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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宝林的任务
师父把万宝林当亲儿子对待,万宝林也把师父当亲爹来伺候。师父知道万宝林对辛沐的情意,但终究纸里包不住火,这不是拖就拖过去的事,长痛不如短痛,师父咬着牙硬着心肠去问万宝林,他对单师傅和辛沐的婚事有什么想法。
万宝林听师父硬着头皮说完,主动表示对兄弟和师妹这桩喜事简直喜出望外。师父悬着的心落了地,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师父没想到万宝林心胸这么开阔,便自己择了个日子,一来给单师傅和辛沐定下亲事,二来把祖宗传的这本防腐秘书正式交给万宝林。
就在考察队撤离当天,万宝林也不辞而别了,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师父的那本秘书。
师父因此大病了一场,不是为了书,是为了人。
万宝林的离去,伤了师父的心,这件事也同样成了横在单师傅和辛沐心里的一道梁子。万宝林是犯过错的人,他是集体户口,户籍在生产大队上,他有家不能回,不知道会漂泊到哪里。
师父冒着风险去生产队了解万宝林的情况,结果被生产队扣押调查,师父跟生产队讲不清道理,还挨了一顿揍,被关进了小黑屋。万宝林的离去,加上在生产队受的这一通屈辱,这两股火顶在一处,让师父重病不起。
很多年以后,单师傅和辛沐已经回到了城市。那时候政策已经宽松了,外国人来旅游已经规避了复杂的审核,创汇成为一件积极的事。当年考察队其中的一个成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单师傅,邀请他去他们国家担任某自然项目的技术顾问。
单师傅断然拒绝了考察队员的邀约,他不可能撇开辛沐。再说他的水平达不到顾问的要求,如果万宝林在的话,他才是不二人选。考察队员既然有本事找到单师傅,那么找到万宝林应该也不是难事。
单师傅和辛沐人生里的每一天,都绕不开万宝林。万宝林不是偷书的人,他偷的是师父,单师傅,和辛沐的心。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对他们的怨恨,和他们一刀两断的决心。
考察队员告诉单师傅,当年万宝林不是一个人走的,他是跟考察队一起离开的湖北。他到了哈尔滨,但没有回家,而是被考察队的学者带去了前苏联。
当时前苏联的综合国力达到了顶峰,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拥有和美国平起平坐的实力。但这样繁荣的景象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出现了经济停滞的局面,谁都没有想到,一直走上坡路的苏联,因为特权和腐败,会衰败的如此迅速。
万宝林就是在这样的变革夹缝中,到了这里。
但他不知道学者带他来的最终目的,学者只是告诉他,他将参与一项很大的工程。
万宝林被集中安置在了郊区的一所宾馆,宾馆的前身是干部疗养所,被三面森林和一面湖泊所围绕。
住在宾馆里的,都是来自各地的高精尖科学人员,有化学专家,生物工程专家,医疗专家,只有他的身份是最不值一提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怎么会莫名其妙和这群人为伍。
万宝林不傻,考察队的学者千里迢迢把他从湖北带到这里,大概率不是图他人品好带他来旅游的。他小学都没上完,除了有把子力气和做标本,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呢。而且学者带他入关全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路所见的人对学者毕恭毕敬,她肯定是大有来头,除了学者的身份,她的背景也同样非同小可。
但是做标本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难道是一些不可告人或者是难以名状的物种?火车上他们倒是聊过关于中国龙的一些传说和典故,万宝林听师父说过,黄帝曾经和伯益有过一段对谈,说上古时期有很多关于龙的记载,为什么现在看不到龙了,是不是龙过于智慧藏起来了呢。伯益告诉黄帝,不是龙智慧,而是人愚蠢。龙是万兽之长,驾驭龙必须心无杂念,但凡人又怎么可能做得到远离名利,心若冰清。
师父说这些流传不是空穴来风,在贵州河南,有很多养龙的遗址,守护这些遗址的家族也是有名有姓,所以切不可小觑古人的思想和作为。
人不相信,并不是传说不真实,而是因为人的短浅和无知。
学者对万宝林的这番话十分认可,她说科学精神就是要依靠无休止地学习和不可摧的意志去打破所有未知的边界。
万宝林顺着龙的事,就想到既然是做标本,难道他们国家就没有能做标本的么,月亮都上去了,还不能做标本?
