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太阳不烈,甚至可以说是温和舒适,可当吴洋转过身时,倪阿浅还是觉得,这点阳光对他来说太过酷刑毒辣了。
而且他一向戴着的黑框眼镜也不知所踪。
萎顿的双眼被光刺得睁不开,眼下是明显的黑眼圈。
了无生气,暮气沉沉的模样一下让倪阿浅想起谷屿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
同样的麻木,无望,无所谓。
他手攀在栏杆上的动作,让倪阿浅隐隐不安。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没人注意。
吴洋显然想不到还有同学上来,被吓了一跳,“阿浅你怎么上来了?”
……
而另一边,谷屿因为班主任呼叫,去而复返,经过2楼和3楼楼梯时,被楼上的两个人声止住了脚步。
那两个男生,装了一麻袋的叶子,都是学校林子里扒拉来得,统统倒在了倪阿浅负责的卫生包干区。
“让他娘的朝我丢瓶盖,扫你的垃圾去。”
“现在倒这,得周一扫了吧?”
“早扫晚扫都是扫,你信封放进去了没?”
“早放了,昨晚放的,我刚看了教室没人,准在天台。”
“行了,那就让她等着吧。”
“她没等到人会走的吧?”
“我跟她同个初中过来的,以前也有人送她情书,她都是当面拒绝,她肯定等。晚点我们再上去。她肯定带了情书,到时候记得拍照再举报给主任她谈恋爱。”
“为啥不举报她这次考试,莫名其妙考那么高,还搞得这么麻烦,又是情书又是树叶的。”
“她那张脸,长得就像个爱谈恋爱爱玩儿的样子。”
“哈哈哈哈,你是想说长得像个恋爱脑?”
“没准真是,那天我说到她班那个第一的坏话她才丢我瓶盖的吧?没准就喜欢那个第一。”
“那个第一,全校喜欢的都不少吧。”
……
他们肮脏的言论渐行渐远,可惜与谷屿反方向,不然谷屿握紧的拳头可能真的忍不住朝他们身上霍去。
谷屿看了铺了满地的树叶,动作迅速,一步跨过三个台阶,从教室里拿了垃圾桶装好。
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天台,背着包就跑了起来。
……
顶楼天台。
吴洋始终没有离开护栏边沿,倪阿浅谨慎地把手机拿在了手里,状若无意道:有人叫我上来等他,有些事情跟他处理。倒是你,不回家吗?”
吴洋出奇的坦诚与平静:“不想回家。”
“阿浅,我刚不小心把眼镜摔下去了,我看到它一下就粉身碎骨了。”
倪阿浅眉心一跳,不安感强升,强装镇定道:“六楼呢,小东西肯定会碎。”
可没想到吴洋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让人胆寒,“那你说我这么大的人掉下去会不会也会碎?”
倪阿浅心脏忐忑地剧烈跳动,她喉咙滑动:“……”
吴洋病怏怏垂着脑袋,又自顾自继续说:“其实不用掉,我已经碎了。”
倪阿浅小心翼翼走向了吴洋,外人面前一向乐观开怀的吴洋,内心却也承受了这么多。
“你别碎。”倪阿浅下意识对他说,然后趁人不备一把抓住人手腕。
吴洋嘴角轻扯,露出一丝苦笑,“为什么我不能碎?”他不像说笑,任凭倪阿浅将他带离。
倪阿浅不敢松开他,拉着他往门口走,她的手心直冒汗,“因为,因为那歌不是那么唱的么,月亮月亮你别睡,你是我们小宝贝。”
吴洋扑哧笑出声,“瞎说,那歌词明明是‘月亮月亮你别睡,迷茫的人他已酒醉’”。
“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倪阿浅肯定道,只要吴洋现在乖乖跟着她,他说什么都顺着他,“我中午还没吃,我们一起去吃饭。”
“阿浅,你别担心,我不跳。”吴洋呆呆地望着倪阿浅背影,有气无力道。
“……”倪阿浅脚步顿住,回视着吴洋,呼之欲出的可能被明确放在了门面上,可虽然是否定,倪阿浅悬着的心却一直放不下。
吴洋:“骗你是小狗。”
倪阿浅轻轻皱眉:“吴洋……”
吴洋猛吸了一口气,坐地上了,“我就是太累了上来散散心,家里没人跟我讲话,闷得慌。”
于是倪阿浅跟着他盘腿坐地面,“你可以跟我们说呀,小雪昨天还跟我说下个周找你一起去游乐园。”
“小雪真好。”吴洋叹声道,扣着手指头,“阿浅,我爸妈都不理我了。”
倪阿浅轻声问:“为什么?”
“成绩喽,月考,周考都不好,就冷战,服了就会冷战!”吴洋渐渐红了眼,“小学就这样,不考一百就不跟我说话,初中没考好直接离家出走,好不容易考了六百多进了一中,又开始了……”
吴洋语气渐低,“他们不爱我……”
他们只爱成绩。
所以吴洋拼命上各种上补习班,就想分数多一点,成绩好一点。
可当他越补成绩越差时,他父母对他的冷暴力同时上升到了难以抗衡的地步。哪怕在家里,有时人都看不见,消息也不回,他快要疯了!
