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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福寿(1 / 1)


“说起这俞家,那可是有太多东西可说了。我们就从这俞家家主俞喻之,开始说起...”

人来人往的客栈里,二楼搭着个临时说书的台子,说书先生背对着一楼,引了不少看客围聚。

俞喻之头戴幕篱,坐在客栈角落,目光将将从说书先生身上收回,无言转向客栈外。

又是那个乱编故事的。

从僭神域回来那天他就在街口说个不停。

流言蜚语的可怕性她现在算是知道了,难怪她名声这么臭。

铜生拿筷子夹下酒菜一下下送往嘴里,听得乐呵。

今日雪停,云散晴空,日光如浮金照着朝天城,城中来往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客栈斜对面就是方家。

两人已在客栈角落坐着半个时辰,却迟迟未起身。

主要是俞喻之还没想到进方府的借口。

那日她是以施玥的身份跟方砚书做了约定,可她没思虑周到,变回俞喻之该怎么进去?

早知那日该留个信物。

铜生今日特地被俞喻之装扮了一番,将那身贵气浪荡公子哥的行头脱去,换上些朴质低调的衣着,一下显得内敛素净许多。

只是那张脸,跟行头里泛着的穷酸气有些不搭。

吃多了干咸的下酒菜,铜生口干舌燥,一口气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见俞喻之默声盯望着方府,问:“我们非得上门送死吗?”

昨日俞喻之把事情原由与他说遍,听完他只觉得她求死之心迫切,才会非要走这一遭。

俞喻之目光清淡瞥他一眼,“施晏温可不会让我死。”

闻之,铜生轻咳,满怀期待问:“那他会不会也不让我死?”

俞喻之挑眉,问:“你自己觉得呢?”

“......”

他倒是不说话了。

“不过你让我装疯扮傻还真看错了人,我这个气质跟那挂完全不搭好嘛。”

铜生为此耿耿于怀,觉的俞喻之一双眼睛就是瞎长,什么眼光。

俞喻之颔首,“确实。”

“下次该让你去万花楼弹琴献舞。”

“……”

两人起身出客栈,店小二在门口躬身相送:“二位好走。”

再起身,视线里,从屋檐遮影步入日光中的,只有那位头戴幕篱的白衣女子。

他心一惊,片刻后又觉自己大惊小怪。

如今世道,修仙者泛泛而居,变化之事也不过动动手指便可。

...

俞喻之走入街巷小道,渐远人声之地,她忽然开口:“出来吧。”

无人应答的凄清小道里,此番举动多少有些滑稽。

铜生在神识中已然憋不住笑,“你确定有人跟着你吗?”

客栈里随意的言语让她有了进方府的新法子。

俞喻之无语,“没人跟着我撞死给你看好吗?”

话一出,倒是提醒了她。

她立马换了方式:“你若是再不出来,我等会就白绫挂梁,上吊,看看我死了你主子会不会怪罪你。”

此时暗中的枋笙:“......”

抱身而立的安然姿态立马显出几分局促。

“去帮她。”

耳畔传来主子的命令,枋笙毫不犹豫现身。

俞喻之刚想着这人不会真看着她要去寻短见了才出现吧,转眼就看到一抹欣长的黑色身影穿墙而来,浑身如寒冰在阳光下冒着缕缕白烟气,完全就不像个人。

阳光曝晒的天,俞喻之觉着自己身处冰窖。

两人相看一时无言,枋笙半响才道:“夫人好,属下枋笙。”

“……”

不太好。

俞喻之颤抖着伸出指尖,点了点他周身的雾。

枋笙立马会意,伸手如扫灭身上的火般,手拂几下,白雾便消散不见。

俞喻之虽然看不出他是什么,但很确定他应该不是人。

既然不是人,那应该有些不寻常的本领。

她开口问:“我想进方府,你能把我变成施玥的样子吗?”

施玥是谁?

