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杨宸说起杨复远,赵祁也主动开口问出了那个很早以前就想问出的问题:“那殿下眼里,辽王是何等的人物?”
杨宸闻言,微微停滞,那些无数次回忆过的事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只听到他将手中的碗筷放下,神情冷淡地说道:“三哥自幼便视自己为天下第一等人物,读书比二哥用功,骑射不输本王的四哥,大哥做世子他不服气,二哥做太子他也心中有怨,虽从不曾说说出口,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对我们几个小的,他也是一近一疏,近本王的六哥,疏远本王,对老九倒也不错,若是没有今日的事,让三哥在北宁领军横扫辽北定然不是难事”
“殿下眼里,辽王既有如此图谋,又何至自负到这般等天下勤王兵马齐聚而击之,这不是自己往天罗地网里钻?”
杨宸只是微微一笑:“他的心事,本王怎么会猜到,便是陛下也猜不到,否则如何能让三哥兵犯京都”赵祁对此倒是不以为然,反驳了起来:“王爷还以为陛下是置身事外全然不知的?依臣所见,这长安和皇位便是诱饵,辽王举兵谋逆,就是陛下给辽王的一个陷阱,臣害怕晋王和辽王先后谋逆,只怕日后新帝登基,朝廷便要向咱们几家统兵的藩王开刀了。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王爷为何不为自己想想?”
看情形又要吵一架,杨宸也无奈地又吃起了饭菜不再和赵祁争论,他是楚王,是在这尔虞我诈中见惯了明枪暗箭你死我活的天家长大的孩子,如何看待这些事,他比赵祁更有底气。杨宸的默不做声又让赵祁觉着自己有些唐突,于是请罪说道:“臣以为,既然辽王按兵不动,太子殿下是陛下钦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这平乱的首功咱们不要也罢,就扎营在此处,待机而动,殿下归营,士气大振,只要辽王不全力攻杀我们,我们便等勤王兵马合兵一处,再解了这长安之围”
“赵祁”自从赵祁追随杨宸北上做了楚军的军师以来,杨宸已经极少如此直呼其名,听到自己名字的赵祁看着杨宸,又将抬起的头颅和目光垂下两分,仔细的听着。
“你怎么到了此时还不知道本王的心意?”杨宸似乎有些失望,看赵祁不明所以,杨宸也打算将心中所谋,直接说来:“本王小时候在王府,每次皇叔打了大胜仗归来,父皇都会去为皇叔接风洗尘,亲自提着一壶酒郊迎也不在少数,那时我也曾问过父皇,皇叔为何每次出征大胜还朝得了赏赐,楚王府里却极少得到皇叔的好脸色。那时父皇和本王说,皇叔这是既知边塞苦,何为妻子谋”
说到此处,赵祁还是默然,杨宸便接着说道:“本王是可以领着大军就扎营在渭水岸边,只要辽军一日不犯长安,本王便一日作壁上观,可本王到底是杨家人,是陛下之子,也是陛下之臣,日后也是,君父被困于长安,本王如何能如此。辽军兵强马壮,还有北奴人借的精骑不假,可本王若此时不迎难而上,父皇如何看我,皇兄如何看我,天下百姓又如何看我?长安生民百万,皇叔为固守长安,长安九门已闭十日之久,城中情形如何,谁能知道?本王早一日解了长安之危,长安的百姓便可早一日得以喘息。”
