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尽前,长安城外背道而驰的两人都回到了各自的营中,赵祁则是坐立难安的等着杨宸归来后方才将提着的心放下,他实在不懂为何在南疆行事谨慎的杨宸如今喜欢冒险,但凡杨复远有了杀心,区区一千人马如何能逃脱。
跟着杨宸在夜幕之中和辽军打了一个照面的几人都默不作声,就连多有放肆之举的洪海回了营后也立刻告辞离开,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辽王是逆贼,私下与辽王相见,是祸及九族的大罪。
“殿下”赵祁叫住了将要走进营帐的杨宸,一挥手屏退了左右后说道:“殿下今夜见了辽王,是为何事?”
“诈降”杨宸简单地应付了一句,把赵祁也领到了营帐中,看着杨宸毫不在意的脸色,赵祁心急如焚的说道:“两王相见本就是朝廷大忌,我军扎营渭水未曾向前一步京中定已有非议,殿下以为今夜诈降的话,辽王可会相信?若是辽王不信,反将计就计,让朝廷知晓,这不是将我们楚军上下弄得里外不是人了?”
杨宸随手解下了长雷剑将其放在了架子上,转身提着案上的茶壶发现没有水后又放回原处,示意赵祁坐下后才说道:“本王也没想过要三哥相信,三哥多疑,自然不会信本王”
“那殿下为何要如此冒险?”
“你想想,长安城已被围十日之久,里外音信不通,若是三哥打算离间朝廷和本王,那我们为何不演上一场?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用兵之道,无非是这八字,三哥的狼骑精悍,我军自然不可正面迎战,可若是任由辽军将长安城如此围下去,只怕援兵未到,长安城里便会自己生乱了”
赵祁一头雾水,抬头看着立在自己身边杨宸问道:“殿下究竟是何用意?臣倒是有些不懂了”
“今夜的话,三哥和本王都是半真半假,他知道本王不会背叛父皇和皇兄,可只要他知道,本王对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忠心,无非是想着谁赢帮谁就够了。如此一来,他便不会将本王视作攻取长安的心腹之患,他要本王去攻取长安来证明忠心,本王自然不会,但他一定会出手早一日取下长安城,让本王对他俯首称臣”
“臣还是不解,还请殿下再说清楚些”赵祁说来有些惭愧,他的确不知杨宸为何能想到这里,在他心里,既然辽王不会相信杨宸诈降之辞,那楚藩和辽藩就仍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哎呦”杨宸眉头一皱,叹道:“你还是军师呢?怎么想不过弯来,今夜本王只领了一千人马便敢奔赴辽军大营是为何?”
“为何?”
“因为三哥不会杀我,便是想杀我,也绝不会让本王死在辽军阵前,那夜给我军设伏的也不会是北奴人。三哥知道我在南疆的所为,也自然知道安彬洪海对本王忠心耿耿,一旦本王死了,这几万大军定会和辽军不死不休。而本王活着,至少在三哥眼里,没有领军与他为敌,便不能算是死敌。这不过是一场戏中戏,诈降是戏,让他知道本王也想趁乱分一杯羹才是要紧事。三哥平生自负,绝不会把本王放在眼里,所以不会担心他与朝廷两败俱伤后本王渔翁得利,可为了让本王屈居人下,他必须得拿下长安,还得酣畅痛快的大胜一场”
杨宸说完,赵祁才了然几分,不得不连连称道:“王爷何时想的如此妙计?”杨宸倒是对妙计二字受之有愧:“狗屁的妙计,就是在淞山养伤时闲着无事便想了几日的破敌之策,明日一早,你去派人传话给护国公,就说长安一战,已有荆州兵马和剑南兵马驰援,让其越过渭水,领军往陈桥,给本王的三哥来一招围魏救赵,若是不想束手就擒,那长安城,就给本王乖乖的吐出来”
“殿下,护国公为何会听命于我等?”
