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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是把已经消亡的东西用另外一种形式复活
王敕和刘纵跟单师傅搭上话的时候,外面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转眼间阴云密布。下午两点,单师傅朝南的窗户要是不开灯,三人彼此就看不太清对方的脸。
单师傅看着外面的天儿没说话,不知道想的是天气的事,还是王敕说的事。少顷,单师傅扭过脸来。
“你们这个案子,是谁把谁做成标本了?”
“不是不是……”刘纵赶忙解释。
“那你们找我干嘛呀,我除了做标本,没别的本事。”
单师傅说完,觉得后面这句话有点不妥,又补充了一句。
“做标本也没太大的本事,就是个技术员。你们还大老远往这跑一趟。”
“单师傅,给刚才那些人做标本很赚钱吗?”王敕问。
“我们刚在外面听他们说,只要您肯出手,价格您来定。”刘纵说。
“标本的价值,是委托人决定的,人和动物的感情越好,意愿越强烈,他愿意付出的就越多。对我来说,干这个纯粹是打发时间。不是钱的事。”
“可我看那些有求于你的人,都是死缠烂打,你每天应付这样的人,可不算是消遣。”王敕说。
“所以我不打算干了。实在不行就再搬一回家。”
“既然不是为了钱,那您当时为什么要做。”
单师傅叹了口气。
“本来寻思消磨时间,结果反而被消磨了。这本来是我的家里事,但你们是警察,我就得跟你们说实话。”
“我们是警察没错,但现在我们不希望带上警察的身份,您就把我们当成小学生。”
“你这么说是在麻痹我。”
“您别紧张。”
“我总觉得必须跟警察说话的人,都是坏人。”
“我们是来跟您学习的。”刘纵说。
“对。家里的事你不想说,您就不说,我们问我们的,您爱说就说,不爱说拉倒,千万别拿我俩当回事。”王敕补充道。
“你们是在想办法让我放松警惕,当警察的接触三教九流的,阅人无数,都油着呢。”
“刚才我们跟您表过态了,您别把我们当成是审问,我们连询问都算不上,就是纯粹的请教。”王敕试图让单师傅放松下来。
“行吧,来都来了。”
单师傅清了清嗓子眼。
“我退休帮人的宠物做标本,是为了我老伴。我们两口子感情好,说出来你们不信,我俩这辈子一天都没分开过。所以她这一走,着实让我闪了一下。”
“噢。”
“我老伴走之前什么都不顾及,就怕丢下我一个人出什么问题。他不想让我闲下来瞎琢磨,睹物思人,她知道我这个人心思重,所以就让我承诺她,退休后,去做十件标本,得是值得做的十件标本。一来做标本费神费力,跟美术雕塑一样要去琢磨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所以花心血。心血散出去了,就没工夫伤神了。再者相当于做好事。这就是我说的消遣。实际就是完成老板指派给我的任务。”
“你们俩恩爱了一辈子。”
“活着的时候为我着想,死了的时候还在为我着想。”
说到这里,勾动了单师傅的痛处,单师傅瘪着嘴,皱着眉头,掏出手绢去擦眼泪。
单师傅看了眼手绢,平静了下来。
“我用眼过度,很难掉眼泪了。老伴出殡的时候我也是干打雷不下雨,弄得我很尴尬,跟演戏似的,难过这个事不掉眼泪就不真。”
“现在用手绢的人倒不多了。”
“这个手绢还是我老伴……”
单师傅说到这又不行了,声音都走了调,抽泣半天,手绢还是干干净净的。
单师傅把手绢揣进兜。
“你们不要跟电视节目似的,不煽情就说不了事,干嘛非得挖掘人家的苦难。”
“您误会了,我们就是想知道你退休后做标本的初衷。我们刚刚知道,你做标本并不是为了钱。”
“那你们信可我说的这个逻辑吗。”
“当然。”
“其实你们在声东击西观察我,通过细枝末节和一些我脸上五官变化产生的信息试图摸索我,达到你们的目的。”
“您没少看破案的电视剧吧。”刘纵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以前老伴爱看,我跟着看,但现在这类电视剧没什么能看的了,不是警察把凶手当傻子,就是凶手把警察当傻子,后来我发现这种电视剧的语汇是谁看谁是傻子。我就不好意思看了。”
“有情可原,里面的情节也不能过于逼真,刺激引发观众的想象。”刘总说。
“不真就算了,逼也不逼啊。”
王敕把话题往回引,“您刚才说的其实也有道理。观察您是为了了解您,越了解您的为人,我们就越能理解您说话的语境。可能我表现出了什么,引起你的不适。”
