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农历腊月初三。
天津。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哪怕临近年关,街上也罕见行人,只有维持会的警察不时巡逻。除此之外,便只有日军进城玩乐时,常常肆无忌惮大声谈笑。
周太太的房产很不巧的,正在金翡翠楼的对面。
金翡翠楼,顾名思义,原来是家名副其实的首饰店铺,老字号,算得上生意兴隆,后来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老板把店铺卖掉,急匆匆就回了老家。
新老板是谁——不清楚,干的什么营生,倒是明明白白。如今的金翡翠楼,可以说成了个淫窝。
三教九流,洋人国人,来者不拒。
如此可苦了周围街坊。
哪怕紧闭门窗,也能清晰听到金翡翠楼通宵达旦的热闹声响,如今又来了群寻欢作乐的日本兵……周太太不堪其扰,只得放弃自己最爱听的留声机,另找乐子,比如拉着楼上新来的富商太太一起打麻将。
新搬来的这户人家男主人据说姓王,但从没见过;女主人不知姓什么,随丈夫的姓,大家都喊她王太太。
周太太私下猜测这王太太不是个寡妇,就是哪位高官的情妇。
见到王太太本人之后,那就必定是后一种了!
因为以王太太的姿色打扮,寻常人家可是养不住的。
周太太发誓,自己这大半辈子就没见过比王太太更出色的人物!虽说王太太身子骨弱了点,常年泡在药罐子似的……
哎呀!周太太听见脚步声了,人来了!
她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卷起一阵浓烈的香风,风风火火地打开门。
客人正举着手,甚至还没敲门。
周太太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客人的衣着打扮,面目五官吸引了去,张着嘴,似惊似叹的“欸”了声。
“这可真是……蓬荜生辉啊!”周太太由衷地感叹。
王太太轻声笑了笑,然后很不好意思似的,含羞带怯地晕红了雪白的脸侧,堪称人比花娇。
这副纯洁动人神情让她看上去年纪更小了,小虽小,气质身材却是实打实的风情少妇。这样极具冲击力的魅力连见多识广的周太太都看直了眼,何况换成个男人?
周太太当即心下大定,毫不见外地拉住她的手,将人迎进来:“快!坐下喝杯茶!今日我可寻了两个绝好的牌搭子……”
周太太是一位并不纯粹的家庭主妇,她另有两份工作,一是坐等收钱的房东;二是保媒拉线的掮客。后者服务对象并不止于单身男女青年,而房东与掮客两份工作,有时蛮可以互相配合成就好事。
譬如两月前刚来天津城工作的,并不算富裕的单身女租客何小姐,再譬如一位急需年轻小姐施予感情慰藉的,婚姻不幸的刘姓政府官员。
周太太早先是要撮合这一对的,只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她丈夫一批好货被扣在了海关,正急的上火,周太太念及刘先生的职位人脉,必要把人笼络住了,遂决定将王太太推出去。
反正……给谁当情妇不是当呢?还能拿两份好处呢!
果不其然,应邀来打牌的刘成风眼珠子都要黏到王太太身上了,连输三局也是满不在乎,只顾着献殷勤。
王太太则是连赢三局,快快乐乐的数钱。
牌桌上只余两个失意的女人。
何小姐自打见了刘先生便春心萌动,很有意向要辞掉如今报酬低廉的工作,委身有钱有势的刘先生寻个依靠,只可惜刘先生满眼只看得见王太太,对相貌只算秀气的何小姐不屑一顾。
周太太则是见何小姐满身怨气,很有些设身处地的顾影自怜。
反正我是不会让自己丈夫见王太太的。她酸里酸气地想,不就是个狐媚子,男人只会看脸!
三个小时的牌打下来,心情舒畅的人大概只有一个刘成风。
王太太累了身子骨似的,拢着披肩摇摇摆摆地先走一步,刘成风只好望门欲穿,同周太太迫不及待地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周太太含笑道:“这好办,只是我先生那边……”
刘成风闻弦知雅意,满口应承:“这也好办!最多两三天的事,等我消息便是!”
待走出楼门,叫外头凉风不甚温柔的一吹,刘成风躁动的荷尔蒙方才冷却下来。
这事也没那么好办。刘成风清醒过来,隐隐为难,他并不是管海关的,不过他清楚,海关那群人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贪心货色——只要肯使钱,什么都好说。
这钱要谁来出?刘成风自己肯定不出的,但要他去找关系,必然也得舍出好处出来。
问题是值不值呢。
若能与王太太这样的人物春风一度,自然是值的。
但周太太这人,拉线的本事有,更进一步的,怕是在空口说白话。
刘成风越回想越觉得王太太并不像欲拒还迎待价而沽的姿态。他警醒过来,怕王太太有什么惹不得的后台,并不敢莽撞冒犯,但若就此袖手,又觉不甘心。
于是刘成风决定见机行事。之后几次打牌,便是他敷衍着周太太,王太太又敷衍着他,倒钓的周太太上火起了口疮,刘成风心里更痒痒了。
如此数日,刘成风自觉时机成熟,打扮地西装革履香气芬芳,抛开周太太,自去敲了王太太家的房门。
王太太穿着睡衣便来开门了。
刘成风目光直勾勾,堪称心荡神驰,嘴皮子也结巴了:“这个,后日,这个……”
王太太眼神温柔的像春水,似乎饱含期待和鼓励地看向他:“后天什么了嘛。”
刘成风暗恨自己丢人,索性直接拿了请柬出来,在心里捋顺了要说的话,怕再次结巴不得不言简意赅:“请你去参加晚宴。”
王太太十分惊喜地“啊”了声:“是迎接香川将军的宴会吗?”
