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郡外,险些将杨智和三千羽林卫追上的独孤涛亲自巡夜,自幼读兵书的他不会明白十而围之的道理,可如今他仅仅有了不到三万的人马便将杨智和宇文恭围困在了汉中。尽管他还没来得及查清,宇文恭究竟领了多少剑南道兵马离开蜀地屯兵于汉中,但是宇文恭避而不战,也毫无勤王征召的反应让他失了分寸。
他自然是明白杨复远绝非明主,定是那可共患难而非同享福的人,所以当依靠着杨复远收拢了这些在北奴精骑的铁蹄之下溃不成军而杨复远恰恰又不肯相信的人马过后,独孤涛也有了自己的盘算。
在他眼中,只要生擒了杨智,自己才有了和杨复远对等商谈的筹码,杨复远一旦攻破长安,只要太子一日不死,那天下九州总会有忠臣义士愿意追随杨智扫清叛逆。而杨智是为储君,长安被破,一旦在汉中得宇文恭拥立称帝,自己便成为了长安和汉中皆可拉拢的人,替独孤一族光复门楣的日子仿佛指日可待。
这也是为何面对杨复远快马加鞭送来的军令被他置之不理的缘由,从离开陈桥开始,独孤涛已经不是那从前想要追随杨复远攻破长安做武勋之首的人了,毕竟连一份拿下长安的功劳都只想独享的人,便是做了天子,独孤涛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想到自己的处境。
巡夜之后的独孤涛一人回到了营中,知道杨复远在长安的处境,北奴精骑因为完颜夷的受伤和楚军在渭水的背水一战又吃了苦头,已经不愿在杨复远辽军狼骑的嘲笑声里为他人作嫁衣。而楚军扎营渭水在渭水一日,长安城外的杨复远便不敢奋力一击,全力攻取长安。犹如芒刺在背,眼前又是长安城冷冰冰的城墙和毫无声响的冷箭,杨复远不得不让独孤涛速速领军返回长安。
而回到长安去做什么,独孤涛抬眼望着烛火,心知肚明,和那个就藩时路过横岭关的人不死不休,独孤涛不害怕,却也不想徒废心神。他希望杨复远赢,却不希望是用自己的命去为杨复远赢。
“独孤将军!何日撤军返回长安?王爷几次催促,将军都说是追杀太子事大,如今太子已经躲进了汉中,独孤将军还有何话可说?”
杨复远派来送信的使者带着随从推开了帐外的甲士,怒气冲冲的闯进了独孤涛的营帐,满是愤懑,看独孤涛没说话,又接着骂道:“将军降了王爷才有今日的数万兵马,如今莫非是又寻到新的主子?”
“先生何必动怒?”独孤涛缓缓起身走到跟前,看着盛气凌人的使者面色诚恳,见独孤涛示弱,使者更是又加了三分傲气:“将军也不必如此,老夫今夜就要回去复命,将军打算何日领军返京助王爷一臂之力,还请给个准信,老夫也好对王爷有个交代”
“先生”独孤涛冷笑一声,一剑捅进了这使者的身子里,随即看着他惊惧震怒的双眼一把将使者推倒在地,抽出剑来狠戾的说道:“我独孤家是和你家主子一道造的反,不是你主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独孤涛刚刚转身,前一刻还在使者身后狐假虎威的两个辽军侍卫立刻俯首请罪了起来,却还是被身后独孤涛的近随见机行事取了性命。三具尸体就如此摆在了独孤涛的营帐中,面对属下如何向杨复远交待的问题,独孤涛则是收敛了笑意后说道:
“两军交战又不是只有战场,死了两三个人有什么大不了,派人去告诉辽王,再有五日我便可取下汉中,到时必将太子和宇文恭的首级献于殿下,这几个人的尸体,剁碎了扔去山里喂狗,一个北地村夫,也敢对我如此无礼,不拿出点真本事,辽军真把咱们独孤一门当成要饭的了”
夜色依旧,汉中城外仍旧是千帐灯火,沿山结寨。杨宸却是一人就着月色夜宿在了淞山的林中,这匹今日载着杨宸苦走了一整日的瘦马不停地喘着粗气,刚刚酒肆里被小二因为是劣马所以塞了下等草料,可对从前不过是一匹用来做些粗使活计为人所使唤的它来说已经是一顿饱餐。
被杨宸系在不远处的树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格外珍惜难得的喘息之机,可杨宸不打算走了,身穿铠甲,背靠在一棵树上昏昏睡去。
不过短短一夜,杨宸的铠甲之上如同经历了四季一般,他醒来之时,铠甲上满是大雾过去之后留下的水汽。旧伤未愈,背靠着树将就一晚并不轻松,肩膀和后背皆是酸痛的杨宸走到马儿身边,自言自语着自嘲了一番:“跟着楚王,是挺受罪的,你再忍我半日?”