“能理解。跟我做标本一样,除了动物的体态和生活习惯,我还得知道动物在想什么。”
“动物一般都在想什么。”
”跟人想的一样。”
“这句话怎么理解呢。”
“比方说你是猫。他是狗,我是人。”
单师傅指着刘纵。
“狗是难听点,我举个例子。 要不我是狗。”
刘纵赶忙摆手,“没事没事,比喻,我知道。您继续说。”
“咱仨面前有碗好吃的,猫想的是,我现在就要吃。狗想的是,是不是给我吃的,吃了会不会挨揍,今天是女主人在家,她下手很轻,我不怕她,那我就去吃一下。人想的是,其实我想吃,但是我该不该吃,我是分成三份还是自己吃,我自己吃,另外的两个人会怎么看我,要不我先看看他们什么意思再说。三者想的是一个事,但是思维的长度不同。我揣测出来猫狗的想法,就知道它的喜好个性,这样我做一件标本就能从眼睛和姿态表现出来。”
“你在博物馆的工作也是这样。”
“那不是,博物馆就是把动物的身体结构交代清楚。宠物反而更复杂,要建立它和主人的关系,这是委托人需要的。博物馆的工作是客观的,后者是主观的。这么解释OK么。”
“OK的。”
“OK就好。我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但大概知道你们旁敲侧击,用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就把实际情况掌握了。”
“我们的工作可没有那么轻省。”
“当过警察的人,看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区间,会特别集中。”
“分对象吧。人和人都不一样。”
“我最不了解的就是人,所以才和动物打交道,我最不喜欢和人接触,所以才学了这门手艺。”
天阴得像要塌了下来似的,感觉乌云已经缓缓弥漫在了地表上的空气里,但雨就是下不下来,这让屋子里的三个人多少都有点分心,好像听见雨声,他们才能放下心来。
王敕觉得前戏差不多了,开始步入正题,“我们手上有个案子,人死了,他的皮肤没有了,所以我们想请教一下你这方面的问题。”
“怎么个没有法儿?”
“人死在了闹市区的天台上,我们发现的时候身上的皮肤被剥掉了。”
“据我所知,所有动物里,人的皮肤是最脆弱的。比方说吧,动物你们没机会接触,但都吃过鱼,你以为鱼皮薄,但鱼皮做的衣服,比一些兽皮还要结实。”
“为什么会用鱼皮做衣服呢?是因为结实吗?”
“用鱼皮做的衣服光滑柔软,可以贴身穿,不光是要结实,还要足够轻薄。”
“没有味道吗。俩人一拥抱,一股子腥味。”
“当然不是扒下来就穿身上,老祖宗想的和做的比现在的人可多得多了。用鱼皮做的衣服,不但不腥臭,而且还能治疗和预防一些皮肤病。我们现在做一些鱼类的标本,最好的技术,也是从古法里面的来的。阴干处理后的鱼皮是半透明的,然后要鞣,鞣的过程里掺玉米面,玉米面会吸附鱼皮当中的油脂,这样去了油脂的鱼皮就会有透气性。鳞片也是这个时候去除掉的,一定要让鳞片从油脂上自然脱落,刮和拔都会破坏完整性。后面就要进行更复杂的加工。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那怎么能知道鱼皮比人皮结实呢,你接触过人皮么。”刘纵问。
“我没有接触过,但了解过。”
刘纵把椅子往前拽了拽听单师傅说。
“除了书本上的了解,我们博物馆之前组织去过埃及,当地有个学者告诉我们,他们曾经在木乃伊里发现了一种草本成分,是专门用来防止皮肤干燥变形的,文献里对此也曾记录过一笔,掏空所有的目的除了防腐,还有就是为了保存皮肤的完整性,跟防腐比较,这道工序是最难的。那些被做成木乃伊的达官显贵们毕竟不想好不容易把自己复活了,然后是个干瘪老头的模样。我用鱼皮举例子,是想让你们认识到,人皮有多脆弱。即使在生产力低下的上古社会,也很少采用人皮来御寒。”
外面一声毫无预兆的闷雷,震的窗户嗡嗡作响。
“还有什么要问的。”
王敕直截了当,“人皮好剥么。”
“没剥过。”
王敕笑。
“从来没接触过吗?”
“怎么可能呢,人体标本是另外一个领域,现在塑化的比较多,只用于医疗和一些相关行业的教学。”
“有什么差异。”
“我刚才说了,人的皮肤韧性差,难处理。人体标本里,我没见过完全靠人皮复原的。”
王敕:有没有可能跟我们去看看尸体。
“没可能。”
王敕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最忌讳看死人。单位里谁家有白事我只拿钱,从来不去,爱说什么说什么吧。我从小就怕死,做标本这份工作多少也跟这个有关。”
“为什么呢?”
