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乍响。
厉冰燕的心随着琴音就是一紧。
那天在九霄楼外,有风雪阻隔,厉冰燕虽听出弹琵琶的人琴艺不一般,终究如隔靴搔痒没有切身感受。
她今天是身临其境,就刚才姬涵这简单的试弦声,她已经听出姬涵的琴艺确实不一般。
而且,她还隐隐听出琴音中,含有金戈铁马杀伐之意。
厉冰燕出身在国公府,在操琴一道上的造诣也是非同一般,而且还颇具心得。
琵琶曲分文曲、武曲、大曲三类,厉冰燕更是心知肚明。
文曲表达的是一种优雅、端庄、清丽与写意。
武曲要表现的却是一种豪迈、奔放、博击与写实。
至于大曲,它是将文武两曲揉合,集文武两曲之大成。
琵琶最擅长表现各种惊天动地的搏击场面,厉冰燕想听的也正是这类曲子。否则,她也不会专程从帝都赶过来,点名要听琵琶弹奏的《隼斗仙鹤》曲。
隼斗仙鹤曲起于何时,兴于何时,何人所创,厉冰燕概不清楚,只是国公府教她操琴的先生,在闲谈时偶尔提起过。
当时,先生对这段曲子推崇备至,厉冰燕也就暗暗记在心里。
厉冰燕在见到姬涵人的时候,就知道不虚此行。
她再听到姬涵刚才试弦的琴音,更加确信这趟来的值。
隼是猛禽,虽小却凶猛无畏。
仙鹤,天之骄子,优雅而高贵。
隼在空中想拿住飞翔九天的仙鹤,不是件容易事。
仙鹤面对凶猛的隼,用智慧与胆识,勇敢地与之周旋、抗争。
它能否逃脱隼的擒拿,正是这曲子的精奥所有,想想都让人心惊。
姬涵微吸口气,葱笋样纤指在弦间来回一动,舒缓平稳,节奏如流水的琴音响起。
厉冰燕双目立时微眯,眼前仿佛现出一幅极其写意的水墨画卷。
浮云悠悠,万里碧空,胡杨曳风。
一汪瓦蓝的湖水,仙鹤时而在湖中戏嬉,时而振翅离湖冲天。
姬涵信手“琵”“琶”着琴弦,复杂多变的旋律,交替从她指间恣意迸出。
厉冰燕的眼前,又幻化出一片辽阔广袤,草长莺飞的旷野。
原野上,江湖豪客,草莽汉子,纵马架隼,弯弓射雕。
姬涵手指一顿一挫,舒缓平稳的旋律,顷刻间陡然转急,急如珠落银盘,骤雨打焦叶。
厉冰燕的眼睑,不受控制地跳动一下。
她意念中,那只落在草莽汉子手臂上,凶猛的隼,鹰目流转,似乎发现了正飞翔在蓝天上,那只高贵高傲的仙鹤。
隼,猛地抖羽、展翅、冲上蓝天白云间。
仙鹤,显然也感到危机在临近。它羽翼震动,空中一旋,跟隼展开了一场逃脱和追逐的对决。
姬涵的琵琶弹拨的速度越来越快,弦音越来越急促。
厉冰燕想象中的隼与仙鹤,在晴空中上下翻飞。
云凌乱,天暗淡。
隼与仙鹤的搏斗,越来越激烈。
隼,陡地穿云破雾,盘旋翱翔,意在疾速擒拿住仙鹤。
仙鹤,左冲右突,闪躲腾挪,总能在危急时刻,堪堪避开隼的致命一击。
姬涵的手指在弦间左“琵”右“琶”,刚猛柔韧的旋律交替呈现,迷乱而惊惶。
隼,是不是擒拿住了仙鹤。
仙鹤,是否能成功逃脱。
江湖豪客,一定认为凶猛的隼,能拿到仙鹤。
文人雅士, 想的定是仙鹤,能逃避开隼的魔爪。
厉冰燕的心念一时陷入迷茫。
她既不希望意念中高贵的仙鹤,被隼无情的拿住,也不希望凶悍的隼无功而返。
厉冰燕的心境正在万分纠结时,心中骤然一凛,冷汗随之浸湿了她的亵衣。
她怎么会被琴音所迷、所困?
