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白奉眠对着阿三的脸连连轻拍,“阿三,醒醒。同我去瞧瞧。”
阿三睡眼稀松,“去瞧什么!大白天的。”
“永安堂。”
“永安堂?”阿三瞬间清醒,“你去永安堂作甚?”
“既然你说陆远急发五百两寻我,能让一城知府如此着急,定然不是小事。”白奉眠道,“说不定便与那罗玉楼有关。”
他此行,便是冲着罗玉楼来的。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是还困着。”阿三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来便打算继续睡。
白奉眠也不着急,只悠悠地说道:“你猜猜陆远赏多少钱寻我?”
“五百两啊,我昨日不是方同你说了?”阿三不耐烦地一踢被子。
“你若是跟我同去,你猜猜他会以为是谁把我带过来的?”
阿三顿时又不困了。
白奉眠继续道:“你猜猜他会把五百两给谁?”
阿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朗声道:“走!”
二人稍加洗漱,便出门,施展起轻功身法便往永安堂去。阿三一路上都在碎碎念念:“五百两!这可能喝多少酒喽。”
“话说,你想去便去,却又为何挑个这么早的时辰?”阿三问道。
“若是晚些,只怕城中又是到处寻我的人了,麻烦。”白奉眠答。
两人不一会便到了永安堂门前,却见这一堂堂知府大人的办公之所却修的甚是朴素,毫无装横之物。
阿三便欲跳下屋檐,从正门走入,却被白奉眠拉住,“莫动,有人。”
说罢,二人便赶紧隐蔽气息,躲了起来。此时天色尚早,起来活动的也是些早点铺与菜市场的营生。便是这永安堂,也不过刚刚开门,门口衙卫无精打采的站着,犹自打着哈欠,却又是谁这么早,便来此永安堂?
二人等了片刻,便瞧见一黄袍和尚从远处快步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卷白纸。
这不是昨日追我那酒肉和尚吗?他这般早来永安堂作甚?
二人从边上翻墙而入,远远地跟着那黄袍和尚,他与永安堂众人俱无发现。
只见那黄袍和尚走向主屋,一踏入门便响起了一道男人声音:“同济和尚来了?快快请坐。”语气颇为兴奋。
二人急忙跟上,跳上房顶,俯身侧耳倾听起来。
只听得屋内一男子声音说道:“同济和尚此来,可是寻到了画中男子下落?”
屋内另一男声答道:“我来此便是为了那五百两银子的,当然有些下落。”
白奉眠听着声音便知这是昨日追他那黄袍和尚说的,那么另一道男声应当便是陆远了。他心下却不禁好奇,这黄袍和尚能有我什么下落?
阿三却抓耳挠腮,好似急了起来,那五百两银子明明是我的!那画中男子可是在我身侧!这和尚怎这般坏我好事?
屋中陆远喜不自胜,忙道:“和尚快些说与我听,陆某感激不尽。”
却听得那同济和尚说道:“感激就免了,我便是为那五百两银子来的,我说了你便得把那银子给我。”
“这是自然。”陆远道,“还请师傅说罢。”
白奉眠二人听得一阵纸张翻开的声音,各自掀起一片屋顶瓦片,低头细看起来。
二人便瞧见一男子身着官袍坐着,面上满是期待。而他身侧便是那法号为“同济”的黄袍和尚。
只见那和尚将方才拿进门的白纸翻开,果真便是白奉眠的画像,同济和尚指着那画像道:“他叫阿三!”
此言一出,在屋顶上的阿三顿时一惊,低声朝着白奉眠道:“你怎是阿三!我才是阿三!”
说罢便瞧见白奉眠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恍然,低声怒骂道:“你小子又用我的名号惹是生非!”
“诶,莫要如此小气。”白奉眠笑道,“不过是借来用用,给你涨涨声势,你怎地一点也不感激?”
却见屋中的陆远仍自一脸期待,盼着同济和尚说下去,谁知同济和尚只说了一句“他叫阿三”,便再无下文。
屋内静了半晌,陆远忍不住问道:“还有呢?”
同济和尚摇了摇头,“没了。”
陆远抚起额头,又听得那同济和尚问道:“银子呢?”
陆远直直给他气笑了,道:“你什么都未告诉我,我又如何给银子你?”
“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同济和尚奇道。
“你告诉我什么了?”
同济和尚指着那画像道:“他是阿三!”