刘成风点头,心中大喜,自觉大事已成,不由色心荡漾挨过去,欲要遮遮掩掩地摸摸王太太的小手占一占便宜。
谁料斜刺里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客气地将请柬抽走了。
刘成风惊愕地抬头看去,只见王太太屋里忽的窜出个人高马大的野男人来,背对着光,看不清面孔,只觉出高大强壮,一手拦住娇小的王太太,一手哗啦啦翻了两下请柬。
“行,请柬我收了,谢你了啊。”野男人颇为满意,潦草地谢了一句,听不出半点诚意。
刘成风瞪圆了眼睛,又惊又怒,但由于全身都笼罩在野男人庞大的阴影下,愤怒也哑了火似的,很是底气不足:“你,你是什么人?!”
他鼓起勇气踏前一步:“王太太这人是——”
“你看你都喊我王太太……”王太太也很费解似的,看他一眼:“这就是王先生啊!”
刘成风这回是彻底瞠目结舌,无话可说了。
周太太明明跟他说这是个寡妇啊!
野男人——也正是王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往后退退。”
刘成风脑子还蒙着,一楞。
王先生于是借机泄愤,狠狠推了一把刘成风,“哐啷”把门关上了。
刘成风被一股大力掼到墙上,背疼胸口也疼,他呆立半晌,理清思绪。
「我是叫人给耍了!」他暗恨:「周太太还有那个姓王的,我饶不了他!」
「他不是要去宴会?」
刘成风遂开始酝酿阴谋诡计:「到时我只需一点小手段,就叫他倾家荡产蹲大牢……」
这时他蓦地惊醒了。请柬!
那是他的请柬啊!
他原本是要请王太太做女伴的,又不是要给她!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
合上门,王太太默不作声拉着王先生走到了卧室,就要脱他衣服。
王先生满不在乎道:“不要紧。”
王太太——乔装打扮后的金玉棠最见不得他这副轻飘飘的模样,掌心往他大腿上一压。
王虎山刹那脸色骤变,双腿发软。
虞珠珠推他坐在床上,得以细细端详他腿上伤口,末了无言以对:“这是哪个蒙古大夫给你包扎的?”
王虎山道:“我进村找了个医生,妈了个巴子的弄完才说是个兽医……”
金玉棠毫无废话之心,速战速决地给他重新涂药包好绷带,又从床底木板缝隙里摸出金属零件,娴熟地组装成两支枪。
“你还是养伤吧。”她头也不抬:“我一个人去。”
王虎山暗恨自己这伤来的不是时候,但叫他闲着,也是万万不能,便自告奋勇去外头接应。
三日后的一个下午,香川将军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天津,入住光荣饭店。观其举止姿态,很有些像偷偷摸摸进门,见不得光的外室。
当然,他并不是顾忌天津群众的反日呼声。香川将军还没有那个柔软心肠去体谅视作刀俎的中国人的情绪。他只是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帝国军人,向来行动如风,直击要害,不相干的麻烦懒得去揽。
譬如他接到的命令是暂避风头,低调行事,香川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然而他大大低估了天津官员的热情。
香川不过暂且休整了一晚,他来到天津的事情就仿佛人尽皆知。车驾不仅引得天津群众竞相追逐,也惊动天津上上下下一干大小官僚热情招待。
盛情难却之下,香川不得不出席欢迎晚宴,并做出一番演讲。
鉴于他带的日本翻译吃错肚子正在上吐下泻,香川只好自己出马,操着一口中不中日不日的夹生话,勉为其难念了几句。
在一群汉奸流氓的热烈欢呼声中,香川颇为满意的一点头,自觉感受到了中日亲善的美好氛围。
心情愉悦之下,他愿意多坐一会儿了,半途接受了几位中国官员的搭话,可惜语言不通,香川将军逐渐失去交流的耐心。
正这时,酒店外忽然响起连绵不绝的烟花声。
香川将军诧异地看向窗外,欣赏片刻,笑叹一声:“这……大可不必嘛。”
天津诸位官员谁也没记起还有这一环节,但见香川将军好似颇为受用,也纷纷与有荣焉:“应该的应该的……”
又是一枚盛大的烟花炸开,这枚烟花尤为近,尤为低,垂落的火焰如落星雨,众人在惊叹当中,谁也没听见淹没在烟花声中的一声轻微的“噗”。
香川将军在跃动的华彩里,胸口悄无声息地绽开一朵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