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仍是晴天,春末渐去,虽已近黄昏,阳光却也已比往常刺眼。
“今日是立夏。”白奉眠忽然在窗口出现。
一连数日,赵雨儿早已习惯窗口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甚至每日都隐隐期待。
“我知道。”赵雨儿答,她正提笔在纸上誊抄诗句,听到白奉眠的声音,头也不抬,嘴角却已然浮出一缕笑意。
“好容易有个节日,我来瞧瞧你。”白奉眠从窗口踏入,寻一长椅躺下来。
“说得好似平日你便不来了。”赵雨儿骂了一句,却止不住笑意,面若桃花。
“你在作甚?”白奉眠问道。
“抄诗。”
“谁的?”
“许秀。”赵雨儿答。
“许秀?”白奉眠讶异道,“你可喜欢他?”
“不喜欢。”赵雨儿答得干脆,“只是他有首诗,我甚是喜欢。”
“所以你便是因为这诗,陪了他一夜?”白奉眠问道。
赵雨儿轻轻点了点头,却又忽然急道:“你若是在意,我以后再不见他便是。”
白奉眠却微笑摇头道,“你先专心,抄完再说。”他停顿一下,又道,“我也好瞧瞧你。”
赵雨儿嘟囔道:“却又什么好瞧的?”口上如此说,心底却好似小孩子吃了糖一般,甜丝丝的。
赵雨儿穿了一袭裁剪精致的翠绿色纱衣,衣上纹了许多白色条纹,将美人凹凸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
她端坐案前,青葱玉手中捏着只笔,提笔间一只洁白温润的手腕若隐若无的显露出来,顺滑长发也只简单绾了一圈,便任由其垂下。薄唇微启,桃眼低垂,好似纤尘不染的白莲。
白奉眠不再出声,只静静躺在椅子上,欣赏着这如画中走出来的人。
片刻,赵雨儿放下笔,一转头便对上了白奉眠的眼睛。
白奉眠生的甚是俊爽,然而此刻他凝神瞧那赵雨儿时,眉宇间竟有几分秀美之气。
赵雨儿的脸不知不觉便红了,忙移开视线,轻声道:“我抄完了。”
白奉眠回过神来,随即起身走到赵雨儿处,问道:“我能看看么?”
赵雨儿轻轻点了点头,白奉眠将那纸张拿起,只见纸张之上整整齐齐地排了四列簪花小楷,字迹秀美,墨有余香:
骊珠慢晃拨玉浓 鸾钗讴鸣引清风
红袖抚曲层叠浪 眉目秋水漾龙宫
藕臂柔挥遮风雨 纤指狂舞乱春秋
待到佳人归去处 木檀香泛紫烟融
“那日我在楼下抚琴一曲,他做得此诗。”
赵雨儿低头说道,却忍不住的抬眼,瞧那白奉眠是何反应。
白奉眠看的连连点头,最后道了句:“好诗!”他一转头,又发现了案上,堆着四五封信,皆未拆封。
赵雨儿顺着他的目光,知他看到放在桌面上的信件,忙道:“那夜以来,他日日送信来,我从未看过。”
白奉眠却道:“为何不看看?”
“他问的无非是何时再能陪他罢了。”赵雨儿道。
白奉眠只觉有趣,问道:“你好似很是着急?”
“胡说!”赵雨儿将那首诗连同信件一齐抢了过来,便欲点燃蜡烛将其烧毁。
白奉眠却笑着将她拦住,道:“我知你对他无意,你也不必同我自证清白,你与他那晚,也已是过去的事了。”
赵雨儿闻言停下了手上动作,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开口问:你可喜欢我?却又觉难以启齿。她转念又想问:你这几日来,可是真心待我?却又觉矫情。当下眸光流转,手足无措。
白奉眠瞧出她思前想后,便以为是自己的询问让她感到不自在,于是道:“无意提起,你不必想多,我明日再来瞧你好了。”说罢起身走向窗口。
赵雨儿话到嘴边,听到他竟欲想走,来不及思索,便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袍,脱口而出道:“等等。”
白奉眠回过头来,只见赵雨儿低声说道:“晚些再走罢。”眼眸低垂,似有万千语。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随后便听到了老妈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许举人怎生这般着急?我们雨儿姑娘今日身体不适!你又何必非要见她?诶呦!”
说着门外便渐渐浮现处一道男子身影,那男子在房门前立定,不顾身旁老妈的劝阻,敲门问道:“雨儿!你可在这?”这声音却不是许秀是谁?
白奉眠低声道:“他怎地此时来寻你?”
“我怎知晓?”赵雨儿遭人打断,心烦意乱道,“我这便回绝了他。”
赵雨儿朝门外说道:“你来做甚?我曾说过要见你?”
