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起的委实太早。
向窗外看去,天色仍乌沉一片,好像一碗倒扣过来的乌漆嘛黑的芝麻糊。
金玉棠软绵绵地支着脑袋,半阖着眼,由着女使姐姐们利落又轻柔地为她梳好头,又自箱底取出一件外氅披上。
氅衣绝不算薄,尤其领口处镶了浓密丰厚的兔毛,蓬松炸起的一团,轻轻松松遮去她小半张脸庞,扫着微红的鼻尖,竟很有几分可爱趣味,将女使们萌的不轻。
“天呐四郎君生的真好看……”
“平日我都不敢多瞧的,多瞧一脸连话都不敢说了,如今看四郎君也就是个小少年……”
她们躲在里屋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金玉棠偏听的一清二楚,她略感无奈,唇边却不自觉翘起了微微弧度,大踏步推门而出。
冷风翻彻,吹地人一个激灵,几片伶仃雪花飘落,化作脸颊上一点冰凉。
初雪了。
轿夫竟还不曾来,金玉棠亦不以为意,也不撑伞,若有所思地于阶上袖手静立。
等了约半盏茶功夫,满头大汗的四个轿夫方急促跑来,见人便请罪,说是记混了时辰。
“无妨。”金玉棠很好说话,随口问了句:“你们二郎君呢。”
金二自然也要进学。
轿夫答二郎君自有用熟的轿夫,应该已经走了。
他们几人都是从底下杂役中刚选上来的,头一回做轿夫呢,结果第一天就办砸了差事,慌乱紧张之下,自然没有意识到金四郎话语中的些许生疏异样之处。
也没有察觉到四郎君那依旧蓬松柔软,半点没有湿意的毛领。
雪势纷纷洒洒,不曾变大,也不曾停歇。原本平整压实的土路掺了雪水,不禁变得泥泞起来。尤其临近国子监这条路,因为往来学子踩得多,已然糟践的不成样子。
如富贵人家的子弟还好,脚不沾地,那满身绫罗绸缎当然光洁干燥,但一些出身贫寒的太学生,凭两只脚走路的,饶是小心谨慎再谨慎,趟过了泥水也不得不面临形容狼狈的窘况。
云泥之别,不外如是。
孙范弘盯着自己湿透的粗麻布鞋,握紧了拳头。
“什么东西啊真是,敢得罪本衙内……”
“给我打!”
他脸上身上骤然挨了雨点般的拳头,却硬撑着不倒,在嬉笑声中闷头朝那顶轿子死命撞去,边撞边不忘高呼“救命”!
那力气当真可算是舍了命的。轿夫哪能料到有如此飞来横祸?他们连正经训练过都不曾,一遇到紧急情况便慌了神,竟绷紧了膀子,你东我西地抬着轿杠子四散躲避。
小轿受了很不匀的力,顷刻间便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紧要关头,四个轿夫忽觉肩上重若千钧,如有一股力如瀑布急流自高处冲击而下,令他们下意识撒手弹开。
遂一声沉重闷响,小轿稳稳落地,自轿中飞出数片洁白手巾,落到地上,离孙范弘鼻尖不过三尺。
他愣了一愣。
随即视线中先后伸来两只干干净净的乌缎靴子,稳稳踏在手巾之上,不曾叫鞋底沾染半点污泥。
在场数人俨然已然被这矫情又高傲的排场惊呆了。
那养尊处优艳光四射的病秧子郎君慢条斯理地拢拢毛领子,四下一打量,目光定在了趴伏于轿前的少年身上。
“非年非节,素不相识。咳……小郎君何必行此大礼?”
……
“听说你们找的人只是一偏远小地方的军户,可够稳妥?”事情不会办不成吧?
金骏宁一把扇子越摇越快,摇地周围人越避越远,他却习焉不觉,没忍住开口询问。
然话一出口,不待人回答,他又恨不得从没说过——平白显出弱气来,倒好似他怕了那人。
他立即改口道:“办不成也没什么,不过是给个小小教训……”
金二郎的一众好友们却十分自信,打包票说尽管放心。
“都安排好了,你等着瞧便是!”
“早就看他不爽了。”另有一穿戴不凡的年轻郎君嗤笑出声:“吹的跟什么似的,管他是神仙还是妖怪,今天——”
他意态潇洒挥斥方遒地朝外面一指:“定叫他灰溜溜的滚进来!”