杨宸此时方才从当初离京往东都平乱时在杨智那儿得来的太子兵符,和宇文雪从南疆送来的东西被他放到了一处,今日又才刚刚翻了出来,扔在了案上。
“这是太子兵符?王爷,你!?”赵祁一脸的不可置信,杨宸倒是故意解释道:“别多想,本王可不是什么太子,这是当初皇兄想着东都平乱让我节制河东河北兵马方便行事时给的,没想到用在了此处,本王的话护国公不会全信,太子爷的话护国公就不得不听,这是信物,交给妥当的人去”
“诺”赵祁领命以后,看着杨宸志得意满,有些犹豫是否要说出心中有忧虑,已经解开罩甲的杨宸看着他的脸色已经知道大半,于是说道:“你我之间,不必遮掩,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王爷今夜是私会辽王,又是这假传太子军令,若是日后朝廷追究起来,可如何收场?”
“本王有平定东都之乱,若是今日长安之围本王又是头功,你说,朝廷该如何赏我?”杨宸不经意的一问,赵祁立刻埋头下去叹道:“王爷深谋远虑,是臣愚钝了”
“赵祁,实不相瞒,这长安城在本王心里,早已经不是家了”杨宸的感慨让赵祁有些心疼,却也有些欣慰,他从前一直忧心杨宸会步杨泰的后尘,如今看来,杨宸的勋功未及杨泰,却已经开始想到日后之事,做大宁安邦定国的柱石,不做大宁封无可封让天子和群臣胆寒的忠臣。
一夜并不算太久,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天穹之上的日光有些有气无力,被几朵远阔无际的云朵所遮掩,长安城头的宁字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些在钦天监里习惯了窥视天时以利农事的人们不难察觉,皇都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换在从前,此时的他们会写好奏折告诉天子,天有异象,星宿不常,也会有人趁此机会以此明说,或许是生乱之源,请天子亲贤臣远小人,明诏天下,以利农桑。
但如今,所有人都不得不躲在各自家中,紧紧闭上的长安的九门隔绝了内外,也让这座从前天下最热闹的城池安静地让人心烦意乱,不少人家开始断粮,明明长安的官府有粮,却无法送到闭市谢坊的各坊之中,达官贵人们可以在暗中各自的府上觥筹交错不亦乐乎,但长安的百姓不行。城门一日不开,坊市一日不启,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有了银子也无从买到粮食,只要长安城变为了聋子和瞎子,心烦意乱又被迫挨饿的百姓便会横生一股怨气。城楼上的朝廷兵马在第一次击退辽军之后也曾提心吊胆了几日,可今日不来,明日不来,总归是有所懈怠。
除了出城便没有消息的哨骑,长安城上的官军已经极难知晓辽军的存在,相反看着那帮北奴人在自家城楼下欺辱大宁百姓而他们却只能窝囊地看着,士气蹉跎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换在从前,这是有些奇怪的场面,京外的原野之上,麦浪滚滚,永文七年的春日天公作美,夏日也不长不短,雨水丰沛,长势喜人,已经可以预料是丰年的景象,可却很难看见在田土中劳作的百姓,从北奴人将长安城外当作围猎的草场,肆意烧杀抢掠开始,如今已是十室九空,因为军令只能义愤填膺站在城楼上的官军窝囊,大宁的百姓蒙冤受辱,北奴人却肆意来去如风,无所事事地烧尽了一个又一个村子镇口。
死寂无人的京郊,终于在这一日的清晨,勉勉强强地有了一点动静,像是被什么吓着的鸟群成群结队的飞掠过去,一处,两处,三处,城楼上的官军闲来无事的数着天空上的惊鸟,顷刻之后,十日前的那番场面又一次重演,急促的鼓声开始从长安延兴门被敲响,继而响遍长安的九门,再从城门和朱雀大街传到皇城,直到汇于长乐宫的钟楼之上。
在甘露殿中强撑病体故作无事的杨景听到了钟声,便问向刚刚走进寝殿的陈振:“出什么事了?可是辽军又攻城了?”
“主子爷,干爹刚刚出宫去了,说是前几日派去传令的哨骑回来了,宫外是什么动静,还是等干爹回来面奏吧”
一身玄色龙袍的杨景伸手将陈振唤到了近前,邓兰被收敛置于宫中后,想着辽王府里四目无亲的杨瞻,杨景还是有些不忍也诏进宫里养在身边。杨瞻直勾勾地看着陈振就那样跪着一步步往自己的皇爷爷榻前挪去,被杨景余光扫了一眼后,哆哆嗦嗦地又埋下头去。
他还年幼,却不止一次问着被自己皇爷爷派来带着自己的姑母:“皇姑姑,母妃去哪儿了?他们说父王造反了,要掉脑袋,我也会死么?”
