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老弟,怕是又到督军那里找气受啦!”
众国饭店内,省秘书厅一位毛姓文官对来往客人的隐晦目光视若无睹,悠然自得地翘腿坐在大厅沙发上,抽他缴来的洋货雪茄。
一根雪茄抽了大半,毛秘书一抖烟灰,终于听见远远传来皮靴的清脆踢踏声。
想必是那位年少有为的席老弟来了。
毛秘书想,于是他一边叼着雪茄,一边向前奋力伸长了脖子——姿态殷切热情,及至显出一星星谄媚油滑来。
这股情绪在亲眼看见席师长粉墨登场的一刹那,又被掺了一团嚼烂的老烟叶子,呛人,还有点涩。
无论是见第几次,这位席师长生得,怎的说呢……都很气派,很适合拍照刊登在报上,去充当军官门面。
毛旅长于是有点牙酸,怀疑自己被衬得不那么英武帅气了。
他立刻站起来,把肩膀子抻的直挺挺硬邦邦。
席师长对同僚的小小心结恍若未觉。
只见这位青年才俊穿着统一制式的土黄色薄料制服,衬衫、马靴、腰带一丝不苟,风纪扣还系到了顶端。他有一张英俊的近乎冷感的面孔,且并不多话,指间攥着一纸信封,正认真细致的反复打量。
毛秘书一向是个不愿意冷场的人,没有话也要找话说,不由笑眯眯的和气问道,这是看什么要紧大事……
席师长覆盖着坚冰的面孔上终于有别的表情了。
只见他矜持地微微笑着,将信封小心摊平压在膝盖上,语气平静之下暗藏自得:“我爱人心细,几日不写信来叨扰是万万不能,叫你见笑了。”
毛秘书顿时倒吸一口气。
这话——毛秘书念及家中几位张牙舞爪的母老虎,叫他怎么接?
他只好哈哈大笑,一拍大腿:“吃菜,吃菜!”
席师长便把这封家书压到了手枪底下。
他打算回去再细看,只是一位侍者意外打翻了汤水,将这封信上大半字迹氤氲的模糊不清。
承德的席师长因毁坏的家书而懊恼一晚,天津的一处西式公馆内,金玉棠却是舒舒服服自酣梦中醒来,身体陷在柔软光滑的被褥里,懒洋洋地喟叹着,意图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楼下却大呼小叫一片嘈杂。
金玉棠侧耳静听了会儿。先是“咚咚咚”脚步踏在木质楼梯上的沉重声响——这个体格,应该是刘妈。再到门外走廊上,刘妈一把拉住翠柳,故作神秘,抑扬顿挫,既惊且叹的八卦声。
“哎我告诉你啊,捅破天的大事儿!”
“刚老李给我念了报纸,你可知介些个老威风的洋人官老爷,夜个儿都叫人开枪刺杀了呦!”
翠柳大惊:“怎,怎么回事?”
刘妈:“具体不造儿,都死了。”
金玉棠也是一惊:“什么?!”
都死了?
她怎么不知道?!
翠柳脚步轻巧地踏进门时,金玉棠正穿戴齐整,打算出门。
刘妈惯爱操心揽事,见她今日穿了几日前刚订做的柔粉色绉纱半袖旗袍并淡灰披肩,配一双乳白皮鞋,素面朝天,显的格外清纯惹怜,竟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似的,心里就忍不住犯嘀咕,念叨着:
“外头可乱了,到处都是警察抓人呢,您这也不怕惊着……”
金玉棠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话。一位年轻的未婚小姐每天打扮的漂漂亮亮出去玩乐,这是觉得她不检点呢。
她没搭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拢了拢披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金公馆是没有配车的,索性这一片算的上天津南的富人区,人力车向来不缺。金玉棠一路上特地观察,发觉刘妈说的当真不假,昨夜洋人高官的横死犹如一场地震,将平日里只管吃喝逢迎,大腹便便的各位警官老爷都给震起来了,水淹蚁窝似的涌到大街小巷,没头没脑地胡钻乱窜。
说是查案,实则作用有限的很。依她来看,不过是给国际上做个样子,顺便寻个由头,好大肆刮一波好处费罢了。
时局还能再乱到什么地步呢。
十分钟后,金玉棠下来车,低头避开路边低洼处的深色积水,欲要拐进一间窄窄的,挂着暗红色“金川报社”招牌的店面。
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笑盈盈的“棠”。
金玉棠闻声抬头,被一道白光骤然闪了下眼睛。
“我去看了您前日的演讲,说得真好!”
二楼那人放下手中的相机,激动地夸赞道。
“我当时身边就坐着英国公使夫人呢,她都夸您英文讲的好……”
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又接了句日语,大意是夸赞她今日漂亮的有如“神女”,他忍不住拍下来那一幕。
金玉棠蹙起两条秀美的眉毛,表情明显是不太开心的,没说话,抬脚走进了报社里。
二楼那人于是不安起来,疑心自己把人惹恼了,左右一踱步,还是急匆匆地奔下一楼。
正这时,金川报社的老板——也是金玉棠的亲哥,金玉敏,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急匆匆地奔出来迎接她,高喊道:“妹妹!”
金玉棠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哥……”
金玉敏生的颇俊秀,然而一张嘴像含着一挺机关炮,能口不干舌不燥地说上半个时辰。金玉棠不得不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哥哥可有收到我的信?”