“你怎知道他是阿三?”陆远问。
“他亲口告诉我的。”黄袍和尚道。
“在哪告诉你的?”陆远又问。
“在大街上。”
“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这下可把同济和尚给问住了,他静了半晌,道:“我怎知道?”
“那我便不能把银子给你。”陆远道。
“为何不给?”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么?”同济和尚奇道。
“你告诉我什么了?”
同济和尚又举起那副画像,指着他道:“他是阿三!”
房顶上的阿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这白奉眠小子用他的名号本就惹得他火起,谁知这同济和尚不仅在此胡搅蛮缠,竟还想要那属于我阿三的五百两!这谁能忍?
阿三当即翻身下屋,从主屋门跑入,大吼道:“我才是阿三!”
白奉眠早已憋了半天笑,也翻身下屋,从主门跑入,指着同济和尚手中的画像道:“他不是阿三。”
这二人直直将陆远跟同济和尚吓了一大跳,陆远见到白奉眠,面上顿露喜色。
同济和尚还未凝神去瞧那白奉眠,也看着画像道:“他不是阿三,莫非你是?”说罢他转头便瞧见了白奉眠,惊喜道:“你还真是阿三!”
“我不是阿三,”白奉眠指着阿三道,“他才是阿三。”
“他的确不是阿三,”阿三指着白奉眠摆了摆手,又指着自己道,“我才是阿三。”
同济和尚瞧了瞧阿三,又瞧了瞧画像,摇头道;“你不是阿三。”
阿三怒道:“我就是阿三!”
白奉眠也道:“他就是阿三!”
陆远直直给这三人绕晕了,不由得问道:“谁是阿三?”
“我!”阿三指着自己。
“他!”白奉眠指着阿三。
“你是!”同济和尚指着白奉眠。
陆远算是看明白了,指着阿三道:“原来你才是阿三。”
同济和尚左看看右看看,也终于反应过来,挠头向白奉眠问道:“你不是阿三?那你是谁?”
阿三道:“都怪这小子乱用小爷名号,方才整出这般大的误会。”
白奉眠不答,行礼道:“同济和尚莫怪,在下一时兴起方才如此。其实我当真不是阿三。”
同济和尚摆摆手道:“我倒是无所谓。”他转身对着陆远道,“知府大人,现下不管是哪个阿三我可都给你带来了,那五百两银子可予我了否?”
陆远赶忙点点头,道:“自是可以的。”
阿三一听这话却是不乐意了,道:“怎地人明明是我带来的,那五百两却要给你?”
同济和尚道:“今日可不是我先站在此地?那五百两可不得给我?”
说着二人便又喋喋不休地吵了起来,同济和尚觉得他有道理,阿三却觉同济和尚胡搅蛮缠。二人唾沫横飞,一时难分上下。
陆远站着,手足无措起来。
白奉眠拉着陆远走到一旁,道:“陆大人找我可是有甚急事?还请名言。”
陆远一拍大腿,怎的自己竟将正经事情忘了?忙拱手道:“小哥,此事说来话长,不若去后屋雅室详谈?”
白奉眠看着犹自喋喋不休的阿三二人,颇觉头疼,当下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便将阿三与同济和尚留在主屋,白奉眠同陆放自后门穿出,直奔后屋雅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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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室内,白奉眠方才细细打量起这一城知府来。
只见陆远生的是一副干净面孔。五官端正,却并无白奉眠这等潇洒英采,反而有些疲态,浑身上下除了官服也并无过多修饰。
陆远端起烧开的水壶,往茶壶中倒上一壶,待到茶叶泡开时,又将茶壶中的茶水倒掉。
潮茶。白奉眠心道。此茶有祛湿生津之效,却甚是便宜,多为南方渔民或走水路营生的伙计所饮。
白奉眠打量起这间雅室,却见陈设简朴,少有装横,唯有幽静一点可与“雅”字沾上些边。
“小哥见笑了。”陆远又为茶壶满上一壶热水,道:“我这知府当的没什么油水。这也与我待会要说之事有关。”
说着陆远便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至白奉眠身前,看上去颇不好意思道:“小哥喝惯了罗玉楼的春丝茶,这等潮茶怕是喝不惯,还请万莫见怪。”
白奉眠道:“哪里,知府大人这般节俭,乃是百姓之福。”
陆远幽幽叹了口气,道:“并非陆某故意薄待小哥,实不得已而为之。”
“我猜,这与你寻我所求之事有关。”白奉眠举起杯茶,但见茶气萦纡,他一饮而尽。