杨婉总是会挂着眼泪告诉杨瞻:“瞻儿乖,他们都是瞎说的,没有人会死,没有人,瞻儿也会活着,日后做大宁的辽王,替皇上守在边疆”
对于才不过四五岁年纪的杨瞻来说,也许连什么是生都不知道,却已经知道了死,看着自己母妃在自己眼前喝下了酒便一睡不醒的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皇爷爷感到了害怕。
“瞻儿”
“皇爷爷”杨瞻又将头抬了起来,看着杨景微笑着挥手让他过去,他也有模有样地学起了陈振,却被呵斥道:“站起来!”
“皇爷爷,陈伯伯也是跪着的呀?”
陈振探了杨景的余光,自己急着向杨瞻解释了起来:“小主子,您是主子,我是奴婢,主子就该站着,奴婢才跪着,皇上的小主子的皇爷爷,小主子可以走过去的”杨瞻这才两手撑地站了起来,在一年前离开北宁归京的时候,他是定国公府的所有人都要向他问安的辽世子,是宫人们都要候在一旁等他走过的皇长孙,可这一次进宫,杨瞻觉得很多都变了,除了自己的姑姑,所有人对自己都变了。
所以离开辽王府前,邓兰牵着杨瞻的手说的那一句:“瞻儿记住,在皇爷爷面前磕头才能活下去,父王和母妃保不住你,只有皇爷爷可以,只要见着皇爷爷,就跪下去”被年幼的杨瞻记在了心里。
杨景抱不动杨瞻了,杨瞻便自己一个人站在杨景的御榻前,瞪大着眼睛,认认真真地听着杨景说话。
杨景苍老的手把杨瞻稚嫩的手盖住,然后转头看着陈振说道:“陈振”
“奴婢在”
“今夜去为朕做件事如何?”
“主子的吩咐,奴婢万死不辞!”陈振重重地磕在了甘露殿的石砖上,尽管他已经感觉危险近在咫尺,却还是如此斩钉截铁的说道。
“把辽王妃的梓宫给那逆子送去,替朕带句话给他”杨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杨瞻和杨复远年幼时有七分神似的眉眼说道:“就说朕已经没有他这个儿子了,可瞻儿还在,你替朕问问他,他母妃和辽王妃用性命要保住的瞻儿,是不是他的儿子”
“奴婢遵命”
“再和他说一句,只要今夜前自己离开长安,天涯海角,朕可以饶他不死,瞻儿也可以袭承辽王爵位,统领北宁,如若不然,就莫要怪朕了”
“诺”
陈振神色惶恐地领命退去,杨景则拍了拍杨瞻的脸说道:“瞻儿,若是你父王不在了,你最喜欢哪位皇叔?”
杨瞻连连摇头“不,不,皇爷爷,母妃说了,瞻儿跟着皇爷爷才能活下去,瞻儿哪儿也不去,瞻儿可以给皇爷爷磕头的”杨瞻蓦的跪了下去,也曾从陈和哪儿知道自己的孙儿在甘露殿前嫌地板太硬而跪不下去的杨景看着这样的情形也不免有些伤心。
吃力地坐了起来和杨瞻说道:“皇爷爷老了,总不能为瞻儿遮风挡雨的,日后和你七叔去南疆好不好?”
杨瞻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好,皇爷爷让瞻儿和七叔,瞻儿便和七叔,瞻儿最喜欢七叔了”
杨瞻也许是第一次撒谎的缘故,竟然忘了,自己只是一年多前杨宸成婚时见过几面,何来喜欢和杨宸待在一块的说法,几位皇叔里,他见过最多,最喜欢的是尚未就藩的九叔杨宁。
听到答案,杨景没有太多感触,生在天家,如果连假话都不会说,哪里能活得下去,只是他很心疼,自己的孙儿才五岁,竟也到了在自己面前说假话才能保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