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夫妻一场,知道了消息的杨复远还是号令三军设祭大哭了一场,只是眼泪不知真假,而数万辽军将士也知道了那位在北宁军中是天下第一等贤妃的王妃娘娘被逼死在了长安城中。
他们眼里,当初陛下要王妃带着世子奔丧却久久不肯放回北宁,就是让这长安城中的孤儿寡母为质。辽军的三军缟素,不过是让这数万人和杨复远一样,对这座不远处的长安城,又多了一份恨意。
杨复远还未睡下,四五步外就是昨日设祭后的衣物,为便心诚,他已经一日未进饭菜,一日不见外人,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王妃之死而哀痛过甚。
直到听到宋怀恩匆匆跑来禀报的这一句:“启禀王爷,一支楚军沿着渭水直上后突然转向距我大营不足二十里,派人传话我军哨骑,说是有楚王有话要带于王爷,干系甚大,请王爷出营一见”
“多少人马?”
“不足两千”宋怀恩说完又抬头提醒一句:“距我军二十里后便未再向前一步,还问王爷如何处置?”
杨复远略有所思后说道:“什么事还要本王亲自出营一见,前几日抓的楚军舌头不是说本王的七弟生死不明么?那日攻城用计逼退我等,楚军阵中有狡诈之人,你觉着此番如何处置妥当些?”
“要不让我代王爷出营一见?”宋怀恩见杨复远有所迟疑直接说道,没想到杨复远却改口说道:“不,既然指名道姓要本王见一见,那本王便走一遭,去传令亲军,随本王出营会会,左右再埋伏一支人马,以备不测”
“诺!”宋怀恩将要领命退去,想起了什么的杨复远拦住宋怀恩说道:“把抓到的那几只舌头带上,明日用些手段,故意放他们回去,有枣没枣,终归是要试试,你可明白本王的意思?”
宋怀恩连连点头应声道:“王爷这一计妙不可言,臣佩服”杨复远没有等宋怀恩太久,很快点清兵马离开京郊的辽军大营,二十里路说远不远,清冷的月色之中,黑漆漆一片的骑军卷过山岗原野匆匆而过。
按着哨骑的奏报,杨复远如约而至,辽楚两军就这样在长安城外正经的打了一次照面,没有看到太多的东西,只是分立在两座山丘上,彼此张望片刻。自幼和自己三哥有些疏远的杨宸看到了那张王旗,回头向罗义说道:“你随本王走一遭,安彬,你留在原地,一旦辽军有所异动,即刻冲杀”
“诺!”
安彬话音刚落,杨宸便命人在夜幕之中向对面的山丘唤道:“楚王殿下有令,请辽王一见!”未过稍许,对面也应声答道:“辽王请楚王离阵说话!”
就如此,在杨宸和安彬两人一骑走下山丘之后,杨复远也只领了一人迎面走下,兄弟俩人在相见之后,又各自拦住护卫,自己向前。尽管今夜的月色尚可,杨复远却还是在杨宸距自己不过三四步的地方才看清了自己弟弟的脸庞,月色之下,杨宸的脸白得有些瘆人。
“三哥”杨宸还是先开口喊了一句,杨复远则是冷冰冰地应道:“现在我是辽庶人,不是辽王,我是乱臣贼首,你不该如此唤我”
杨宸也不依不饶,直接说道:“于私而言,三哥便是三哥”
“你怎么活下来了?这么些时日没有你的音信,我还以为你死了,既然活着,如今才露面,那我猜到你去做了什么?”杨复远的话里话外,好似对杨宸了如指掌一般。
“三哥以为,我去做了什么?”
“你自幼就是这个性子,骄纵过甚,日子太顺,遇到事就躲起来,若是我没猜错,你是故意躲着,今日想清楚了,就来见我。屯兵渭水,一不入皇都,二不进寸步,便是有人知道你说打算在城外牵制我,那长安城里也早该有人怀疑你是打算乱局中以图自保渔翁得利”
杨复远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突然握到了剑柄之上,四目之下,除了死寂无声的两军,马蹄之下只是旷野之上的浅浅泛黄花草,还有几声飞掠天际的禽鸣兽叫。
“三哥当真不肯回头?”
