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老书
是夜。
刘纵开着车,和王敕两人送单师傅回家。汽车在距离单师傅家几公里的地方被积水挡住了去路,大雨稀里哗啦往车顶上砸,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单师傅,咱们掉头找个旅馆吧,就算雨停了,咱这车也过不去呀。”王敕说道。
单师傅:换了地方我睡不着啊,老伴还等着我回去给她点香呢。
“谁?”刘纵冒冒失失地问。
坐在副驾驶的王敕顶了刘纵一胳膊肘,刘纵立马反应了过来。
“哦。”
车里的光线很昏暗,晚上的单师傅和下午的单师傅判若两人,他像是被勾走了魂一样打不起精神,看什么都愣神。他直勾勾地盯着车窗上的雾气,不知道是在放空还是在神游。
王敕肚子里盛满了疑问,但是碍于单师傅低落的情绪,他没有去追问。
单师傅下午还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跟警察打交道,特别是觉得见死人这事会在活人身上染上晦气,但听王敕说尸体身上只有一道刀口后,单师傅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同意跟王敕去看一下尸体。
结果看完尸体以后,单师傅从解剖室出来,他就变得魂不守舍了。
王敕认为单师傅肯定是遇上了让他难以自控的事,除了电视剧的剧情,正常人谁会在陌生人面前魂不守舍呢。
车里越来越闷,刘纵把车窗开了个缝,雨水潲了进来,打在刘纵的肩膀上,他往里挪了挪屁股。
单师傅叹了口气把头向后靠在了椅背和车门的夹角,像泥巴一样服服帖帖地瘫在了角落里。
“我十六岁在张家界和怀化地区插队,在那认识了我的师父,后来跟他学徒去了湖北神农架。”
听单师傅开了口,王敕和刘纵转过身,单师傅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出他说话时是悲是喜。
王敕和刘纵听着单师傅往下说。
“我师父家里是开药铺的,他年轻的时候上山采药,打猎也是一把好手。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他才教我做标本的手艺。”
“那个年代多灾多难的,为什么要去学习做标本呢。”
“当时我也不知道学这个有什么用。也许我是别有用心吧,我就是别有用心。”
单师傅沉默了,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王敕不敢打断单师傅,他不想从单师傅嘴里遗漏任何信息,哪怕是只言片语。刚才在解剖室里,单师傅一句话就提到问题的关键,那是整个专案组最关心却不得其解的核心问题。
单师傅见到尸体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但是看到死者后背不易察觉的刀口时,他像见到了鬼一样非常惊讶,尽管在去解刨室的路上时,王敕已经跟他交代了大致的情况。
“那时候山里来了一组国外的考察队,帮助咱们勘探矿产和地质测量,我师父在给他们做向导的时候,聊起他打猎时碰到的一些奇闻异事,考察队里的一个学者提出来想带几样动物出去,当然,活物是不可能的,他们就想通过防腐手段,用盛放设备的箱具进行运输。因为路途遥远,时间和温度不可控,内脏和血液发酵渗透,很容易造成腐烂。但用一般的防腐措施,又会破坏皮毛和一些软组织。但我师父不但手艺精良,而且最擅长就是防腐。考察队里都是科学人员,有人是懂行的,当他们看到师父的做法时,他们说他的技术放到世界上都是顶级的。而且,他用的材料,连这些科学家们都闻所未闻。”
王敕和刘纵扭着半边身子一动不动地听着单师傅说话,单师傅瘫在后座上,除了嘴在动,哪都没用动。
单师傅下午说的一句话,一下子让王敕迷失在了错综复杂的案情当中,那一刻,他觉得这个案子已经无路可走,一切都终止下来了,但此时,单师傅似乎又牵住了王敕的手腕,带着他正在接近真相。
单师傅嵌在后排车座的角落阴影里,继续说着。
“在那个年代,保护珍稀野生动物的意识还很薄弱,师父带着我们做的这几件标本,让考察队员大为赞赏,一来二去,两方就建立了信任的合作关系。但当时的历史背景比较特殊,考察队是要受到一定程度上的监视的,再者,随时一个局势上的动荡或是政策的突变,都会导致他们提前终止任务撤出山区。就这样,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师父几乎毫无保留的把他的秘诀传授给了我们,当然,每个师父都会留上一手,历代如此,不是怕我们独立门户,是为了震慑和牵制。毕竟这个事是违法的,而且他还有他自己的顾虑。”