枋笙不好意思问,但听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属下不会幻形术。”

“噢。”俞喻之刚想让他隐身回去,转瞬听他道:“但属下可以直接带您进方府。”

俞喻之还没反应过来,枋笙便上前,他似有些犹豫,抬手又顿住,随后道:“得罪了。”

“……”

她只觉后颈衣领被人用手轻轻一提,天旋地转瞬间,眼前红砖高墙消失,映入眼帘的,是半开的窗棂,缝隙之间,仍能看到屋内走动的步靴和摇曳衣裙。

俞喻之没想到,枋笙一提,把她提到了方褚的房屋旁。

跟他主子如出一辙的法术。

她幽怨瞧看他一眼,却惹来了他满目不解。

能不能选个安全的地方?

两人挪动身子找了个里屋看不到的角落,此时两人站在窗棂旁,满鼻屋内混着药酒的檀香味,屋内两个人影在谈话。

方褚正坐在床边,老态龙钟之姿让人恍然不识,余喻之一视便怔愣住。

“人寿天定,您就算强行挽留,又能将阿兄留到何时?”

方砚希眼眶红透,强忍着泪水。

她看向发鬓皆白的方褚,明明才过两月有余,他却如过数年十载,身形消瘦,肤如枯木,灵力尚不能御寒,冬日得裹着厚重氅衣。

许是耳目也不灵,方褚许久才反应,话若檀香炉里的浓烟缓缓流淌而出:“你阿兄从小便活得苦,现在好不容易能似常人那般,能多一时,那便要多一时。”

“可这要您——”

说到什么,方砚希瞬时失声。

她眼泪夺眶而出,几乎是恳求般,跪在了方褚面前,她握紧那双干枯的手,哽咽道:“算我求您,如若一定要给阿兄治病,能不能换——”

方褚厉声打断:“方砚希。”

闻声,方砚希止声垂眸,强忍身子的颤抖。

谈话声清晰落入俞喻之耳畔,静谧许久的里屋,忽又闻方褚悲凉道:“我活了大半辈子,送走了你祖母,送走了你奶奶,又送走了你父母,我不能再送走你阿兄了。”

他话语很轻,轻得就像隆冬天的飘雪,似落了就会化那般。

方砚希无力跪坐在地,掩面无声痛哭,泪水从指缝中流出不觉。

方褚对她最后一句嘱咐是:“守好方家,照顾好自己。”

方砚希从屋里离去,方褚独自在床头坐了许久,他扶着床梁缓慢起身,又步履拖沓走向屋门,许是想出去外头。

余喻之躲在窗外,想去扶他一把,又想起自己进入方府非光明正大,何况,方褚还识得她。

“不想跟上去看看吗?”

铜生在她眼前变幻成人,视线触到俞喻之身后,却又怯意地变成铜钱挂回去。

此时枋笙也消失不见。

唯有施晏温站在身后,发声问她。

俞喻之想起那日施晏温同她说,在尸木粉里掺点东西,许是...

施晏温盯着方褚,开口问:“不去看看,你如何帮他?”

余喻之不料施晏温竟能猜透自己此行本意。虽说一开始是打着找镜鬼的幌子,可后来她同施晏温镜鬼在方家,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她独自来做。

那日她找借口同方砚书提议来方家看病,实则是想看看这药物究竟如何制成,其次也想…帮一帮方砚书。

她总觉得,那样心地善良,眼眸纯粹干净之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不过听到方褚二人谈话后,她大抵能猜想到这其中一二。

或许,她帮不上什么。

余喻之叹气,迈出步子跟上。

方褚走得缓慢,行路的拐杖颤巍巍杵着地,不过是到旁边院子的距离,他却走了极久。

院子里的人像是料到他会来一般,早就站在门口等候。

那人身着修身的云纹青衫,莞尔笑颜,五官俊朗。

明明是个陌生的男子,俞喻之却愈发看出几分熟悉感。

两人没有言语,方褚独自走进屋内,紧接着绕步到窗边坐下。

屋子是个药房,处处弥漫着草药香味,里屋似在煎煮些什么,药罐底文火慢熬,罐口白烟从另处窗口飞散出去。

“您何必这么心急,不是才过了给药的时间。”

商陆在方褚对面坐下,俯身为他倒了盏茶。

方褚看向那热气氤氲的茶盏,并未伸手拿,只是道:“我多活一时,他便少活一时。”