“哈哈哈哈”杨复远有些哭笑不得:“回头?”短短一问,又嘲笑着杨宸:“我可没有你的命好,有皇后做母后,有太子做兄长,有宰辅做舅父,有镇国公嫡女做王妃,就连封地里,都有人给你暗中谋划好一切,便是丢了定南卫,剑南道的宇文恭也会屁颠屁颠地跑去给你擦屁股”
杨宸并未作怒,只是脸色也不好看,不卑不亢地问道:“三哥眼里,我就如此不堪一用?”
“从前在我眼里的确如此,不过你在定南卫做的事,我都知道,封南诏,再封东羌,入藏灭了多家,扶持云单家,暗中筹谋平定廓部田家,厉兵秣马,短短三年有了十万可战兵马,通直道,修马政,撤冗军,任良吏,外用林海萧纲这些皇叔的旧部,内用徐知余这个父皇暗中嘉许太子爷都垂青三分的能臣,还请了杨子云入阳明书院,得士子民心,本王哪里还敢小看你,不过只怕不止本王不敢小看你,便是老四,老六,还有太子爷也不敢小瞧你”
“父皇让我们就藩本就是让我们保境安民,我问心无愧”杨宸还未说完,杨复远便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好一句问心无愧!你不想做皇帝?他会读书不假,可只会读书的人如何做得了皇帝?心思缜密,暗中筹谋,若是来日他登基,必定削藩,你我生死不过是他一念之间,你就真想让他这个只会对那帮狗屁道理不通的士大夫点头称是的人做皇帝?”
杨复远的逼问没有等到杨宸的答案,在杨宸眼里,自己的皇兄一定可以修仁政为大宁百姓谋一个盛世,就像自己的父皇一样,所以削藩并无不可。看杨复远如此动怒,杨宸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时也,命也,争也无用,为何要争?”
“那你来见我做什么?”杨复远怒喝一声:“来劝我收手,带兵回北宁?回不去了!从我开长安就藩北宁那一日起,我就回不去了!”
“今日来见三哥,是有话想问三哥”
“说!”杨复远不喜欢杨宸这张看不清喜怒,连先太后都要夸赞一句:“英武最似先帝”的脸。
“若是我领军回定南卫,皇兄日后可能容我?”
杨复远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疑虑,接着说道:“我不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只要领兵离开长安,等来日我登基,你我兄弟,平分这座江山,长河以南,尽为你所有”
“三哥当我是小孩子?”杨宸冷笑一声:“你我既是兄弟,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无功不受禄,我不要长河以南,我只要定南卫这两州之地,日后世子皆需入京读书,朝廷永不削我楚藩,朝廷北面尽是心腹之患,等若是三哥登基,势必要血洗北地世族,屠尽河西凉州秦藩旧部,西域三十六国城头倒换,我大宁少三十年不会倾力南征,只有麾下这十万兵马在手,我才信三哥可以容我”
杨宸能将自己的条件说得如此直白,甚至连自己本就是假话的平分江山也直接挑破让杨复远有些意外,他看杨宸的眼神有些异样,带着些许疑心问道:“若是他登基,你也可以太平一世,为何今日要和我说这些话?”
“三哥说我命好,那请三哥说说,若我不是中宫嫡子,而是先帝口中逆臣之女所生的野种可也算命好?我母后乃是父皇追封的仁孝文皇后,父皇病重不能视朝,她便能指使镇国公暗中授意兵部催我出潼关平定东都之乱,既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为何还要心甘情愿的为她们母子卖命?”
杨复远被杨宸说愣住了,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乃仁孝文皇后之子,平国公赵康是我外公,皇爷爷赐死的齐王妃是我母妃,广武十二年夕月十四,母妃生我之日便是赵家谋逆九族抄斩之时,三哥应该记得先太后总说我英武最似先帝,从前我也以为此话是赞赏,如今想来,总是会惊出一身冷汗,这哪是什么赞许,分明是让皇爷爷记住,我身上还有一半逆臣赵家的血脉。”
说到此处,杨宸的话也有了一些恨意:“所以扶持我做楚王,许我宇文家的女子为王妃,不过是为了拥立太子登基,哪里有什么母子情分,如今父皇不过朝夕之间,她便让我做刀,狡兔死,良弓藏,她不能容我,我又如何能放心将这身家性命拱手予人。我不助太子,也不助三哥,我只想在定南卫安安稳稳的做楚王,为大宁荡平南疆敌国贼寇,日后留名大宁史册,武勋不逊皇叔,是我的一分不能少,不是我的,我一分不要!”
