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阿浅极少看见谷屿笑,淡淡的仿佛风一吹便会了无痕迹。
谷屿清冷的面孔半隐没在细雨里,眼角眉梢都感染了两分湿意。
明明刚笑过,可倪阿浅偏偏觉得,他就是不开心。
“为什么?”倪阿浅不敢大声问,就怕声音一大,会破坏掉什么。
“你需要多练,多记。”谷屿顺便提醒,“你答应过余老师期末要进前五。”
谷屿的记忆有时候总能点醒倪阿浅。当初余老师说期末进前五,就信他们没有在谈恋爱。
“可是这次已经进前五了。”不过倪阿浅当然知道这次能进也是因为眼前人,她补了一句早该对谷屿的道谢,掐着上一句的尾音又轻又柔,“谢谢。”
突然的一句谢谢,前言不搭后语,换成旁人可能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但谷屿摇了摇头,重复说:“你多练,阿浅。”
因为下一次……可能没什么时间做那些了。
“行!那我写完等你回学校给你。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啊?”倪阿浅轻仰着头,轻松道,“吴洋最近嘴边一直挂着你,他好很多了现在。”
谷屿眼眸轻动,低声说:“会有点忙……”
“……”倪阿浅点了点头,“那我们微信联系。”
“好。”
说完,一辆公交车缓慢在他们侧后方停了下来。
倪阿浅上车就坐在靠窗位置,擦了擦窗户上的白色水汽,对谷屿挥了挥手。
谷屿目送倪阿浅坐的车驶去了十几米后,才跑回了好吃饭店。
车上,倪阿浅坐下第一件事拿出手机百度搜了搜,中途换车去了别的地方。
回到家,徐女士吃着水果,津津有味地看着最新集电视剧。
她瞥了一眼刚回的女儿,好奇道:“你买一大堆心理学的书干嘛?”
“看。”倪阿浅简言道,嘎吱窝下架着三四本心理学的书籍,匆匆进了卧室。
不过随后又开了门问徐老师:“妈妈,爸爸医院是不是有同事是精神科的啊?”
徐女士纳闷,她闺女什么时候对这方面感兴趣了:“你爸在的医院没有哦,要去专门的这类医院比较权威一些,像第二人民医院,专门是这种的。”
倪阿浅似懂非懂:“哦哦,这样。”
***
谷屿抱着谷时回到家中,幸运的是,这一次没有一片狼藉。
他爸穿着一件破洞老旧的毛衣,头发杂乱,弓着背坐在沙发的一角,一手抱着腿,一手划拉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就算家里回来了个人,也毫无所觉,保持那个姿势无声无息。
谷屿把药放在茶几上,去倒水,边问:“我妈呢?”
谷青山依旧保持沉默,没有回答。相较于以前动不动狂躁怒吼,这次回来安静了很多(排除某些时候)。
谷屿提高了音量,“爸,我妈呢?”
这次谷青山终于舍得给他一点反应了,只不过他目光躲闪,犹疑,没有聚焦。
从谷屿进屋,一眼也没有分给他
谷青山嘴里嘟嘟囔囔,讲了一通,没有讲出什么所以然,十几秒后,注意力又回到了手机屏幕前。
谷屿站着无声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任由那凉透的四肢继续浸没在那片看不见的寒潭里。
他把水放到了谷青山面前,打开了药袋,该吃多少分量,多少种类的药物全部取出来,放在一个碗里。
不少,能装一碗底。
“吃药。”克制着情绪道。
可谷青山一看到药物,乍然跳起一把将谷屿推搡开,那把嗓子重操旧业,带出浑厚的怒骂:“你他妈要害我是不是!我没病!我不吃!你妈呢?是不是外面偷男人去了!?啊!你妈去哪了!?”
谷屿憋着气阻止谷青山越来越粗鲁的动作,谷青山情绪越发激动,甚至一拳打在谷屿的右脸上。
只听谷屿一声闷哼,手上发力一把将他爸推到了沙发上。
这一幕正好被推门而入的谷妈妈看见,谷妈妈惊喝:“小屿他是你爸!”
谷屿喘着气,语气低沉到极点,也冷漠到了极点:“……我还没干什么。”
一见到谷妈妈,谷青山顿时从沙发上爬起,冲过去一把扯住了谷妈妈的头发:“臭婊子一天没见到人,说是不是出轨!啊!想男人想疯了!”
