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怎地才来!”
守在殿门殷殷等待已久的内官面色一松,也顾不得思考她为何孤身一人,连忙招她殿门恭候,自己则匆匆入内。
内官们层层上报,终将消息禀上御案前。
“人来了?”
官家眉头微释,略一颔首。
“那就叫他进来回话吧!”
话音既落,满座官员噤声肃容,无声处的暗流却越发汹涌,无数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数张面孔上。
连胡使节、述职的白太守、以及冷汗涔涔的高遐义。
伶人乐伎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空荡荡的场中央,唯有一道身着八品公服的身影深深叩首。
官家不自觉朝前倾身:“抬起头来——”
像。很像。
御座之上沉默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些。不由得那些精明的官员不多想。
“你……”
官家喉间滚动,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到难以遮掩的地步。
他当即住口,迅速平复了心情,神色复又沉静无波,只挥挥手。
内官得了圣意,遂厉声质问阶下之人可知自己生母的身份。
没人叫金玉堂起,她也泰然自若,只答“不知”。
那连胡使节肆无忌惮地发出一声嗤笑,官家表情更沉郁了几分,垂眸不语。
内官咽了口唾沫,问地越来越深入,一知半解的官员们察觉到微妙之处,也纷纷不安起来,窃窃低语。
“不太对,周相公,您不是说这金四郎母亲只是个外室……”
“里面大有文章啊……”
“高大人呢,他最清楚不过的,谁知道高大人的看法?”
众目睽睽之下,连胡使节倏然起身,高声叽里咕噜说了什么,翻译脸色青白不定,一时讷讷不敢言。
“这、这……”
连胡使节见他如此犹疑不由勃然变色,作势拔刀,翻译只得闭紧眼,一骨碌将话说了出来。
“连胡人说公主背叛了他们,生下了野种!”
众皆哗然!
好似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高遐义再撑不住,双腿无力跌坐于地。
他完了!彻底完了!
当初贪念作祟被人收买,要在宴会上“意外”揭露金四外室子的身份,他只道是平郡公府内部的争权倾轧,谁知竟会扯上此等辛秘——能和连胡扯上边的公主只有一位,那就是嫁去连胡和亲的敬宪公主,当今天子的长姐!
稳坐钓鱼台的白履虹也不禁变了脸色,他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去,那双惊鸿一瞥的眼睛——
正如边城日光照耀下的,金光熠熠的一泓深绿湖水。
他失神之下,险些打落了酒杯。
所幸这大殿之上失礼之人大有人在,白履虹的表现倒并不稀奇,如今最重要的是天子的态度。他心弦不自觉绷紧,下意识抬眸望去。
官家攥紧了扶手,居高临下递来的目光晦暗难言。
“妄诞不经,何足取信!”天子断言:“此事绝不可再提。”
他凌厉地目光扫向高遐义,如刀子刮过皮肤,令浑浑噩噩的高大人陡然清醒,瑟瑟发抖地跪伏于地,口中嗫嚅:“臣、臣忽感心痛如绞,恳请陛下……”
官家厌烦地撇过头去。两个侍卫更不待他说完,已将人半扶半缚带了下去。
连胡使节颇不满此事虎头蛇尾,跃跃欲试地起身又要发表什么高见,官家终忍无可忍,难得表现出了极有血性的强硬态度,以殿前司卫士们将要出鞘的凛冽刀锋,教无法无天的连胡人懂得了客随主便的道理。
至于金四郎,天子漠然打量着那颗低垂的头颅,若他亦不识趣……
不等天子降下雷霆手段,众人只见那少年人跪行数步,众目睽睽之下扶上了天子膝头。
天子短暂地静默后,竟也由他胡闹,甚至屈尊微微俯首,听他耳语片刻。
满殿大员寂静无声,眼睁睁地看着天子姿态坦然地招来亲卫一番吩咐,随即迅速关上了殿门。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奇异的,乃至惊悚的。众皆哗然之下,连胡使节团内爆发的小小骚乱不足为奇,鲜少有明眼人察觉,殿前司卫士们已悄无声息地将连胡人包围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连胡使节怒目而视,用不算流利的汉语高声质问道:“这就是你们虞朝人的待客之道?”
“原来使节也会说我们的语言,那正好。”天子微笑道:“请三王子上前来吧,不曾好好招待三王子确是我们的不周之处。”
阶上层层肃立的内侍们用一把尖锐响亮的好嗓子重复数遍,直至声音响彻殿梁:“请连胡三王子上前来——”
“请连胡三王子上前来——”
连胡使团中久久没有反应,他们的神情震惊、仇恨、愤怒夹杂,甚至手指都紧紧按在了刀柄上。
三王子顿巴木,是汗王最后的儿子了啊!