“不错。”陆远苦闷道,“这还得从许久前说起。还请小哥耐心听完。”
白奉眠点了点头,只见陆远便开始讲述起来:
陆远是从六年前,科举中榜开始走入仕途,为进士出身,中榜后却未过朝考,便分去地方做官,三年考核一回。
开始三年他本在离这不远的江海城做个知县,却因政绩优异,又恰好蓬江当时的知府擢升走了,职位空缺。他便正好调职,也可说是擢升到此。因为这知县是七品官职,一城知府却是从六品。
陆远本以为他会在蓬江好好地干三年,待三年后政通人和,接受朝廷考核,说不定便可擢升回京。他刚来时,也确是在为蓬江发展励精图治。
不过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却太过天真,因为蓬江的三条经济命脉,都死死地被江湖势力抓着。
第一便是响当当的罗玉楼,几乎包揽了蓬江乃至江海台山等地的风俗游乐之业,不少江湖中人慕名而来,此乃一经济命脉。
其二,此地风俗游乐之业的兴旺定会带来大批人气,可是这城中的客栈,饭馆等处,却都是蓬江首富杨浩东的产业,此乃经济命脉之二。
其三,南方河流居多,故而来往贸易,水路自是最为方便便宜。可是蓬江近处水路码头上的重要节点,全在惊海帮手中。
不单止百姓商人,就连他陆远这当地官府,想要送货或是出行,竟都要交一笔不菲的过路费。这严重阻碍了蓬江城同周边地区的贸易往来,此乃经济命脉之三,也是最可怕,影响最为深远的。
陆远曾试过自掏腰包,建筑码头,可往往前一日修完,后一日再去一瞧,原先的地基便被惊海帮的人拆去,来来往往耗了不少钱粮。
陆远曾试过提高税款,积蓄钱粮来发展官府产业,可谁知文书一发。杨浩东便将附近产业全部买下,片点不留。久之,百姓亦有怨言。
他还试过扩充府兵,来暗自积累在城中的说话资本。可手中无钱,怎还养得起兵队。
如此一来,陆远毫无办法,每欲发奋图强,却遭多方掣肘,有心无力。
三年来,陆远也从一个满腔热血的励精士子,渐渐消磨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得过小官。
可他不想就这么埋没下去。
陆远越说越激动,眼角已隐隐泛起泪花,他提袖擦了擦,举起杯茶轻抿了一口,苦笑道:“这还是陆某三年来第一次同人说这些委屈,还请小哥千万莫怪。”
白奉眠心下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也捧起杯茶,问道:“然后呢?”
陆远道:“好在去年,陆某的昔日同窗许举人乡试过完,下来了蓬江。”
“许秀?”
陆远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很是念我旧情,来了以后,亲自出面同惊海帮商谈,惊海帮答应码头过路关税可让二成于我。”
“二成?”白奉眠惊道,“惊海帮为何会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
陆远摇头道:“我也不知。”
正是许秀的到来,让陆远复又燃起希望,从那时开始,陆远受到的各方牵制竟小了许多,官府各处也渐渐有了起色。
“可是他来了还没有几个月便走了。”陆远失落道。
“他走了?”白奉眠惊讶道,“他前几日不还同我斗词?”
“正是。”陆远点了点头,“便是同你斗词后几日,他京中父亲突发急信要他回去。”
白奉眠当下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道:“所以许秀走了,惊海帮便不再分关税于你?”
陆远点点头,“我前几日才去协商,却被他们轰了出来。若是无这二成过路关税,我便又成了以往那个徒有虚名的知府大人。”
“所以你想让我出面,替你将那二成关税说回来?”白奉眠道。
陆远点点头,眼中满是恳求之色。
“那你又何必如此着急花这五百两寻我?”白奉眠问道。
“因为今年秋末,朝廷官员便会南下考核。”陆远道,“我这三年来就算毫无功绩,顶多也是留任再造,可若是政绩太差,便是降级乃至罢官!介时我将永无翻身之日……”
“还请你千万助我!日后陆某若有成,定不负小哥大恩!”陆远低下头来,行了一大礼。
“我帮你可以。”白奉眠道。
陆远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答应如此干脆,眼中满是惊喜。
“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陆远愣了一下。
白奉眠眯起了眼,笑问道:
“是谁让你来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