谷妈妈痛苦嚎叫,眼看谷青山的拳头就要落在谷妈妈的身上,谷屿及时阻止了他,可这时的谷青山打红了眼,情绪上头,不管是谁,看到哪个就冲哪个挥舞拳头。
他年轻时是木匠,干的力气活,手上力道自然不会小。
谷屿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才将他拉开。
客厅本就狭小,三人混战,没一会儿就弄到乱七八糟。
给谷青山取的药,早就散落在地,七零八落。不过这也比昨天谷青山直接把药丢进下水道要强一些。
急眼的谷青山随手拿起一个重物,闷头就要砸向谷妈妈,谷屿瞳孔骤缩,随手抄起了脚边的一个的矮凳就要往谷青山身上砸去。
谷妈妈突然喊住他:“不可以!他是你爸!”
挥到一半,本该落在谷青山肩背上的凳子硬生生在空中换了路线,扬走了那个重物。
谷妈妈委屈大喊,两眼发红:“谷青山你发什么疯!我找你前公司要说法啊!谁出轨了!?”
“你在那个厂子里发生了什么,你前公司不应该说明负责?!问你,支支吾吾屁放不出来一个。”
谷妈妈边说,眼泪源源不断流下,嗓音嘶哑:“但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人家第一句就是问你有没有家族遗传。”
家族遗传四个字一瞬间让屋里的温度更冷了些。
他们都知道,谷屿的奶奶,那边的远亲就有一个。从谷屿记事起,偶尔会从爷爷奶奶口中听到的“那个神经病还在医院”之类的话。
但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情况会发生在他们自己家中。
谷青山喘着粗气,终于安静下来,但不知道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开始。
谷屿望着坐在地上的父母,呼吸渐平,一双瞳孔漆黑,无神且空洞。
这样的场景在这三天里几乎天天都要上演。
有时次数不止一次。
可是他目前好像完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做一些有用的事情。
他说不了,也做不了。
只觉得一双手在逐渐勒紧他的脖子,并不能一下让他失去生命,却能让他逐渐感受窒息。
他吸了一口气,把他妈妈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从一堆杂乱的地面上,找到那袋子药,一言不语重复了先前倒水,取药的动作,重新拿到了他爸面前。
他耷拉着眉眼,言语是从未有过的乞求:“求你了,吃了它。”
“吃了,你就能睡得着了。”
谷青山嗓子声带发出咕咕的奇怪声音,又不敢看谷屿,但是这次终于把药咽下去了。
喂完药,他弯着腰东扯一点,西捡一些,把他妈妈带回来的,那些医院就诊资料捡了起来,语气听不出情绪,对他妈妈说:“他前公司联系方式给我。”
谷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着谷屿忙东忙西,抹了抹眼泪,她的命怎么这么苦。
而谷屿,捡完资料,又收拾满地残迹。
少年的腰弯了一遍又一遍,默默无闻,了无生气。
晚上,正如谷屿所言,他爸吃了药终于能睡下了。
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挺好的,能睡着就挺好的。
可谷屿却躺在沙发上,一如前几日,夜不能寐。
这几天一幕幕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重现。
去接谷青山那天,谷青山畏畏缩缩跟在谷屿身后,一直瑟缩着,目光胆怯懦弱。一边还跟谷屿说:“那个人在骂我,都在骂我。”
谷屿侧目:“谁?”
“走过去那人。这个,这个也是,他们都在说我。”
谷屿看了眼路人,对谷青山说:“没有,他们没有骂你。”
“我脑子里……好多人在吵架,有人在我脑子里装了芯片,在控制我……”
“……”
谷屿说不清看着他爸这副模样什么感受,只记得,当天回到家,处理完他们大吵大闹残局后的那个晚上,睁眼到了天亮。
那天晚上,天上正好挂着半圆的,清冷的月亮。
没有开灯,屋里也很亮堂,铺了一层银白的寒霜。
那天晚上,除了谷时,他们三人几乎都没怎么睡,哪怕是把家里的刀具,或者别的危险的东西藏好,也于事无补。
谷青山在长时间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后,终于忍不住跳下床,他过来的时候谷屿立马闭上了眼。
十二月的天,谷青山穿着四角裤,大大咧咧走过去,一把拉上了窗帘,一点缝隙都没露。
彻底遮住了那层冰洁的月光。
谷青山理直气壮:“别装了,我知道你们都没睡。”
被戳穿后,谷屿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在昏暗中睁开了眼,正好对上谷青山那双浑浊无谓的眼。
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