没有一个连胡人能承受出卖王子的后果。而打破僵局的,是一个装扮毫不打眼的青年人。
他无视族人的阻拦,义无反顾地走了出来,将毡帽脱下扔到地上,露出一双精亮的狼一样的眼睛。
“我就是顿巴木。”他用尚还生涩的汉语扬声说:“抓住我是没有用的。”
人质到底有没有用,当然不是由人质自己说了算,也不能因为某些草率的理由将人放了去。
总归是阿木铁图的亲子,也该是有点用的吧?
消息传回草原至少要半月的时间,然而五月初,渠州方面已断续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阿木铁图的反击冷酷而暴烈,几乎是毫无预兆地撕毁了边境长久以来还算安稳的表面。飞廉关东西一线八座城池飞马驰报,都看见了连胡骑兵成群游曳的身影。
这绝非虞朝方面想要看到的局面。
然而刀要架到了脖子上,哪里还顾得上去探究原因?
枢密院和三衙的大员们于宫门来来往往,官家亦不得闲暇,头风病都犯了数次,一向宽厚的性子,也会因茶水过烫而大发雷霆,内侍们瑟瑟发抖跪于殿门之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砖,仿佛连一身血肉都凉的透彻——
远远的,他突然嗅到了一股石榴花的香气。
“郎子来了!”
他听见了急匆匆奔来的上司那把细细的嗓音,并堪称殷勤的语气。
“陛下可一直挂念着您呐,天气热了,陛下总进不下饭,也就一个您能劝劝……”
可是陛下如今在生气啊。
小侍悄悄抬起头,没注意略动了动衣衫,立即迎来了大监阴沉沉地斥骂。
“大胆!贵人也是你能直视的?!”
小侍慌张告罪,几下重重叩首,磕的额头青红一片。
贵人道了句无妨。
他声线微哑而动听,字句吞吐间流利丝滑,如同在一匹上好的丝绸上洒落一把滚珠,听入耳中就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享受。
他不曾停留,大袖中裹了被太阳晒的暖烘烘的石榴花香气,如一团云般轻巧地经过了。
陛下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呢。小侍迷迷瞪瞪地想,所以才常召这位贵人说话?
贵人进去不久,官家便传膳了。
整个显仁殿的宫人们无不长舒一口气,暗叹还是金小郎君有法子;然而天子的好心情也只堪堪维持过一顿午膳,不多时,连殿外的小侍们都听见了天子怒火中烧的呵斥声。
“滚!走了就不要回来!”
随即是什么物件砸落的清脆声响——或许是砚台,也有可能是笔架、花瓶——金小郎君捂着湿淋淋的脑袋落花流水地被赶了出来,于是一应猜测水落石出,陛下原来砸了那只清水釉的茶壶。
大监见此场面亦微微变了脸色,斜眼去看,似乎在斟酌是否该改变对金郎君的态度,他姿态矜持起来,倒给了其他人机会。
那心思活泛的小侍连忙爬起来,抢先给金郎君带路。
而金郎君如此品貌,即便沉默狼狈的模样也分外惹人怜惜,他忍不住逾越了规矩,出声安慰道:“郎君不必担忧,陛下的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隔两日再来,陛下定消气了……”
金郎君隐约叹了口气:“不回来了。”
什么不回来?小侍没怎么听明白,是金郎君近来不进宫了吗?
他心底是难免遗憾的,毕竟宫禁中如此压抑晦暗,多看一眼金郎君,就仿佛连日的阴雨天终瞧见了一点阳光;但这遗憾也有限,人终归到底是为自己活,活着已经很艰难了,谁还有余力奢求其他呢?
八月中下了第一场秋雨,宫外的小道消息也辗转传到了宫内。
金四郎是养子,早不是什么大新闻,然而他的本来身世却很值得推敲一二——经那一日金明池赴宴之人口口相传,于无声处已然沸沸扬扬。
“嘶,竟是如此吗……”
“我早说他那个样子生的颇诡异,正午时一双眼睛竟是绿色的!”
“我妹妹扬言非他不嫁的,如今只坐在屋里头流泪,说什么心疼他如刀绞。”
“……我家小子也是,这两日疯的厉害。”
“哼,一个同胡人混血的野种,马夫之子,到底低贱……”
“张相公慎言!毕竟事关长公主……”
“那李相公说,官家是个什么态度?”
官家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
月初一道圣旨下来,叫金家二房的金沣袭了爵,乃是归本正源之举,可转头就给那金四郎封了个什么威节将军,不是虚衔,有实差的!叫他去北边领兵。
还说什么素来骁勇,参战一十九次,曾斩四百连胡骑兵头颅,得了吧,满朝上下明眼人谁不知这就是当舅舅的给外甥抬面子?
平日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陛下宠爱谁就由他去。可如今兵情紧急,连胡连下三城,越过粟水就呈单刀之势直逼建京了,调兵遣将还如此儿戏,陛下难不成昏了头?
这金四郎,真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法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