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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金枝玉叶08(1 / 1)


这一日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席聿深总觉心中不宁。

他搁笔在信纸上,无意识地望向窗外——

承德城的春天是这样矜持又任性的一位姑娘,总是裹挟在料峭寒风中姗姗来迟,吝于给予温暖与阳光,却要一片片灰扑扑的杨树林奋力挥舞着手掌为她叫好。

那枝丫上徒然噼里啪啦地摇摆着,光秃秃空荡荡,局促又可怜。

该有窝喜鹊。

席聿深想,他怀念常安县的小小喜鹊了。

或许重要的不是喜鹊,是人。

他沉吟片刻,在信纸背面默下一首小诗,字迹蜿蜒流丽一蹴而就,紧箍的挺括领口之上,却无声无息地红了耳侧。

“师座!”

肖副官突然敲门进来。

席聿深一惊,迅速把信纸翻过去,一个呼吸间才放松下来,镇定道:“什么事?”

“师座,是参谋本部第二厅的人。”肖副官压低声音,不安道:“杨科长,听说人在火车上就被扣下了。”

……

张少帅曾出于各种考虑,不动一刀一枪撤出了东北。但热河若是再拱手让人,他的脊梁骨怕是要被几亿国人给戳碎了。

一九三三年一月,榆关战斗爆发。决心抗战的张少帅退至山海关之内,积极谋求抵抗。

二月十一日,保卫热河通电通告全国。

二月二十一日,日军北路攻热北重镇开鲁,以数十辆飞机空中轰炸,张裕麟部崔兴五先是消极抵抗,再是临阵脱逃,开鲁至建平一带遂陷敌手。二十三日,驻北票及朝阳南岭的东路热河省军董福亭旅第五十八团团长邵本良投敌,致使北票、南岭两地相继失守。

二十七日,下洼镇沦陷,日军进抵老哈河畔,至此热东防线崩溃。

三月一日,日军猛攻天山,东北军石文华旅全线溃逃。三月二日,日军进攻林东,东北军崔兴五旅率部投降,三月六日,日军攻占林西。中国守军热北防线全线崩溃。

与此同时,南路东北军将领丁喜春、缪澄流、孙德荃等贪生怕死,面对日军进攻面前纷纷退却。二日午前,凌源失守,全线动摇。三日,平泉也被日军占领。日军南北三线一齐突破防线,攻入热河腹地。

在热河战役中唯一表现强硬,铁血抗争的孙殿英部,也于弹尽粮绝后,与东北义勇军相继撤出赤峰。

仍在承德驻守的张裕麟听闻赤峰沦陷后惊慌失措,从北平、天津征集大批汽车,并扣留前方军用载重汽车二百余辆,装载私产和鸦片等运往天津租界。四日清晨,张裕麟还未见日军踪影,便放弃承德逃往丰宁。四日中午,日军川原旅团派128人,兵不血刃占领热河省会承德。并于三月十日攻占了乌丹和围场,中国军队撤至半截塔、丰宁地区,热河全境沦陷。

至此,鼓噪一时,煊煊赫赫的热河抗战黯然落幕。十二万东北军连同数万义勇军,对战十万日伪军,竟然仅仅抵抗了十二天。

华北的门户已被日军打开了。

谁也没想到东北军溃败的这么快。连张少帅自己都没想到,他甚至前一天还跟杜聿明夸口,说东北军对战日本还算有一点小成绩。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原在天津待命的中央军第24师成为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离北平不过一百公里的长城古北口。

中央军第24师第二团团长孙宗正在清点装备。

“两千德式,一千只汉阳造,五百水连珠步枪,剩下的就是甘肃调来的老式旧型号的毛瑟枪,居然还有作坊土造的枪支?!算了还是看看机枪火炮……”

中央军的装备绝不差,起码也算是国内第二。第一其实是东北军。

张大帅舍得花钱买进口军火,制造能力也不弱。沈阳建有全中国技术最先进,体系最健全,产的钢铁最优质的兵工厂。说实话,就军备而言,比日本差不到哪里去。

孙宗也是纳闷,东北军怎么就打成这个样子。

没指望他打个大胜仗,最基本的,你争取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总能做到吧。

上面一开始还指望他国调和,指示张少帅不要盲目地打,为安内计保存主力,看看形势再说。结果这一疏忽,热河直接丢了。

那可是三百多门榴弹炮,四百多门山炮,三十艘海舰,七十多架战斗滑翔机,四十多辆坦克,和数不清的枪支弹药!都整整齐齐堆在仓库里,给小日本做了嫁衣!

现在小日本扛着东北军的枪来打他们了!

孙宗想想就心疼的滴血。他一路骂骂咧咧走到了指挥部——如今也就是条宽点的壕沟。

地面的阵地,早被鬼子炸成飞灰了。

席师长正盘腿坐在地上,靠着土墙吃午饭。

因24师乃是临危受命,日夜兼程地来到古北口,物资带的并不多,哪怕是军官配给的也不过是一点干粮、盐和罐头。什么小报臆想的葡萄酒咖啡牛排,那都是扯淡。

就这样简单迅速的一餐,吃的也并不安生。

孙宗前脚刚过来,后脚日军的低空轰炸又来了。

“卧倒!!!——”

席聿深就地一趴,胸膛抬起一点空间遮住吃了一半的干粮。

“轰!”

