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有一位温予舒意想不到甚至喜出望外的人到来。
是温凛!
温予舒怎么也想不到殷朔能将温凛带来。
温凛抱着他痛哭:“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将军了。”
温予舒闭上眼,重重地拍拍他后背,紧捏到泛红的白皙骨节和眼尾划过的一丝淡淡湿气,彰显着他江翻海沸的内心。
殷朔没有打断这久别重逢的喜悦,功成身退般悄悄出门。
两人缓了许久,温予舒才问:“殷帝把你们分散在各州,你怎么回来的?”
殷帝没有食言。慕容千带着他们回到京师时,殷帝便下令降者可为殷民,只是不能留在京师,要将他们分散在各处。
温凛抹抹泪水,眼中流露出解脱和复杂,“将军一定想不到我的身世,我不是她的孩子,我竟然是殷人!所以才能……”
温予舒愕然。
“前些日子晋王突然派人来调了籍册,查到了我的身世,原来我是边城人。”
“只是父亲因病去得早,母亲也在前几年……”他有些低沉。
温予舒轻轻拍拍。
他能想到,温凛迫不及待地回到真正的家时,迎接他的不是父母的拥抱,而是冷冰冰的坟冢。
温予舒忽然想到自己,如果他苦苦追寻的身世也如这般凄凉,或许留下一丝虚无缥缈的念想才是最好……
“将军,好在我还有个妹妹。”温凛的眼睛有了一丝神采,“她腿脚不便,晋王说府里有好医师,我就把她从边城带来了。”
温予舒从恍惚中回神,安慰道:“逝者已逝,如今该照顾生人才是。”
温凛用力点点头,抹干净眼泪,半晌后又突然笑得开心:“将军,虽然双亲罹难让人难过,但我庆幸自己是殷人,还能再有机会照顾将军。”
“将军清减许多。”温凛将视线落在温予舒身上,担忧道。
温予舒却不在意,“无妨。”
温凛却是不同意:“将军别想瞒我,我听晋王说了,哪里是无妨,分明要好好静养。”
他说罢看看温予舒病色,小心地将他家将军扶上了床。
温予舒由着他。
若是换了陌生人,温予舒一定拒绝,但温凛不同。毕竟温凛从小就在他身边,他早已习惯了。
温凛端上热水,温予舒抿一口问:“你们兄妹安置在哪?”
“晋王找了处院子,就在王府不远。一想到能日日见到将军,我就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温凛给温予舒捏好被角,坐在床边阶下,不敢置信地说。
温予舒也觉得像做梦。他被子下的手狠狠地捏捏自己,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才罢休。
不是梦!
他眨眨眼,掩饰般地眨掉泛起的水痕。
温凛絮絮叨叨又说:“我一直以为将军和晋王的事是谣传,现在看起来真是如此,将军也……喜欢?”
他见到温予舒的激动远远大过未曾谋面的双亲,因而很快就开始好奇温予舒的事。
亮晶晶的眼睛抬起来,说起情爱还有些羞涩。
温予舒毫不犹豫地点头,眸中亮起的光似是漫天星辰。
温凛顿时放下心,吁了口气:“那便放心了,我还以为是晋王强取豪夺。”
温予舒笑着弹弹他脑壳:“你还小,知道什么叫强取豪夺。”
“不小了,已经十八了。”
温凛抗议的声音传到温予舒耳中。
他已经许久没见到这样活泼的温凛。彼时在军中,温凛收敛了自己所有的脾性,一个还未及冠的孩子竟像大人般沉稳。
现在他兴奋之下终于外露从前的性子,温予舒也好像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他与温凛的初识。
八年前,给与温予舒第二次生命的老师李百龄重病辞世,却是他与温凛相识之时。
那时,他已与老师隐世十年之久。
第十个年头,当枝头拢满晶莹的雪花时,他的长春功终于臻入大成。
那一天,李百龄躺在病榻上满意地说:“舒儿,你与山林朝夕为伴,十年未曾与俗世相交才能有这番成就,入红尘后,记得修行不易,勿忘本心。”
“长春功空有内息,并无招式。你下山后可寻任何武学傍身,有长春功做基础,何门何派的招式都可运转自如,这便是这门功法的强大之处。”
“只是可惜,只要心念杂些,悟性差些,是无论如何都练不到运转自如这一步的。舒儿,你心思纯正,未有杂念,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入化境,堪破长春功最后一层。”
温予舒流着泪应下。
这番托付后不久,李百龄长辞于世。
而也就这寒冷的冬季,温予舒第一次离开与之相伴十年之久的深山,踏入熙熙攘攘的尘世。
他穿着未曾缉边的生粗麻布丧服茫然地走在人群中,几乎将整个村子绕完,才找到一家棺材铺子,用山上一根野人参换回那里最好的寿衣和漆木棺椁。
几个力夫挑着棺椁跟着他走了没多久,他就停了下来注视着不停朝他跪拜的小童。
小小的人只穿着单薄粗衣,瑟瑟发抖地跪在路边,他身前立着一块卖身葬父的牌子,逢人路过就木然叩首,露出斑驳嶙峋遍体鳞伤的手腕。
然而路过的人只是叹口气摇摇头快步离开。
其中一位老人家看温予舒有意想帮,小声劝:“这家人别招惹,不是善茬。这小子你要了也怕活不了多久。”
很快温予舒就见识到了这句话。
穿着花布衣的中年妇女恶狠狠地走到小童面前,见他还是没能凑够银钱,就用手中藤条重重去打,指着鼻子骂他不中用,连最后的体面都给不了。
而小童只是跪在那里垂着头一言不发,任由她动辄打骂。
温予舒摸摸怀里剩余不多的碎银,往前几步伸手拦住藤条。
妇女背对着她,正要叉腰怒骂,见温予舒拿出不少银钱,当即乐开了花,低眉弯腰地接过,谄媚道:“多谢您多谢您,这不成器的小子能侍候您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罢对着小童呵斥几句拿起破牌一走了之。
小童漠然地看着她远去,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到温予舒面前,没等说些什么,就晕倒在他怀里。
就这样,温予舒带着不足十岁的小童回到深山。
小童不愿再随父姓,温予舒就让他跟了自己的姓,取名为凛。
凛凛冬日,当为重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