带着饥肠辘辘,杨宸继续向北,离开淞山,直奔渭水岸边的楚军大营。楚军大营以长雷和承影两营互为犄角,骠骑营则是居中策应,在那日及时收到安彬传回的消息以牙还牙给了北奴人一顿好果子吃过之后,整个楚军一扫颓唐之气,士气也好上了许多。赵祁每日都在营中打理军务,对于杨复远的突然沉寂,他也大为不解,不进不退的耗在渭水岸边,天下勤王兵马一日比一日更近长安,所以和长安之危比起来,如今的赵祁更忧心杨宸的安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果让赵祁相信杨宸还活着,他每日都按着从前纳兰瑜亲手所教的占卜之术窥测杨宸的生死之机,未有一日是凶,可占卜之术终究只是人心手段,赵祁并不怀疑如果当真算到了凶卦,他会立刻大骂几声后推倒重来一次。
这一日的杨宸走得有些快,离开淞山沿着渭水之上碰到了楚军巡猎在外的游哨,楚王归营的消息从杨宸走进中军寨门的那一刻起不胫而走,隐隐的欢呼和沸腾之声让洪海和安彬疯魔了一般从各自寨门中跑来。
赵祁并不知晓自己的帐外为何沸腾之声,还以为是辽军不顾一切直扑而来,又或是大军久久在外,主帅生死不明而哗变,可当他走出营帐时,一时间竟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赵祁看着杨宸如何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到了自己跟前,因为当初自己的忤逆而让杨宸不悦去了前军遭此一劫的赵祁还是有些愧疚。
可杨宸却是忘了十日前的那番不欢而散,笑着问道:“你是想问本王是人是鬼,还是忘了怎么向本王行礼?”
“臣不敢,臣赵祁,见过殿下”赵祁拘着身子向杨宸行了一礼,而洪海和安彬也正是前后拍马赶到,洪海推开众人直接走到了杨宸跟前又惊又喜的问道:“王爷,真是你么?萧玄在淞山找了整整十日,连王爷的一根汗毛都没找到,我都以为”
“怎么,以为本王死了啊?”
“末将不敢!”洪海告罪着说道:“王爷不在,我老洪这屁股这些时日好得可快了”
“哈哈哈哈”哄堂大笑之中,杨宸和安彬相互看了一眼,这对从离京就藩便一同进退的主臣已经无需多言,而只看到了杨宸一人的洪海此刻却突然问道:“王爷,去疾呢?去疾怎么样?”
四目之下,顿时寂静,从杨宸进营开始,已经不止一人发觉了这般异常之处,素日里和杨宸形影不离的去疾不见了,很多人都看到了这般场面,甚至心里已经预料到了最坏之处,却没有一人愿意点破说来。
“本王和去疾一道落下山崖后,也不知去疾踪影,罢了,先和本王说说这些日子”杨宸将赵祁拉进了帐中,安彬和洪海也一道入帐,短短十日,楚军两战,先败后胜,辽军攻城一次后戛然而止,在城外按兵不动,长安仍旧是九门紧闭,各路勤王兵马已经纷至沓来。赵祁绘声绘色地向杨宸说了一个晌午,说得唇焦口燥,终于让杨宸知晓了八九分。
杨宸却是察觉到了,其实没有自己这位楚王,长安城也能守住,楚军也能在京城之外让辽军不敢奋力一搏。最让杨宸喜出望外的不是长安城如此轻易的就守住了,而是罗义竟然只带了不过一千骑就让辽军前后失据仓皇退兵。
“罗义该赏,让他做本王骠骑亲军副将,把萧玄也召回来,十日寻不到,二十日也难,等为朝廷平乱,本王亲自再派人去寻”
“诺!”
