便有趁乱杀他之心,是也不是!”
“见他方才背后突袭,你便想以此引我杀他,是也不是!”
白奉眠问一句进一步,三问下来,已然走到陆远身前半丈处,手中长剑距其也不过咫尺之遥。
陆远却吓得闭上了眼睛,问一句便惨叫一声,连叫了三声“不是”。
他一睁眼,却瞧见那一袭黑衣已然近在身前,鼻尖尺余处,已然悬停了一把长剑。
“我没有理由杀他……”陆远死死盯着剑尖,他甚至能看到豆大的汗珠自鼻尖滴下,“我还要惊海帮降下蓬江码头关税,他若是死了,我……也就要永远留在蓬江了。”
他说到此处,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心灰意冷道,“惊海帮……也会要了我的命……”
白奉眠仍旧冷冷的,手中长剑缓缓往前一送。
陆远赶紧闭紧双眼,深吸口气,面上五官俱都搅在一处。
他已准备好像柳耿侯那样,身上多个大窟窿。
然而意想中的长剑却并没有插进他的脑袋里,待陆远缓缓将眼睛睁开时,却看到了白奉眠已然收剑归鞘,重又向着柳耿侯尸身走去。
白奉眠缓缓蹲下,伸手将柳耿侯睁得瞪圆的眼睛抚上。
这威震一方的南方水路霸主,终是死在了最得意的水路边。
“陆大人。”白奉眠道,“惊海帮虽欺压于你,可柳耿侯到底是一个人物,还请你将他好生安葬。”
陆远问道:“你不杀我?”
“你说得对。”白奉眠站起身来,又走到仍自昏迷不醒的柳屈先处,将他托起扔给了陆远,“你确实没有理由杀他,他的死,只能说是我的过错。”
陆远看着倒在身前柳屈先,“这是……”
“待他醒来,你便直跟他说,他父亲乃是我亲手所杀,有你这般多手下为证,惊海帮应当不会难为你。”
白奉眠又望向了车队,陆远那五十余名江湖好手与剩余的惊海残部顿时尽皆战栗,缩在一团。
“这车队货物也交由你全权处置,惊海帮那边若是问起责来,你只管推给我便是。”
白奉眠扔下最后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开,留给众人一个孤独落寞的背影。
“你去哪?”阿三问道。
“我去喝酒……”
阿三快步跟上,鼻子跟着动了动,嘀咕道:“什么味道?”
陆远往身下一看,却见他裤裆之处早已然湿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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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个好东西,不只因它的美妙滋味,更因它能让人难过时,暂时放下忧愁。
白奉眠此刻就喝着酒,还是早上酒铺堪堪开门时,堪堪温热的。
这乃是酒铺一日之中最好的酒。
白奉眠心下却复杂得很,尝不出美酒半分滋味。
惊海商谈、帮主逼迫、临时变意、凌晨截货、以货为饵、拔剑而出、突遭背刺、陡惊杀错。
一日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白奉眠只感身心俱疲。
“为什么你杀了柳耿侯,竟会这般难过?”阿三喝了杯酒,笑问道。
“因为他本不该死的。”白奉眠叹气道。
“他不该死?“若没有他,罗玉楼的人口买卖怎会做的这般大?他又害得多少百姓妻离子散?”阿三奇道,“更何况他还偷袭于你,差点置你于死地,你却说他不该死?”
“他虽为虎作伥,可也确是将罗玉楼的势力底细尽数告知于我,甚至还劝我切莫孤身犯险。”白奉眠喝了杯酒,“他一时恼羞成怒,后来却也是对我生了爱才之心。”
白奉眠幽幽叹道:“我又怎能杀他?”
一人之善恶,岂可一言定之?
“只是苦了陆远了。”阿三一边为白奉眠与自己满上一杯,一边说道,“连日筹划,到头还还是一场空。”
说到此处,白奉眠双眼微眯,问道:“你觉得陆远如何?”
“有才有德,只是太过怯懦。若无他人掣肘,只怕远不会像现在这般落魄。”阿三道。
“难道你就不曾觉得,此人甚是奇怪?”白奉眠道。
一个唯唯诺诺,商谈之时话都不敢说的人,难道竟会以偷袭为引诱他杀人?
“所以,”阿三惊呼道,“你方才是借此……”
白奉眠点了点头,“我方才是在试他。”
“可试出什么?”阿三问道。
白奉眠喝了杯酒,盯着阿三看了良久,方才叹道:“天底下,倒还真有这样的人。”
方才在码头岸边处,陆远竟连尿都吓了出来。
白奉眠也是嗅到味道,才不得不承认,天底下还真有这般复杂的人存在。
"经此一变,只怕情况更加复杂。"阿三道,“陆远所求之事暂且不说,便是惊海帮陆续赶来的高手,若是发现帮主身死,定然饶不了你。”
白奉眠又喝了杯酒,“我知道。”
“罗玉楼或已发现端倪,就算不知你的真实身份,你的剑术也足以令其忌惮到将你灭口,更可能杨浩东也盯上了你。”阿三叹道,“不若你跟我离开蓬江。到底还是命重要些。”
“不行。”白奉眠摇了摇头,却又觉得太过绝对,改口道,“至少现在不行。”
“为何?若被这三家势力同时盯上,便是你哥大公子来了,恐怕也是够呛。更何况……”
更何况罗玉楼与惊海帮,还未召集台山江海的分布高手。
白奉眠只默默饮酒,不发一言。
阿三见状,低下了头,手已然攥成了拳头,青筋暴露。
良久,他道:“那我便只好自己走了。”
“你也知道,我犯不着把命搭上,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喝酒。”
“我知道。”白奉眠笑道,“可我还有件非办不可的事。现下走不得。”
“你却犯不着陪我送死,快些去罢。”
阿三惊道,“你难道还想着只身捣毁罗玉楼?”
“怎么可能?”白奉眠笑得甚是开怀,瞧着阿三像在瞧个傻子,可片刻后,却慢慢收敛了笑意,
“我还要把雨儿救出来。”
静默半晌,阿三突然站起身来,往桌上扔下一串铜钱。
这等危机境况下,自保已是极难,还要只身将罗玉楼的掌上明珠毫发无损地带出来。
“他妈的,你哪来的钱?”白奉眠笑骂道。
阿三骂道:“他妈的,这顿酒当我请你了,你若活着回来,可得请我一百顿!不!一千顿酒!”
阿三骂完,双脚一蹬跳上房檐,施展轻功,好似猿猴一般疾速飞去,瞬息便消失在了天际之中。
旭日东升近午,艳阳高照,蓬江城里逐渐热闹起来,人人熙熙攘攘,街道坊市纷纷开门,叫卖声,问好声,笑骂声响彻一片。
烟火气袅袅升起。
白奉眠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请我请我!用的却是谁的钱?”
他伸手往怀里一掏,却又愣住了。
只见一串铜钱好端端的躺在他怀里,
半分也不曾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