许秀不答,只问道:“雨儿……那夜你为何要选那人?却不选我?”
白奉眠心下一乐,直直的看着赵雨儿。赵雨儿看他如此表情,心下慌乱道:“我选谁却又干你何事?”
门外许秀愣愣道:“你们……那天晚上……”说话支支吾吾的,不用想便知道他所问何事。
赵雨儿偷看那白奉眠,却见其神色愈加玩味,当下不由得更窘,索性破罐子破摔,反问道:“你说呢?”
许秀站在门外,他已想到世上绝没有男人能经受住这般诱惑,可听见赵雨儿亲口说出,心里却还是一痛,他暗静片刻,又道:“你出来见见我罢。我有话想同你说。”
赵雨儿仍拉着白奉眠,口中说道:“有什么话在门口说便是。”
许秀道:“这些话我一定要见到你再说。你若今日不见我,我便在此等到你出来再与你说。”
老妈站在门口左右为难。
白奉眠对赵雨儿低声道:“看来他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不若你去见见好了。”
赵雨儿按下心中烦躁,对白奉眠低声道:“那你在此等等我些,我应付应付便来陪你可好?”
见白奉眠点了点头,赵雨儿对着门外道:“去楼下等我。”
许秀顿时喜不自胜,道:“好!”慌忙往楼下走去。
她端坐在梳妆镜前,稍事打扮,顿时又成了那个姿色万千,妖娆妩媚的赵雨儿了。
“你稍等等我。我应付完便回来。”赵雨儿柔声道。说罢便走出门去。
白奉眠点点头,待到她关上门,转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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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玉楼,大厅。
一群书生举人围坐在大厅桌旁,大声谈论:
“你们可曾听说?方才那赵姑娘可是亲口所说,今夜要陪那许举人共度良宵呢!”
“是真是假?许举人可当真是有福了!”
“听闻赵姑娘上回寻了个俊俏生面孔,回头来便于许举人说想他了,看来前几日那年轻小哥,可是不太行罗!”
说罢几名书生俱都发出笑声。又听得另一书生道:
“我们许举人啊,才华横溢,文辞盖世,其中作诗《烟融》更是连赵姑娘都喜欢不已呢。他自己可说,一点也不怪罪赵姑娘那夜选了旁人,一片痴情之下,终于打动了赵姑娘,一会赵姑娘便亲自下来与他说话,晚些片刻便要拉他入房!”
……
不过三言两语,整个蓬江便已都知晓了,赵雨儿今日又要陪那许秀。若是有人问起来是真是假,便有旁人答道:“读书人说话怎会有假?”
赵雨儿下楼时,对此事浑然不知。
她一现身,便引得大厅所有人的瞩目,只是眼神与昔日不同,她还来不及细想,许秀便热情地迎了上来,问道:“雨儿,我给你写的信你可有读?”
赵雨儿便开始敷衍起来,没说几句话便想离开,谁知这时许秀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赵雨儿顿时一惊,便想将手往外抽去。
这样一番动作在外人看来,不正是赵雨儿主动拉起许秀往楼上走去!
大厅众人当即起了大哄,那十几位书生更是大声喊道:
“你看!我便说了罢!赵姑娘今日定与许举人共度良宵!”
“好一对佳人良配!”
“我赵姑娘尝了外人味道不如许举人,自然是要回来再尝尝许举人的!”
……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赵雨儿面色铁青。
“雨儿方才不是同我说过,”许秀俊俏脸上一脸正色,“今夜陪我的吗?”
“我何时说过……”赵雨儿话说一半,瞧见老妈那疑惑神色,方才迟迟惊觉发现,许秀这读书人才是当真阴险!
先伙同读书人在楼下放出消息,再爬上楼来以痴情之势骗得她,让她以为只是下楼应付。待她下来之时,罗玉楼与围观众人以为她赵雨儿出约在先,自不会讶异,而许秀,也能凭借地下众人起哄之势,强压赵雨儿带他入房。
赵雨儿望见许秀脸上神情,气得直咬银牙。
若她真带了许秀上去,结果不言而喻。若她坚持不带,却又被许秀拉着,大厅那十数位书生带头起哄,众人不明真相,当然也会跟着令她难堪。
“雨儿你便是生起气来,也是这般好看。”许秀看的痴了,他已想象到今夜会是怎样一番销魂滋味。
赵雨儿面色难看,僵住不动,却不知何时眼眶湿润,心底浮现起那一袭白衣来。
若他看见我带了许秀进房,会作何想?
他会离去,任由我受其侮辱?还是会替我赶走他,然后嫌得我脏?
我头一回对一个男人这般想多,却难道……
“雨儿,咱们快些上去罢。”许秀拉着她的手往楼上走去,声音温柔,却带着几分急切与命令,好似赵雨儿今夜已经独属于他。
赵雨儿眼见含泪,任由许秀拉着,默不作声。她跟着许秀向上走了两步,却发现,许秀的手竟忽然松开了!