“你当真如此想?”杨复远轻声一问,又不等杨宸说话笑骂了出来:“七弟啊,七弟啊,你是真把我当傻子了?你既能想到我若为帝必不会容你,又为何会心甘情愿的屈从于我?”
“三哥要如何才能信我?”杨宸似乎有些委屈,可杨复远却脸色骤变,杀意陡生了起来:“我早该想到你小子也有野心,南疆的一举一动都是在等着今日吧,等着我杀入长安弑父杀君,再和太子爷杀个两败俱伤,你小子在渔翁得利吧?”
杨复远的逼问之下,杨宸惊恐地说道:“三哥!我绝无此想,若是三哥许我定南卫之地,我明日便领军南下,这两万兵马是我最后的家底,不能在长安拼光,护国公河北河东兵马已入潼关,不日便到京都城下,荆州大军也入横岭,天时不久,胜败已是一念间,三哥不放心我,我便领军南下,好让三哥你可倾力一战如何?”
“杨宸!”杨复远勃然大怒,拔剑出鞘,一道冷光迅速从杨宸脸上掠过,罗义和杨复远的护卫也纷纷拔剑相向,只有杨宸两手握着缰绳,在杨复远的剑前听着他狠狠地说道:“你何必再装,想做皇帝就堂堂正正的来争,你是杨家的人,杨家的人不想做皇帝才该死!争便是争,不要来这套下作手段!”
“那我要如何你才能信我?”杨宸也有些委屈,杨复远仍旧不信,继续说道:“你若敢攻长安我便信你,如何?”
“这?”杨宸有些为难,看杨宸不肯应下,杨复远便继续骂道:“还说你不是打算作壁上观,若是我赢了,你便南下,若是我输了,你便落井下石来捅我一剑,用我的命去向太子爷请功?”
自知被拆穿心事的杨宸只好继续委屈地说道:“三哥,我只有这两万兵马,拼完了,谁都可以要我的命,王妃入秋就该生了,我也要做爹爹了,我想回南疆,长安城下要死太多人,我不想死”
“你想回南疆?”杨复远故作一问,有些癫狂:“你回南疆守在妻儿身边?那我呢!王妃在宫门前服毒自尽,瞻儿生死不明,你要回南疆,那我呢!别给我装可怜,自幼你和那位太子爷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凭什么我想要的,用尽全力也得不到,你们想要的,都不需开口就有人给你们送来!”
见杨宸被自己给吓到,杨复远又瞬间回到了平时那番模样,长剑归鞘后说道:“你回南疆可以,等我打进长安登基称帝,把那对母子千刀万剐就成,只要你站在我的阵前,我许你在定南卫平安一世,你可为我开疆拓土,日后成为新朝武勋之首,不过世子要入京为质,你之后,大宁的楚王便不该掌兵,后人的事,就交给后人”
也不等杨宸说话,杨复远已经调转马头,离开前还背对着杨宸说道:“今夜的话,你我都是半真半假,七弟,若是战场相见,我必手刃了你”
杨复远踏马奔向刚刚走下的山坡,杨宸则是长吁一口气后也调转马头和罗义离开,杨宸知道罗义听到了自己和杨复远的话,也问起了罗义:“你觉着本王的话,几分真假?”
“回王爷,末将和纳兰帆的第二条命是王爷给的,末将给纳兰瑜报过恩了,只知道给王爷报恩,还不知道其他的事”
“哈哈哈,罗义啊罗义,做人要精,可不能太精了!”
杨宸和罗义一样,满背皆是冷风,狂奔回渭水大营时冷风穿过铠甲,吹过一身的冷汗,将心也一道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