“标本是把已经消亡的东西用另外一种形式复活。在某方面会给人希望。”
“皮肤被剥落,在什么情况下会不伤害到皮下组织和肌肉。”
“不可能。”
“不可能在哪里。”
“你没做过标本,你还没切过肉么。再好的刀工,也不可能不捎带点肉下来。你见过做羊皮筏子的么,羊皮剥下来,先要把上面粘连的碎肉和脂肪刮下来,做阿胶的也是。干了一辈子老手艺人,也不可能几刀下来就出来干干净净一张皮。”
”那个死者就是。”
“有烫伤吗?”
“没有。你是说类似沥青之类的东西。”
单师傅摇了摇头。
“你这个事,我最多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雷声连连,外面刮起了风,裹挟在风里的沙粒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
“多谢了,单师傅。”
“趁雨还下起来你们赶紧走吧,从这到市区好几段路都积水,看这势头,不是小雨。”
单师傅起身送王敕到门口。
“单师傅,你们平时用来处理毛皮的工具一般都使什么?”
“常规情况下还是用刀,但刀和刀的种类以及使用方法要根据实际情况判断。比方说剔下皮来以后,会用刮膜刀去除粘连的肌肉和脂肪,这种刀得锋快得尖。用这种刀需要技术和经验,稍有不慎就会破坏皮毛。手头差一点的话,保险起见会用钝一点的刮皮刀,但不能直接切下肉膜,确切的说用的是赶,把脂肪从肉膜里往外赶。”
“听起来是很劳神的细活啊。”刘纵说。
“不次于外科手术。要不然费眼睛呢,哪哪都得留神,眼睛就这么累坏了,其实不是活把眼睛累坏了,是心累的,伤的是气血,气血养肝,肝主名目,眼睛就这么不行了。”
“你还懂点中医的原理。”
“倒不是中医,我是师傅带出来的,开始接触到的都是古法,当然现在的技术也都是从古法演变发生过来的。各种材料用的得心应手就得了解材料本身的属性,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学徒的时候都是师傅必须要求看的。”
“隔行如隔山,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呢,知识都学杂了。”
刘纵开了个玩笑,但单师傅和王敕都没有反应,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跟李四百一样,开得玩笑总是不合时宜,过于低端。
“知道原理其实就很好理解了,比方说在刨皮的过程中,会从兽皮内表层取走大量的脂肪,这些脂肪如果掉在外表皮的皮毛上,就会对毛被造成不可逆的破坏,特别是那些毛皮很光亮的,水獭,鸟类,要十分小心。如果不慎粘上了油脂,就要在表面擦伤不含树脂的锯末子,或是过一道火的石膏,通过相对有效的方法吸收部分油脂来补救。这几样东西,以前都是用来下药给人治病的。”
“单师傅,像你这种干了一辈子的高手,做一个动物标本,剥皮的话需要多长时间。”
“静不下来心是干不了这个行当的,不说别的,一只耗子,我紧忙慢赶也得两天。我只是说我。”
王敕的表情闪现出一丝焦虑。
刘纵知道王敕脸上这半秒钟不到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王敕看着单师傅欲言又止。
单师傅推开门,一阵风吹了进来,一股泥腥味的风,暴雨来临之前的风都是这股味道。
“快走吧,小哥俩路上加小心。”
单师傅推着们,让开半边身子等王敕和刘纵往外走。
“被剥离皮肤的死者从她到案发现场,到有人发现她遇害,是一个上午的事。”
“被剥皮的死者?”
“从皮下组织看,取走的皮肤应该很完整。”
“一个上午,不可能。”单师傅摇着头。
“而且是闹市区的写字楼楼顶,作案时,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
“我干活的时候,旁边都不能有人说话,喘气儿声大点我都会分心。”
王敕皱着眉头朝单师傅点了点头。
刘纵看出来了,从来对重案悬案的都是顶风上的王敕这是碰到棘手的难题了,来之前,王敕可能觉得自己在这个案子上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是现在似乎一条路都没有了,他所有的假想都被单师傅这几句话给拆碎了。
“这事我能帮的就这么多了。而且,我不喜欢跟警察说话,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哪里犯了错了。”
“抱歉,可能我们说话的时候没注意分寸,给您一种压力感。放心吧,我们不会来打扰你了。万分感谢。”
王敕低着头和刘纵出了门。
“对了,刚才说在标本制作的过程里,刀具是有讲究的,不同的环节,不同的技术,用的刀也不一样。”
“对,剥皮就是刀上的活,只要跟皮有关,就离不开刀。各种刀,各种下刀的方法,刀上的工夫是最基本的。”
”我们在被害人身上只发现了一处刀痕,只下一刀的情况,您遇到过吗?”
单师傅的脸色变了。
风突然停了,周围一片死寂,连最开始因为阴天沉闷而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声都听不到了,最多只有一秒钟的空当儿,雨瓢泼般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