当单师傅讲完那段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学徒经历后,天已经亮了,雨早就停了,挡在车前的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去了,这一切都让王敕和刘纵毫无察觉,他们深陷在单师傅的自述里,完全没有感受到时间的存在。心甘情愿地跟着单师傅走进了他的回忆里。
单师傅的师父姓辛,他有一个女儿叫辛沐,还有一个徒弟叫万宝林,辛沐和单师傅年纪相仿,万宝林年长单师傅五岁,是他的师兄。万宝林是哈尔滨人,他也是知青,和单师傅不在一个队里,因为犯了错,偷着跑了出来,为了能吃口饭活下去,投奔了师父。
单师傅和万宝林一样,拜了师父,光磨刀就消耗了两年的光景,什么都捞不着干,睁眼就磨刀,春秋冬夏,从早到晚,就干这么一个事。挨着他们河滩的石头都找不着囫囵个的。那段河水清澈见底,本来是黄沙底的,现在被他们铺成了青黑底。
他俩就这么默默地磨,师父的事谁都不能上手。谁也不知道磨到哪一天,哪一年才算是个头。
师父后来跟他们说,磨刀是假,其实磨的是他俩的性子和人品。做这行得踏踏实实,不能有二心,再者得有坐得住板凳的本事,不然终将半途而废。最为重要的是,有些动物要蹲上数月半年才能遇见,来之不易,更不能糟践。动物是有灵性的,人有人想的事,动物有动物想的事,不分高低贵贱,在生命面前要彼此尊重,什么都瞒不住老天爷。
单师傅心肠软,不敢摆弄活物。万宝林干脆利索,操刀的时候从来不做思想斗争。不但如此,万宝林还研究出了门道,剥皮最看刀上的功夫,但在关节和褶皱,还有皮肤比较薄的皮毛上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万宝林就琢磨出了自己的绝活。
万宝林把自己的手养成了两把刀。
两根大拇指是刀柄,拇指上的指甲是刀锋。
遇到不好下刀的地方,他就用大拇指上的指甲代替刀子。时间长了,就像一二三指禅一样,两根大拇指已经被他练得丰筋有力,攥起手来,大鱼际肌上的两块肉,像是握在手里的两只大饺子。
由于拇指上的两片指甲经常发劲,指甲的质地变得粗厚且韧性十足。再加上合理打磨,用起来连切带剃,得心应手。
单师傅老实愚钝,万宝林心思活泛。师父传授本领,同样的技术,万宝林半天就深谙于心,单师傅一个礼拜还在雾里看花。
单师傅做事一根筋,一个事弄不明白就吃不香睡不着,成宿成宿地瞪着眼珠子琢磨,琢磨不明白就一遍遍上手练习找关键。万宝林不用,什么事到他手里总能找到窍门,他很擅长找到捷径。
师父对这两个徒弟各有所爱。
万宝林灵,学什么都快,本事长在脑袋里。
单师傅笨,学什么都慢,本事就长在了手上。
师父跟万宝林说过,不要小看单师傅,往往高人都是从笨人堆里滚出来的,聪明人一天干明白的事,笨人要十天,但是笨人干这十天可不白干,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实践,功夫全长在了肉缝里。
这行说到底靠的还是一双手,万宝林脑子里想明白的事,手不见得跟上脑子。但单师傅因为弯路走得多,练的次数多,手就赶上了脑子。万宝林用脑子思考,单师傅用手思考,等万宝林想明白了,单师傅已经做出来了,这就是手比脑子快的好处。
万宝林跟单师傅朝夕相处,俩人的关系处的很好。因为单师傅愚钝,很多事都要请教万宝林,万宝林从来不嫌麻烦,一个事掰开揉碎,非给单师傅弄透彻了不行。
单师傅很感激万宝林,万宝林家里有事急需用钱,单师傅就把存下来的钱都给了万宝林,一分钱都没给自己剩下。患难见真情,俩人过了这么一回事,万宝林就把单师傅当成了亲兄弟。万宝林有大事小情,单师傅从来都是倾力而为,不为别的,就图万宝林是个有能耐的人,跟有能耐的人在一块长能耐,这是千金不换的事。
但问题出在了师父的女儿辛沐身上。
辛沐的年纪比单师傅稍大,比万宝林稍小,是个很俊俏的姑娘。
很多年后单师傅看了港台电影,才知道辛沐长得跟林青霞一模一样。辛沐和林青霞就差在打扮上,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总之单师傅是这么认为的。