金玉敏略一思索:“有的。”
“我想想让我放哪儿去了……好像是楼上。”金玉敏快步走到楼梯口,仰头道:“小苍老板!能帮我把窗台上的黑色袋子拿下来吗?”
正在下楼的那人——也就是金玉敏口中的小苍老板,高木苍,不得不跑回楼上。
一阵轻微的翻动声过后,他果然带着信封下来了,微红着脸,把信交到了金玉棠手中。
金玉棠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他,见他身量高瘦,面色苍白清秀,腰间挎包,脖子上挂着一台黑壳照相机,神态一如往前,仍是温和柔弱的。
金玉棠淡淡道:“我以为日本人最讲礼貌。”
高木苍脸色通红,立即删掉照片,羞愧地向金玉棠道歉:“棠,对不起,我应该征求你的同意的。”
金玉棠终于正眼看他了,她目光停顿几秒,大方地一点头。
“好吧,我原谅你了。”又用软化了一点的态度对他说:“三日后慧园酒店将举办一场慈善午宴,你愿意来吗?”
高木苍几乎脱口就要答应下来,可话到嘴边又迟疑了。他耳边仿佛响起父亲强硬武断的话语:
「跟那些愚蠢的中国人有什么好说的!不指望你做一名光荣的军人,你至少给我老实一点!」
他嗫嚅着:“我当然,当然很荣幸,只是我近来,很忙……”
金玉棠诧异地眨眨眼,随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昨晚的事情吧,我也听说了,真可怕啊……令堂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会很操心吧?小苍君是个孝顺的孩子,定然会帮父亲排忧解难……”
高木苍当然不能说自己并不受父亲看重,在金小姐面前,他是连穿双矮一点的平底鞋都不肯的,只好含糊应答一二。
金玉敏亦在一旁长吁短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金玉棠很感兴趣:“我看报纸上写刺客假装成了服务生……”
“是酒馆里的日本侍女!”金玉敏连忙反驳:“他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扮女人居然扮的天衣无缝!在座的那可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啊,没一个人能看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从和服袖子里拔出枪来,一枪一个……”
金玉棠惊呼:“这样厉害……”
高木苍觉得金小姐这般很可爱,像只一惊一乍,毛色纯洁可爱,圆滚滚毛绒绒的小鸟。他无奈笑道:“报纸上都是乱写的,那根本不是男人,是女人。”
他再次强调:“根本没有一枪一个,她开了七枪,落空两发。陪同的长谷川大人毫发无损,杰昂斯先生也只是轻伤。”
金玉棠感叹:“那可真是幸运啊。”
金玉敏应和:“幸运啊!”
高木苍得知消息时也是松了一口气。可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长谷川叔叔可是常来家中走动的旧交啊,他没受伤,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送走高木苍,金玉棠今日的打算已完成了一半。
她的眼神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冷却下来,乌黑的眼珠犹如两颗浸在雪水里的玻璃珠子,反射着冰冷锋利的光芒。
金玉敏对上她的眼睛,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妹,妹妹……”
金玉棠淡定道:“怎么?”
金玉敏背后生寒的诡异感觉眨眼就消失了,他纳闷地搓搓胳膊:“没事,刚刚有点冷?”
随即难掩兴奋地对金玉棠说道:“妹妹你可知这位小苍老板,还是咱亲戚呢!”
“咱家那位四姑奶奶,我也是才知道,原是嫁去了东洋。如今小表弟随当将军的父亲回来东北,这才认了亲……”
金玉敏表现的很热情,这大概跟他外向的性格,以及最关键的——小表弟的身份脱不了关系。
如今遗老遗少们的日子都不太好过,金玉敏已经过了好些年清贫生活,如今乍然逮到一位身价不菲的东洋表弟,哪有不好好交际的道理?
更别说清人顶头那位,在去年年尾逃去了东北……
如今瞧着两眼放光的金玉敏,怕也是要动心了。
对金玉敏这样的人来说,这根本算不上叛国。
清初满人只有四十万,清末也不过一百四十万。他们的疆域面积有一千多万平方公里,他们统治时间长达二百八十年。他们学习汉人的制度、礼仪,任用汉族官员的同时,无比谨慎的警惕着政权被颠覆。
他们的统治权并非轻易得来,也不会忘却自己的出身来历。
被满人视作龙兴地,严令禁止汉人迁入的东北才更像是他们的国。
金玉敏正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会被日本人说动,金玉棠反而觉得正常。
金玉棠劝了劝,见他毫不动容,只一门心思念着要去东北,便也只能听之任之。
金玉棠并不想把枪口对准熟悉的人,甚至是她的亲人。
只是可惜——
她在金川报社门口同一个步履匆匆,戴着眼镜,面色黝黑的年轻打字员擦肩而过。
又要换接头点了啊。
走出报社略一停驻,金玉棠深深吸入一口料峭寒气,只觉全身为之一振。
“看!是金小姐!”
“哪里哪里?”
金玉棠循声看去,冲那两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挥手示意。
对方立即激动地涨红了脸颊。其中一个女孩子鼓起勇气大声说道:“金小姐!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看了你的演讲,我们都支持你!你应该去拍电影才是!向国际上多多宣传我们的国家,争取他们的支持——”
“谢谢你们的喜欢。”金小姐诚恳道:“只是演电影,我是没有这个天分的。”人设中根本就没有。“我很认同你们的看法,我们当然要用好舆论的力量,向外友好交流,向内鼓舞国民……我真切地希望以我毕生之努力,能做到你们所言百一的成绩。”
“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