赵雨儿慕然抬头,却瞧见一袭白衣已挡在她的身前。
只见许秀捂着手,手掌通红,正疼的龇牙咧嘴。
白奉眠嘴角含笑,伸手向后牵住赵雨儿道:“抱歉了许举人,那夜雨儿同我说,今夜还要我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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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玉楼的大厅之中,分开了两批人。两批人之外,又为了众多围观者。
其中一批乃是以许秀为首的十几位书生,许秀面色铁青,心中恨不得将白奉眠碎尸万段。
另一批乃是白奉眠与赵雨儿两人,白奉眠仍紧紧牵着她。
“明明说好了今晚乃是陪许举人,赵姑娘怎地出尔反尔?”其中一名书生出声道。
白奉眠冷笑,“十几个读书人,合起伙来让一个姑娘下不来台,书都读到狗脑子去了!”
“我们读的书,岂是你这种粗鄙之人懂得的?”另一名书生道,“你莫仗着自己能打过柳屈先,便这般不讲道理!”其余书生皆道:“就是就是!”
赵雨儿身前站着白奉眠,早已定下心来,道:“我何时说过要陪许秀?”
许秀却一脸无辜,“雨儿!你方才明明说过陪我的!岂能因为他突然出现,便弃我于不顾!”
赵雨儿气的脸色铁青,不再说话。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道尖细声音传来,“发生何事了?”
顿时,大厅之中的美貌佳人全都战栗起来,仿佛这尖细声音乃是来自地府的哀嚎。
随后楼上便走下来个矮小男人,皮肤白净,走起路来向要下蛋的母鸡一般,眼睛狭长细小,让他无时无刻看起来都是笑眯眯的。
老妈走上前去,道了声:“楼主。”随后低声将事情经过说与他听。
楼主听完眉头一皱,低声向那老妈问了一句。白奉眠将真气灌注耳中,方才听见一声蚊子大小的声音:“怎不叫楼中高手将他轰出去?”
老妈低声答:“楼中高手方才同我说,根本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便突然出现了。”
楼主心下一惊,随即换了副和善笑容,衬得眼睛愈发狭长,他先是对赵雨儿说道:“雨儿,你记性怎能如此不好?怎地先前答应了这位小哥却忘了,又应了人家许举人?”
白奉眠以为赵雨儿会出言否认,却怎知赵雨儿只握紧了他的手,面色惨白,不发一言。
许秀等十几名书生见状,俱都嚣张起来。许秀说道:“楼主,对面那位小哥,上回赵姑娘已然陪过了。这回理应当轮到在下才是。”
楼主点头道:“既然如此,雨儿今夜便陪人家许举人罢。”又对白奉眠说道:“这位小哥,今夜我再安排另一位美貌姑娘于你如何?云梦!”
云梦应声而出,走到白奉眠身侧,看起来似乎甚是恐惧,颤声道:“小哥便就此应了罢。”
白奉眠不回,却道:“在下以为楼主此言差矣。”
楼主眼睛一眯,“哦?”
“天下何处,都讲究个先来后到的道理,雨儿那夜便与我定好了今晚陪我,那许举人却莫须有的说雨儿今日答应了她,明明是我先约,怎么雨儿姑娘今夜却是他的了?奇怪奇怪。”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尤其是楼里的姑娘们顿时为其捏了一把冷汗,这小子到底初来乍到,不晓得楼主是怎生一位人物。
楼主眼睛眯了起来,直直地盯了白奉眠半晌,见其一点反应也无,面上又复露出笑容,道:“这位小哥说得有道理,如此一来,不若你同那许秀才比一比罢,看看谁的本事大,赵姑娘今晚便陪谁,如何?”
一位书生问道,“那楼主说,许举人同他比什么?”
楼主笑道:“此番比试,不失为一段佳话,若是打打杀杀,许举人乃一介文人不说,大家便先自伤了和气。”随即他话音一转道:“不若二位各自作诗词一首,题于墙壁之上,如何?”
赵雨儿当即慌了起来,拉了拉白奉眠衣袖。
明眼人也已瞧出来此番楼主乃是偏心许举人,却都不敢出声。
许举人当即笑容满面,胸有成竹,点头道:“好!”
楼主对白奉眠说道:“小哥意下如何?若是不擅作诗,今夜便由云梦好生伺候小哥便了。”
谁料白奉眠也点点头,朗声道:“好!”
此言一出,莫说众人,连楼主也禁不住大吃一惊。
……
余人纷纷准备纸笔,只有楼主眯着眼睛,眉头紧锁:
怎地我的杀气他竟似半分也感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