哪怕在学校说再多的话都拯救不了他。
所以这天放学,脑子空洞的他莫名被驱使着身躯,走到了天台。
他站在栏杆边俯视地面,六楼,其实也不高。
“……”倪阿浅沉默,她有些难过,她的家庭不是这样的,想象一下如果她的爸妈不理她了,自己肯定受不了。
可就这,也并不能十足十对吴洋的遭遇感同身受。
可她同样也不能对吴洋的爸妈置词评判,只能无力劝解:“可是你可以好好爱自己呀。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没来得及看的风景,没来得及吃的美食,等以后都可以去尝试呀……”
其实倪阿浅深知,陷入抑郁困境的人哪怕别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除了把他交给时间,甚至药物。
可当下只要有转圜的余地,倪阿浅便不会放弃劝说,哪怕是那些陈词滥调:“就说辣条吧,厂家口味都有上百种,目前你吃了几种了?”
吴洋似是笑得敷衍:“也就十几种吧。”
“我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个高中生因为吃泡面上了个名牌大学,没准你也能呢。”
“阿浅,你这安慰人的方式够稀奇。说得我又想吃辣条了。”
“等着,我有!”倪阿浅把背包卸下,拉开拉链一通好找,可她明明记得就在书包里的一包没吃的辣条这会儿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可能落在抽屉了,你跟我一起去。”
倪阿浅把人拉起来,仍旧没放手,吴洋挣了挣手腕,发现这小姑娘力气还挺大,心眼也挺多,吴洋笑着说:“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能铅球能拿奖了。阿浅,我真不跳,松开我吧。”
倪阿浅:“嗯嗯,松。”
她话是这么接的,力气却半分没减。
要松也得等下了楼。
眼看就要下到五楼与六楼之间的平地处了,静默不语的吴洋忽然猛地使了全身的劲挣开倪阿浅。
男生的力气总归是比女生大,用尽力气抽出后,第一反应就是往楼上跑!
倪阿浅几乎在脱手的那刻麻了半边身子,但容不得她思考,紧跟着吴洋的脚后跟。
倪阿浅似乎用上了上辈子,这辈子最迅猛的速度去追赶吴洋。
跑到栏杆处,吴洋没有犹豫一鼓作气双手做支撑,跨过那道铁制围栏,起身张开了双臂,宛如化作了一只自由的飞鸟,一头栽下去。
倪阿浅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双手几乎靠着与生俱来的应激反应伸了出去,她不知道,她的后背出了一身的汗。
可还好——还好啊,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吴洋的臂弯。
倪阿浅整个上半身横出了大半,涨红了脸,嗓音是止不住地颤:“你骗人,吴小狗!”
“就骗这一回了,你放手吧阿浅。”吴洋没有任何生的欲望。
可这时的倪阿浅根本不听他,她大声叫喊救命,来个人帮帮她啊!
可是放学时间,学校本就没多少人了,又是天台位置,倪阿浅的用力叫喊微乎其微。
吴洋穿的校服外套,布料有丝滑腻,倪阿浅哪怕双手拼尽了全力还是架不住吴洋下沉滑脱的趋势。
电光火石之间,倪阿浅喊出了手机智能,第一个电话拨打了119。
吴洋:“没用的阿浅,来不及了。”
可他话音刚落,一辆消防车驶了进来。
这辆车肯定不是倪阿浅刚刚打出去的那个电话来得,是有人先报警了!
吴洋一看真有车来,便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拨倪阿浅,倪阿浅眉眼都红了,凶他:“你别动!”
一点,就还差一点,就可以解脱了。
吴洋坚持不懈地在扣倪阿浅的手指。
可突然就在这时,另一双更加厚实有力的臂弯抓住了吴洋,倪阿浅扭头一看,是谷屿。
“屿哥……你怎么也来了。”吴洋垂头丧气,“跳个楼而已,真不值得你们这样。”
说完,吴洋弯起双膝,猛地往墙壁上一踩,双臂受力整个人仰面朝外飞去,成功脱离了他们的手,可这一飞连带着倪阿浅都往外拖出去了一分。
还好谷屿眼疾手快,将倪阿浅拉了回来。
倪阿浅亲眼看着吴洋受地心引力控制,自然坠落,双手突然空无一物时,一瞬间瘫软在地。
整个人失神一般,心脏剧烈跳动不止,又酸又麻且无力的后怕感席卷着她,她垂首,看着自己通红的双手,不自控说着:“我没拉住他,我没拉住他……我没拉住吴洋……”
她的双手不大,却一直颤抖着。
那是一种,很久没拎过重物,突然使劲后的生理性反应。
因为小臂力量不足,过度使用后引起的。
谷屿试图拉她起来,可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谷屿着了急,厚实的大掌扣在倪阿浅的后脑,让她抬起头来,那双红眼眶里氤氲着湿气。
他沉声且有力地告诉她:“阿浅,你拉住了他,吴洋没事,他掉在了气垫上。”
“……”倪阿浅眸中的湿润更甚,望着谷屿那张熟悉的面孔,脑子里却是无限放大的那张黑白照。
她好怕啊!
她好怕今天这样,拼尽了全力,吴洋还是从她手里掉落。
她切实地感受到,死亡那么近又那么容易,她好怕谷屿那天自己……
也没有拉住他啊……
沉浸在自我怀疑和后怕中的倪阿浅,半天没醒过神,谷屿单膝跪在她身前,掌下用了点力,将她轻轻往前带了几分距离,面对着面,一遍又一遍说着:“别想了阿浅,吴洋被救下了。”
“你很好很棒,不要再想了。”
“阿浅你醒醒,事情过去了。”
……
“阿浅,你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