“好!说得好!”
“是极是极!”
众人会意地哈哈大笑,只有边上默不作声的那人——
“高小郎君。”有人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心事重重的高略突然被人提问,只得勉强整理下表情,扯出个笑模样。
“没什么,我在想课业……”
“哎呀你这性子几日不见怎地更闷了,整天课业课业!”那人抱怨着,又想起什么,好奇问道:“我记得你好像宴请过他?跟咱几个说说呗。真人怎么样?能有传闻中几分?”
高略神色不由更加复杂。他张了张嘴,还不待吐出半个字,就被人打断。
“还传闻中几分!你真信啊!”
“还说人高略,我看你才是傻了!就是癞蛤蟆也能吹成天仙!”
“哎等等,人来了!快看底下是不是那金玉棠——”
高略闻言心脏砰砰直跳,再顾不得旁人,迅速扑上栏杆,抻直了脖子往下看。
真是他!
高略眼睛都瞪直了!
其实楼下并不仅仅只有金四郎一人,他身边站着一垂首塌背的瘦弱男子,看装束是哪个穷酸的太学生?前后还另有三四个鼻青脸肿的国子监生,正是个混乱不明的场面。
只是人再多,一眼望去也就只有金四郎一人罢了。
高略耳尖地听见了周围一群人此起彼伏的倒吸气声,而后是某位衙内看的入神,手上一松。
“不好!”他失声叫道。
可已经晚了!那刻意搜集来作恶的奇丑无比的墨汁终究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无比精准地兜头朝金四郎头上倒下了——
今日甲木班竟有七人迟到,蒋教习叹息,总共也不过二十一人而已。
罢了罢了,对这些膏梁子弟也不可要求太多。瞧他们那副垂头丧气的不安样子,倒还算有几分知耻后勇的进学之心。
他招手令几人进来。
一队企鹅人木愣愣的,自觉排成长列默不作声地溜进来了。
片刻又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揣着手的落单的企鹅人,一踏进来满室生辉。
蒋教习眼睛一亮,越发和颜悦色。
“可是新进学的金四郎?”
“可曾学了什么书,可读过谷梁传?尚书呢?”
金四郎诚实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好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蒋教习眼睛里的光芒于是渐渐熄灭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先……先坐吧。”
金四郎慢悠悠地寻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于桌上放上本书,随手摊开一页,就再没翻过。
金骏宁于是心下一松,也是,他轻快想到,金玉堂早早就被送去边陲生活,能学到什么?没大字不识就不错了,如何比得上自幼有名师教导的自己呢。
不谦虚的说,金骏宁的学识在整个国子学那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可是唯一一个秀才学子呢!
蒋教习正提问到某处,金骏宁起身洋洋洒洒的高谈阔论一番,得了教习的称赞和同窗们崇拜羡慕的目光,心满意足地坐下。
直到现在,金骏宁的心情都是很美好的,然后放课时他特意往某个地方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了。
金玉棠竟一手撑着脑袋作昏昏欲睡之态!
他凭什么!凭他是个草包吗!
金俊宁攥紧拳头,好生忍住上前将人狠狠晃醒的冲动。
“我家这四郎啊……”他咬牙切齿地扯出一个微笑,开始茶言茶语:“他自小养在老家,才来建京不久,难免随性了些……”
虽然只是侧身过去与邻近之人说话,但他的声音却不算小,至少半个学堂里的人是能听见的。
“什么随性啊,怕不是痴傻愚钝吧!”果不其然有人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你们畏他金家权势我可不畏!不过是穷乡僻野来的草——”
他声调实在放的太高了些。金玉棠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瞥来一眼。
那人突然打了个哏,一结巴:“草、草……”
金骏宁正听到要紧关头,为他暗叫了数声好,只盼着他将那两个字眼大声响亮地说出来,可等了半晌,这人却搞了出虎头蛇尾的闹剧,众目睽睽之下憋的眼神游移脸色通红,支支吾吾说:“包、包……”
金玉棠没兴趣了,百无聊赖地扭过头。
“包子!”他咽了口唾沫,大声道:“我中午要吃包子!”
金骏宁:“……”
妈的,拳头硬了。
他近乎绝望地想,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不看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