单师傅偷偷喜欢辛沐。为什么要偷偷呢,因为他在万宝林面前是自卑的。
万宝林长得人高马大,棱角分明的脸上又套着浓眉大眼,加上能干活,会来事,而且辛沐跟他说话总是一副笑呵呵放得开地样子,万宝林说什么都能把辛沐逗得咯咯乐,所以单师傅认为她对他肯定有特别的好感。就不像跟单师傅,辛沐在他面前总拿捏着分寸,俩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有事说事,说完拉倒。单师傅觉得师父只会把辛沐许给万宝林,这个女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好女嫁好男,万宝林跟辛沐是般配的。想到这里,单师傅反而无欲则刚,云淡风轻了。
万宝林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万宝林和单师傅都不知道辛沐是怎么想的。
师父跟单师傅说他家里有本祖上传下来的老书,辈辈人抄下来的。师父跟单师傅说这话是有用意的,但是单师傅认为师父更欣赏万宝林,万宝林从师父那里知道的肯定比他多,就去问万宝林师父说的这本书是本什么书。
但师父从来没跟万宝林提过书的事。
万宝林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跳出三界外再看自己和辛沐的关系,他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辛沐跟他随和,是因为辛沐跟他之间不存在距离,就类似师兄和师妹的关系,辛沐跟单师傅认真拘谨,反而是因为心里有他,害怕一言一行给单师傅留下不好的印象。
万宝林品出了这层关系,师父也品出了这层关系,师父才跟单师傅说了老书本的事。
原来,万宝林从一开始就错了,师父更喜欢的不是他,是单师傅,现在回想起来,以前师父在夸奖万宝林的时候说过,师父和单师傅都是笨人,不如万宝林脑子灵。
师父夸得是单师傅,不是万宝林。
万宝林把这些条条线线桩桩件件捋清楚以后,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万宝林是个喜怒不于色的人,他照旧跟师父干活任劳任怨,照旧跟单师傅亲如手足,照旧跟辛沐嘻嘻哈哈。
师父当然也知道万宝林喜欢辛沐,但师父打算把辛沐许给单师傅,师父也问过辛沐的意思,辛沐的意思和师父的意思是同一个意思。师父把万宝林和单师傅都当亲儿子,他担心说出意思来以后,会伤了万宝林,还会伤了万宝林和单师傅这一对兄弟关系。师父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妥妥当当地给这事做个了结。
师父有两样绝活,考察队看中的就是师父这两样绝活。
考察队里的学者说过,师父做的标本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标本在科学范畴内的价值。如果说思想者和维纳斯是雕塑作品中的佼佼者,那出自师父手中的标本,就是行业内的翘楚。学者去过日本和法国的博物馆,那里几乎囊括了人类已知的珍奇异兽,而且技术精湛,制作精良。但跟师父的作品进行比较,两者间差着一个纬度,这个纬度是生死。学着说出自师父手下的标本,在某一时刻是活着的。是可以像中国的水墨画一样与之互动神交的。
师父想把绝活传给万宝林,把辛沐许给单师傅。但万宝林不这么想,师父既然有意把辛沐许给单师傅,自然会把绝活也一块传给单师傅。
聪明的人都自负,自负的人都拔尖。万宝林跟单师傅关系好是一回事,输给单师傅是另外一回事。
万宝林也许无意间,也许有意间听到师父跟考察队提过他的这两手独门绝艺,形态和防腐,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前者靠的是修为,后者靠的是秘诀,最关键的一着是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如果没有后者,万宝林所学的前者就没办法登峰造极。
少了这道关键的防腐工序,任凭你手段再好,剥下的皮毛也会大打折扣。死去动物的皮毛因为失了气和血,无论如何都没法和活着动物的皮毛去比较。所以在活着的时候,就要完成防腐的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