杨宸坐直了身子,死死地盯着赵祁的眼睛说道:“纳兰瑜是敌是友本王不理会,可如此乱世,让我杨家手足相残同室操戈的逆贼,本王恨不得手刃之,别说纳兰瑜做的这些是为了扶持本王坐稳王位,好趁此乱局图谋大位。本王如今的楚王之位,是君父圣诏钦封,自己一刀一剑坐稳的,本王不需要一个江湖术士的施舍。实不相瞒,本王的师傅徐大人说过,父皇要我迎娶王妃,是为了让本王与勋贵结亲,待日后朝廷削藩可入朝为勋贵臂助,免得大宁的庙堂清流一党蒙蔽圣听。本王也无心去想此事,本王自幼通读百家史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本王明白,是做天子手中的快刀,还是削去兵马只做一州之地的富家翁本王都不在乎,天子要本王在长安,本王便在长安,天子要让本王立于边塞,本王便立于边塞,天子要本王老老实实地待在封地,本王便此生一步不出。本王是杨家的人,不会做这踏错一步,万劫不复的蠢事,既然父皇要本王领军入京便是为了今日之事,那本王就该倾力而为,不让父皇以为本王也有二心。”
话已至此,赵祁亦是无话可说,虽早已知晓杨宸定然不会和太子争夺大位的事来,但听见杨宸说得如此直白倒也不免有些失望,不是为自己做不成从龙之臣而失望,是为杨宸如此相信兄弟情分,将自己生死存亡拱手交于太子而失望。
“臣明白殿下心意,臣日后定竭尽全力,辅佐殿下,早日平乱凯旋”赵祁郑重其事地向杨宸行了一礼,杨宸也不好推辞,只得任由他去,话不投机半句多。寥寥几句过后,守了杨宸一日的赵祁也是身心俱疲,早早的辞别退去。
而杨宸则是闷头睡了一日,夜里辗转难眠之时,一个念头却是陡然涌上心间,匆忙跑出帐外让人去将罗义唤来到身前吩咐道:“去把安彬请来,让他点五百骑,你也点五百骑,随本王出营转转”
罗义听到军令,有些不解反问了起来:“王爷要去何处?末将先派人去为王爷看看路?”
“不必探路,免得打草惊蛇,今夜本王自己去摸摸路,你用区区一千骑竟然能唬住辽军,本王摸黑用一千骑给辽军来个出其不意也算还他淞山设伏”
“王爷不可!”罗义劝阻道:“末将已经数日出营问水探路,辽王治军严苛,辽军戒备森严,方圆二十里乃是禁地,王爷刚刚回营就这般亲涉险地,末将以为不妥”
杨宸却是大手一挥反驳道:“莫非是本王治军不严?才让辽军有机可乘?”
“末将不敢”
“你已经敢了,去准备便是,本王不会蠢到要夜袭辽军中军王帐,本王就是领人出营瞧瞧,瞧瞧我大宁的巍巍皇都城外,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罗义只好领命退去,老老实实地为杨宸点来了五百骠骑营,按理来说,杨宸才是这支骠骑亲军真正的主将,如何行事倒也不需罗义来插一句嘴。杨宸不是那昏聩无能,不能虚怀纳谏的人物,只是今夜,他的确有些听不惯这逆耳忠言。
和罗义不同,安彬听到杨宸军令,没有多问一句,而是规规矩矩地领着五百精骑赶到了杨宸帐外,看着杨宸又一次骑上乌骓马,腰间配着长雷剑,手里拿着那杆子圣上御赐的蟒首银枪心底打定主意绝不会让淞山之事重演。
很快人马齐整,罗义和安彬一左一右的跟在杨宸之后随他一道领军离开大营,阿图是第一次和杨宸这般并肩而战,跟在那些比自己年岁大许多的老兵之中,他也暗中有了一个念头,一定要让楚王看到自己已经长大了。
一千人马的骑军深夜离开中军大营绝非小事,动静很快让刚刚睡下的赵祁知晓,他猜到了杨宸打算去做什么,只是此刻为时已晚,多说无益,只得命人喊醒鼾声如雷的洪海,说楚王已经带着安彬和罗义亲自出营,要他领好长雷营骑军追过去。
楚军在月色之下的长安城外走得颇为蹊跷,沿着渭水向上游扑去,夜幕当中,静悄悄的长安城外已经是极难寻到人烟,辽军尚且好些,那三万北奴人这几日在长安城外可是欢快得很,劫掠百姓,欺辱大宁女子,无恶不作,帝京之外一片焦土,曾经繁华的京郊村落,十去九空。
杨复远自然知道这些北奴人在天子脚下作恶的事,却从未约束,甚至连完颜夷这个北奴将军他都未曾再唤到身边一次,辽军到底是大宁的军伍,看着北奴人如此猖獗也多有愤懑,奈何军纪严苛,擅自和北奴人动手杀了几个北奴人的辽军士卒还挨了一顿鞭子,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奉命离营的辽军士卒也会议论一番,说这长安城里那位大宁的天策上将军也不过是个怂货,不敢出城和自己一战就算了,连掠杀百姓的北奴人都不敢出手。