他感慨:“我活得已经够久了。”

听到这,商陆便不再多说什么,侧身从身后的置物木架底层拿出一个脖颈大小的漆盘,盘中装着黑褐色的研磨碎粉,他又从袖袋口取出一方手帕,放置方褚身前。

方帕之上,绣着条盘踞的银蛇,红眸银身,于帕中一角静静蛰伏。

方褚自如抬手翻转手腕,掌心朝上放至于帕上,待银蛇红眸轻闪,吐着信子钻入腕中,他隐忍那一刻的疼痛,随后唇色苍白微展眉头,似是已这样做过千次万次,他神色宁静,偏转眼眸,看向窗外。

不知是为何,这月来,方褚脑袋还没如此清明过,那些过往的记忆如发生在昨日,他眯起眼,嘴里忽然就开始念叨。

“十七岁时,我娘把方家交给我,她嘱咐我守好方家,父亲死后她一人苦守,早就病入膏肓,我却全然不觉。那时我凌云壮志,一心向强,跟着邻家哥哥走南闯北修炼,结识五湖四海兄友,再回家时,她已下葬两月有余,生前一再嘱托,勿写信给我儿。”

“我在她坟前哭了一夜,之后便再也没出过朝天城。”

他的声音温而平静,随之指尖缓缓飞升出一丝一缕的红雾,炽红的福寿之气周身荧尘漫天飞舞,如神降至,福火寿火落入漆盘,将那些沉寂的死木粉灰烧得滚烫。

“后来我成亲,惠兰美貌贤惠,自母亲死后我再也没那么欢喜过,每次望着她我便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本以为我们能相伴至白头晚年,她却死在了生阙儿那晚。”

他宁静的面庞上忽露悔恨,苍老的双眸泛起泪花。

“阙儿像我,喜欢朝外闯荡,不幸的是,他死在了野兽莽林里,我去收他的尸首时,只剩半截,那时砚书砚希才几个月大。”

“我们方家,最对不起的就是明慧,嫁进来一年半载,无端失了丈夫,孩子胎弱,天生不全,不知能活到何时。”

“她日日以泪洗面,渐渐卧床不得起身,后来,独自一人冻死在大雪天里。”

方褚垂首,哽咽道:“是我没照顾好她。”

商陆静坐于光影之中,开口抚慰:“您不需担心方家,方砚希是难得的修仙奇才,九州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天资,她现在已能担大任。”

方褚闻声摇首,轻声笑了笑,“她并非天资好,只是她付出的太多,她自小便知自己肩上的担子,一年往复一年地修炼,她吃的苦不比任何人少。”

“砚书从小饱受身体残缺折磨,但他性情乖顺,年幼之时便异常懂事。如若不是他两相伴我身侧,我怕是活不到现在。”

俞喻之眼看方褚体内流出的红雾减少,如一方净泉渐渐至干枯,他便彻底失去身体肌肤上最后一点生气,只剩还未死去的微弱余息。

银蛇吐着信子钻出,游至原位后归身为一抹刺绣画。

商陆拿回那方帕,目光落在方褚面前的茶杯上,提醒道:“您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他收好漆盘中如朱砂的尸木粉,“这些我会交给二小姐。”

方褚眼界中见模糊的影子晃动,想起什么,他嘱托:“砚希若来找你,你不可让她用此法。”

商陆食指轻扣桌面,缓缓道了声好。

方褚慢步走出,如来时那般步履蹒跚。

雪融之日,漫天金光为他平铺一条开阔大道。

意外地,他脚步轻快些许,走得恣意而洒脱。

“现在轮到你选。”

静默许久的施晏温在这一刻开口:“你想帮方砚书,是该告诉他真相,还是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活下去?”

俞喻之明白施晏温的话语深意,血亲之人的福寿尚可转移,可其中十余年寿命才可延长被转移之人几月之活日。

正如她第一眼看到方砚书时所觉,他活不了多久。

许是很早之前,他就该死了。

现在仍活在世上,是靠着方褚的福寿之气。

日后他若还要活下去,只能靠方砚希。

“来都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俞喻之思绪被打断,回头对上商陆温淡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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