“轰隆……”

炮弹声仿佛就炸在耳边,飞溅的泥块石头打在身上也疼的厉害。他默数了十五秒,等第一轮轰炸稍一停歇,立刻抬起上半身,朝天放三枪大喊:“都起来!机枪团呢!预备敌人炮击和冲锋——”

他匍匐着匆匆穿过壕沟,脚下绊倒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忽的一个踉跄。

这是……他的兵。

席聿深心生惊悸,俯身草草拂去那一层厚厚的尘土。

尘土下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已经失去呼吸多时。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仰躺在洼坑里,没有左臂。

他注意到士兵的肩章上一片空白,这是个新兵。

如果没有战争,他本应该是个学生,坐在教室里认真读书。

多么年轻,多么光明啊!

令人忍不住从心底里生长出一簇又一簇明亮的希望……

在漫天漫地的炮火中,席聿深忽而感受到一种莫大的悲恸。战争把所有人变成了不同的样子。而像这样还没开始成长就悄无声息死去的年轻人,不知道有多少。

他咬牙,这些豺狼一般野心勃勃的日本人,这些冠冕堂皇利欲熏心的列强……

寄希望于英美列强根本就是无用的!

他们根本不在乎中国人的苦难,只在乎自己能到手的利益,而一个深陷于内乱与外敌漩涡中的分裂中国,无疑对他们更有利。

但只有团结一体,目标一致的中国才更有力量。

站在一个中国人的立场上,席聿深发觉自己与金玉棠根本并无分歧。

归根结底,他们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国家更好的明天而竭力奔走。

我似乎是想错了。他想。

时间回到一年前,那时长达数月的沉默与自我妥协终于耗尽了席聿深所有滚烫的感情,他对金玉棠的离开,并未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挽留。

或许那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金小姐。

她可能是特务、卧底、间谍、杀手……席聿深唯一庆幸的是,她是个立场坚定的中国人。

这给了他寥寥安慰——席聿深出于私心隐瞒了她的异样之处,于是背叛党国的煎熬感如影随形,甚至念到这金玉棠这三个字,都如同和着血水剜心破腹。

如今,在长城北直面关东军的前线壕沟里,嗅着热辣辣的硝火血气,他总算明悟了。

她如今在做什么?伤好些了吗?

他身心疲惫之余,仍忍不住失神。

她会不会担心我?

凌晨时分,东北军第112师残余兵力不支而退。日军乘胜向第24师右翼包围攻击。防御该地的53团团长何意波打到整个团只剩五人,在激战中与日军武士互斩阵亡。

三月十二日四时,日军再度发起进攻,24师在大幅减员的严峻形势下不得不后撤防线。至午后三时,断后的2团伤亡殆尽,团长孙宗殉国。到下午五时,师属各部退到南天门重建高地防线,日军占领古北口后停止前进,中日双方暂时形成对峙。

三月十三日拂晓时分,日军出动数十架飞机再次轰炸南天门高地。

南天门之后是密云,密云之后……就是北平。

在黎明到来前的至暗时刻,全师打的只剩下三个团六百人的第24师师长俯在粗糙的石面上,用一只断掉一半的炭笔匆匆写下这样几句话。

「24师绝无退路。」

「我们将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

「中国必定会成功,故成功不必在我,我先牺牲……」

他笔锋柔软下来,念及一年前最后一次相见,他没有与她告别,她也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很遗憾。

他写道。

「我欠你一句道歉。」或许要一直欠着了。

「此为今生最后绝笔……奔着我们最终之目标,往前迈进吧……来生再见!」

……

“卖报卖报!古北口失守!南天门鏖战!”

滚烫的热水从瓷杯中溢出来,烫伤了她的手指。

金玉棠一阵心悸,竟然握不住杯子,她猛地站起来:“给我来一份报纸——”

身侧的王虎山连忙拉住她胳膊,压低声音:“金小姐,镇定!”

金玉棠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她往上扯了扯遮住自己大半面部的丝巾,甩开了王虎山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王虎山讪讪道:“这倒也不必……”

金玉棠接过报纸潦草扫过,看见某个名字总算心中一定。

三月十三日清晨六时,中央军27师、中央军2师、中央军83师陆续赶到南天门,一缓24师抵抗压力。

这时24师几乎被打空了,师长席聿深右臂被榴弹炸伤,失血过多,仍在野战医院抢救。

再细细一看,不由因报道中惨烈的数字而心惊。

截止报纸刊印当日四月初二,大小战斗数十次,中国军队以血肉之躯挡新锐兵器,伤亡5000多人,歼敌3000余人。团级以上军官阵亡十二人,阵亡将士的遗体甚至来不及掩埋,就要匆匆赶赴下一场战斗。

“他们把他们的生命献给了他们的祖国。”金玉棠喃喃自语:“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报答他们的血。”

她转而看向王虎山,似笑非笑。

“王团长如今也算无事一身轻了,可要仔细想想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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