也并非城上的京军铁石心肠,看着那些被北奴人追杀跑向城门的百姓只在城头放箭赶走而非出城迎战接回百姓,除了景川门外,长安九门未曾有一处城门打开过,也没有让城外的辽军知道究竟哪一处城门是被封死,而哪一处的城门之内只有一根巨木设阻。
杨泰不止一次城楼看着无数大宁儿郎义愤填膺,似乎是在为自己坚守长安,不出一兵一卒出城迎敌之策怨声载道,可多年征战早已让他练就了这份坚毅,面对自己侄儿让北奴人来行凶作恶企图激怒京军出城迎战的法子,他看穿了一切,也默默忍受着一切。只能盼着大宁的各路勤王兵马早一日赶到长安城下,那时再列阵九门之外,与辽军和北奴人死战不休。
杨复远的确没有自负到要让各路勤王兵马赶到长安他再以少敌多聚而歼之,这些时日的沉默只是想探明长安的虚实,和许多谋定而后动的名剑不同,杨复远更像一个赌徒,他在赌自己的父皇选择让太子西狩而自己留守长安就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他并不想背上一个弑君杀父的名头,所以在赌那座有近百万生灵的长安城再是如此困守,早晚会自生动乱。他在赌,宇文恭和杨智会在汉中龟缩不出,在赌独孤涛宁肯在汉中拖住剑南兵马也不会听命来长安城外和楚军死战。
自然,他也在赌那日长安城外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那支楚军不是自己弟弟所率的兵马,扎营在渭水岸边而不入京城也存了一份作壁上观保存实力的念头。而何时攻城,杨复远心里也早有盘算,若杨宸已死,那他便趁着勤王大军还有几日才能赶到立刻攻取长安;若杨宸是活了下来,那他便引兵攻向楚军大营,让北奴人在城外候在长安城外,让长安城上的守军眼睁睁看着楚军覆没。
这一切都是杨复远的盘算,他远比长安城里的人更清楚各路勤王兵马的位置,从知晓景川门是唯一可以让游哨入京的城门过后,景川里便再未有一个哨骑走进,杨复远让长安的守军变成了聋子和瞎子,只是在一日一日的枯守当中漫长的等待着,猜想着自己的屠刀会有一日落下。
无奈之下,杨泰只得派了几支探马出城,想要去寻到杨宸的兵马和大营,可几支探马无一例外,悉数为辽军所杀,也生擒了几个活口被绑在营中。可偏偏就是这几个活口,有一人竟然是羽林卫出身,不偏不倚看到了在杨复远攻城那日辽王妃在宫前自尽的场面。
也让杨复远知道了这个消息,杨复远从未喜欢过邓兰,从未喜欢过这位自己父皇为自己精心挑选的王妃。在他眼中,真正堪与自己相配的勋贵之女该是喜欢自己皇兄的那位镇国公嫡女宇文嫣,最不济也该是没了爹娘,却能让诸多镇国公旧部因为念着老国公的那份香火情,还有对宇文靖早亡扼腕叹息而可以利用的宇文雪。
他讨厌那座自小让自己抬不起头来的镇国公府,所以镇国公府的女子对他而言有些特别,又真是造化弄人,自己年少求而不得的宇文嫣喜欢的是自己最恨之人,宇文雪也被许配给了自己最讨厌的杨宸。他有些疯魔,却从不外露,只是在心中又默默刻上一笔,刻上当今天子的不公。
至于定国公府,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大厦将倾的破落人家,没有自己就定国公府的那帮废物除了爵位和荣华富贵再也无人可以入眼。邓兰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自己收服北地邓家旧部的一个工具,所以过去的几年对他而言不过是逢场作戏,否则为辽王所宠爱的王妃如何连辽王的书房都难以踏入一步。
邓兰和杨瞻,在杨复远这里究竟算什么,杨复远自己也说不清,也许只是一个让朝廷安心的筹码,又也许是让自己会短暂担心的人,是杨家所有人中,唯一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