等众人四散退去,杨宸卸下铠甲一人躺在那张久违的榻上,躺了许久,睡出了一头大汗,也终于又一次梦回了王府。赵祁前前后后来了三次,看着杨宸沉沉睡着的模样都没忍心喊醒杨宸,他并不知道这过去的日子杨宸是如何活下来的,更不敢想从怀着必死之心将完颜夷诱上山崖一跃而下后,身上又多添了几处伤口。
赵祁只是默默的走近,为杨宸搭好披在身上的衣物,又将那封早已写好准备快马加鞭送回南疆王府交给宇文雪的信放在火中付之一炬,灯盏烛火下,除了赵祁自己,没有知道如今在大火中燃尽的一句:
“王爷自山崖绝壁跃下,数千将士寻遍山野林间而不得,臣请王妃娘娘勿忧思过甚,以王爷血脉安稳为重.....”让他究竟落了几次泪,写了几次方才落笔。
刚刚方才出营游哨归来便听闻杨宸归来后立刻将自己升为骠骑营副将的罗义想要来谢恩被挡在了帐外,终于知道杨宸平安归来,本已打算寻到杨宸尸体便自尽谢罪的萧玄痛在杨宸帐外痛哭一番后也被赵祁劝走,带着破光营的残兵败将回了三营之中,无人脸上有光,也无人再有从前破光营独领重骑,逢战当为先锋的那股子豪气。
火头营端来的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前前后后也跑了四次,赵祁守在杨宸的营帐里,也为杨宸这一觉竟然能睡得如此之久而意外,他想和杨宸说说自己这几日冥思苦想后的心里话,想告诉杨宸,不愿做皇帝便不做,拿着这番平乱之功回南疆去安安稳稳的度过此生也无不可。想说其实从赵家平反,姑母被封为仁孝文皇后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其实早已经没了什么家仇,只是想为杨宸定然无然无忧的前程。
其实背对着赵祁的杨宸也醒了,甚至都知道自己的帐外已经是今夜的第二班护卫,他自然清楚赵祁想对自己说什么,可他不想听,不想回忆起自己辛辛苦苦锻造的重骑是如何在自己眼前被北奴人给打得全军覆没,不想回忆起进入淞山前的那番争执差点让自己命丧黄泉,更不愿坦承赵祁是对的,自己是咎由自取,纳兰瑜那个乱世之臣其实做这一切是为了将自己推向那个从来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杨宸想过日后权倾天下,否则也不会在听到徐知余将揣摩而出的圣意说来时就想到自己要回到长安这处风口浪尖,要做大宁勋贵们头上的那把伞,做天子手中的剑,做清流求而不得的楚王殿下。他想过很多,但独独没有想过要取自己的皇兄而代之,从前没有,如今也不会有。在魏家村养伤的杨宸不止一次窥视过自己的内心深处,他知道权柄非己所愿,选个世间盛景之地做个太平王爷儿女成群也无不可。
正是这些时日常常烦闷的时辰,赵祁却在身后忽然说道:“王爷醒了便起身吧,一会儿阿图,算着时辰,阿图又该把饭送来了”
“嘿你个赵祁”杨宸跳了起来:“你都看穿了,为何不早说?”
“饭菜没到,王爷便是起了又能如何?王爷辗转反侧,莫非是害了相思病?”打趣之下,赵祁和杨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说完了千言万语。
说话间,阿图真被罗义吩咐着将饭菜盛到了帐外,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在帐外说道:“军师,师父让我来问问,王爷醒了么?新添了个菜,要不我盛进来?”
赵祁看着杨宸的手势向帐外说道:“饭菜放在帐外,我在这儿守着王爷就是,你早些回去睡下吧”
“诺”
等阿图走了,赵祁为杨宸取来饭菜后,早已饥肠辘辘的杨宸一边吃着一边问道:“怎么是阿图来了?”
“罗义说这孩子不相信王爷还活着,非要自己来看一眼,刚刚已经来看过两次了还不放心。”
“阿图倒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就是命苦了些,听话的孩子,都命苦”
赵祁淡然一笑:“王爷在和臣说玄机呢?王爷可想好了,如何解了长安之围?等护国公和湘王赶来,虽有十分把握,可勤王的头功就难说了”
“本王又不是为了头功来的,无非是求一个问心无愧,早些打完吧,打完仗了,本王回南疆去”
“可辽军势大,我军想赢并非易事,各营将军也是想只要辽王不攻取长安,如此耗下去,耗死辽军得了”
“本王的三哥绝不是什么菩萨,这些时日按兵不动必定想好了等各路大军到了的对策”杨宸吃着碗中的饭菜,还一边和赵祁说着话。
“王爷以为辽王是如何想的?”
“小时候我们和几家公府的孩子在校武场打架,皇爷爷圣谕,谁赢到最后谁就有果子吃,大哥说要分而化之,拉拢收买,逐个击破,四哥说他可以以一敌百,让我们先撤,你知道本王的三哥当时说了什么?”
“殿下别卖关子了”
“三哥说,一个个打太久了,就等他们几家凑到一起,一次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