估摸是一些少见的玩意儿,万宝林就想到了雪人,美人鱼,深海生物,外星来客。但这些东西他从来没有涉猎过,也不是他的强项。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害怕了,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未知。
不过害怕归害怕,待遇还是很好的。
包括万宝林在内的这些科学家们每天的吃喝拉撒都有人照顾,大块的熏马哈鱼肉,整扇的牛肋排,大碗的鳇鱼子酱,顿顿管够。睡觉的地方不但是单间,还有床,床上竟然还按着弹簧,床头还摆着电话,虽然没有翻译用不成电话,但光假模假式地拎起话筒随便说两句,也能过过当干部的瘾头。床下铺了挺厚的山羊毛地毯,床上睡够了,就在地毯上躺一会。就连走廊里的楼梯也都是十个公分的红松木大板,这种木头都是富贵人家打棺材用的上好木材。哪哪都讲究,老大哥不是白叫的。
十几天过去了,万宝林的鱼子吃够了,新鲜劲也过去了,他开始胡乱琢磨心发慌,特别是到了晚上,除了风触动枝叶的哗啦啦,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隔壁虽然都住着人,但规定是不能随便交谈的,这些科学家也都非常严谨,十分遵守纪律,有一次万宝林忍不住借故要开水敲开一扇房门,里面的人打开门什么都没说就朝万宝林摆手将其拒之门外。
万宝林憋坏了,等死不过也就是这样的滋味吧。
百无聊赖,万宝林就想起了从师父那里偷来的那本书。不是他才想起来,而是他文化程度太低,里面很多字都不认识,再加上都是古话,根本就是本天书。
可防不住万宝林是个爱琢磨的人,反正没事可干,他就开始琢磨上面的文字。师父曾经说过,这本秘书本来就几张纸,一辈辈人往下传的时候,下一辈人就会根据上一辈人的注解,写下自己的注解,于是这本书就越来越厚。
万宝林看不懂书上的文字,就开始钻研注解,来回对照,凭借仅认识的那些文字,拼凑组合,找到了规律,十分的内容看懂了一分。根据有限的理解,他知道上面说的是关于防腐的料材的采集和配伍,但似乎远不像中药房抓药那么简单,这些料材的运用,还要配合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甚至是年景和节气的转化法则。
万宝林看的越多,脑子就越乱,真的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更不知道。
终于有人敲响了万宝林的房门,是久未谋面的考察队学者。
学者不再是往日猎装的打扮,她盘着头发,披着没膝的深米黄色风衣,即使穿的是平底皮鞋,她的身高看起来似乎也比万宝林猛出去一块,她的肩膀宽大结实,像一个游泳运动员。
学者的中国话虽然不够熟练,但跟万宝林进行简单的事务沟通不成问题。
学者把风衣搭在椅背上坐了下来,万宝林看到她里面穿着刚盖到大腿的一步裙。她坐在万宝林对面,俩人为了说话,挨的很近,丰满的大腿虽然比万宝林的皮肤还显粗糙,但此刻,这双带毛的白花花的大腿,还是让血气方刚的万宝林感到血脉喷张,脸红脖子粗。学者每动一下,他都能闻到一股她身上掺着有些发酸的汗味的香水味,万宝林甚至故意去把这股气味吸到肺腑,满足他长久以来对女性身体的渴望。
她翘着二郎腿,脚尖时不时在万宝林的鼻尖下晃动着,那双大脚更是让万宝林浮想联翩,不禁产生向往。
在山里,在风尘仆仆的路上,万宝林没见过学者这么女人的一面。尽管她结实的像个男人,甚至动起手来,可能比万宝林还要孔武有力。
但接下来的话,让浑身发热的万宝林一下子冷却了下来。胡思乱想,烟消云散。
学者说,她的报告批准下来了,明天他们要启程去莫斯科,去见一位重要的领导官员,他现在罹患严重的心脏疾病,时日无多。
万宝林跟着师父学过一点中医,为的是深居老林,难免碰到蛇虫叮咬,湿寒瘴气,头疼脑热,野地里一来没大夫,二来没针药,这些伎俩只是简单的保命之需,而且那两下子也不见得能够保命。再说他也不会治心脏病。
学者板着脸,严肃地像万宝林当时生产队里那个喜欢装假正经的干部。
学者告诉万宝林,他们不是去治病的,是要完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万宝林说他虽然是城市里出生的,但是他的文化水平连小学都没弄利索,在班级里是最后一批才入选少先队员得,他哪里懂得什么政治。
学者没有理会万宝林,继续用几乎没有语调的中国话说着,说话时,被勒在一步裙下的小腹随着说话有频率的一鼓一鼓的。她每说一个字都很用力,把力气都使在了字眼上,尽量把话说的让万宝林能够听懂。
学者说,他们要给这位官员死后的遗体进行防腐,让他的遗体永久的保存下来,就像现在保存在红场的那位伟人一样。他会继为人之后,成为这个国家的图腾和信仰。在成功之前,他们谁都不能离开,会受到严格的监管,因为这是国家机密。
他们需要万宝林制作标本的防腐术。
万宝林说他从来没有给人做过标本,应用在动物身上的防腐技术,不见得对人也有效,而且人皮不同于兽皮,根本不知道人皮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者说这些都不用万宝林操心,跟他一起住进宾馆的科学家都是这方面的顶尖人物,如果万宝林需要尸体进行研究,她会给予批示,莫斯科的医学院已经被她征用。也就是明天他们要去的地方。
学者问万宝林还有什么问题,此时此刻,万宝林当然浑身上下长满了问题,但他哪知道该问什么问题,学者说的这些,他觉得自己连边儿都搭不上。而且听起来那个当官的还不是一般的人物,特别是政治任务这几个字,他在农场听得多了,这又是异国他乡,跟这玩意沾边,肯定凶多吉少。
学者看万宝林没说话,便离开了房间。
这段谈话,学者全程不苟言笑,表情都没换过样,不像在山里,还有他们一起坐火车的时候,她总有没完没了的问题请教万宝林,作为回报,她还会讲一些她们国家狗屁不通的笑话。原来她问的问题,都是在给今天说的这件事做铺垫。
当天晚上,万宝林隐约能听见楼上楼下收拾行李,翻箱倒柜的声音。万宝林站在阳台上,穿过树林望着漆黑的湖面。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个地方从来都没有月亮,真是奇怪,万宝林刚想到这里的时候,老远看见湖面上亮起一团光,并且由远及近传来马达的轰鸣声。万宝林蹲在阳台的矮墙下,把着台沿观察着,是一艘气垫船。
岸边突然亮起灯光,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等待船只靠岸。
岸上的人轮番给船上的人敬礼,这伙人上了车,车灯的灯光,很快隐没在茂密的树林中。
万宝林琢磨着学者白天时说的话,他觉得这不是件好事,甚至是大难临头。但是现在想跑也跑不了,就算跑出去也不知道往哪里跑,这可如何是好。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家,就算生产队领导把他关禁闭的时候,他都没想过家。现在,他想家了,因为,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