此时,她若是在跟江湖高手搏杀,无疑已经落败。
厉冰燕伸手拿过厉小卉手中胡笳,红唇贴上黑笳,急促充满愁绪的笳音传出。
她起音就是胡笳十八拍,第十五拍“商参”。
姬涵听胡笳声骤起,心里微微一冽。
她随即指尖乱颤,刚柔相济的旋律,猛然变得刚猛无比,仿佛天空翱翔的隼,对仙鹤发起最后的攻击。
厉冰燕听琵琶声陡转刚猛,丹田中气息一提,笳声由十五拍“商参”,急转十二拍“东风”。
笳声如冬日里突起的春风,和煦而温暖,冰雪瞬息消融无形。
意念中,高傲的仙鹤展翅高飞,隼却是在犹豫徘徊。
姬涵手指在老弦底部一拨,琵琶音再一强,似朔风乍起。
意念中,隼陡振双翅,悠地追逐仙鹤而去,直冲云端。
厉冰燕笳声再变,由十二拍“东风”跳入第十拍“烽火”。
金戈铁马,残酷而冷冽。
意念间,高傲的仙鹤,颈项长伸,俯冲直下,发起舍生忘死的拼命一击。
琵琶声陡然一缓,变得抒情而浪漫。
笳音一滞,随之哀怨又多情。
意念中,凶猛的隼,高贵的仙鹤,重回各自的领地。
蓝天白云空悠悠,天地归于安详宁静。
姬涵的手在四弦上一“划”后急“伏”,琴音戛然而止,清悦余音缠绵绕梁。
厉冰燕红唇随之离开黑笳,笳声悄然而去。
过了好久。
姬涵起身,微微一躬身,含笑说:“公子大才,琴音高绝,小女子献丑。”
厉冰燕起身抱拳,朗声说:“姑娘琴艺非凡,承让。”
姬涵刚才陡然收住琵琶声,是已经觉察到厉冰燕在运用力。如果再弹奏比拼下去结果不难想象。
她不想拼斗下去,也不敢拼斗下去。
姬涵羞涩一笑说:“没污了公子耳目,小女子已是欣慰。”
厉冰燕陡然生出股怜惜之意,忙说:“姑娘的琴音堪称天籁,在下有幸听闻,乃是三生有幸。”
姬涵:“公子用胡笳吹奏十八拍,令小女子眼界大开,想必当年昭君的琴音也不过如此。”
厉冰燕:“雕虫小技,姑姑见笑。”
姬涵展颜望着厉冰燕说:“小女子听说厉国公府有位郡主,胡笳吹奏的如天籁之音,不知公子是否有幸听过?”
厉冰燕心里微一紧,知道她的行藏被姬涵窥破,忙含笑问:“姑娘可认识那位郡主?”
姬涵苦笑笑,摇头说:“小女子落在风尘,无缘结识。”
厉冰燕也笑着说:“在下也只是有所耳闻,不敢冒昧高攀。”
姬涵娇羞地说:“天色已晚,公子就歇在此处如何?”
厉冰燕心里又是一紧,忙笑着摆手说:“姑娘盛情,在下改日再来叨扰。”
“小女子等公子大驾。”姬涵目含秋水,情意款款地说。
厉冰燕的行藏已被姬涵窥破,她的话说得还如此缠绵,这是厉冰燕万没想到的事。
突然,厉冰燕有种要呕吐的感觉,刚才对姬涵的那点怜惜之意,瞬间化为乌有,心中升起股莫名的厌恶。
姬涵看来真不是个平凡女子。
厉冰燕这个想法刚冒出,人已起身,说声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厉小卉随手扔下锭银子,瞅姬涵一眼,也跟了出去。
姬涵望着厉冰燕背影,意味深长地一笑。
她心里何尝不是也在想,厉冰燕也不是个平凡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