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解眉的钥匙
张炎靠着桌边,问对面椅子上的王敕,“你在现场的监控里有没有看到什么线索?”
王敕把耷拉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没有。”
“等你休息过来,我跟你去现场。”
王敕点点头。
“先这样吧,赶紧回去睡一觉。”张炎说道。
“凶犯留下的信息全都在这具尸体上,我认为他取走皮肤的过程很重要,先不要解剖,尽量保存尸体表面的痕迹。”王敕说。
“解剖前我会通知你。还有尸体的血液里可能有微量的药物残留,这还需要对死者其他器官的初步检测才能确定具体用因,要等下一步的详细血液分析报告。”
“残留?”
“一个月前服用过感冒药,也可能在血液里发现药物的某种微量成分,或者不能。具体的血液成分很复杂,会受诸多因素的影响。要根据死者生前的病史,身体状况,曾长期或者短期服用过的药物,代谢的情况等等才能确定药物用途。”
“从监控视频里能看得出来,凶犯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包括什么时候会有人发现尸体,报警后,警察多久会到达现场。但是留下的尸体不会帮他掩盖犯罪经过,每一笔都留在了死者身上。拜托了。”
解眉短促地点了下头。
王敕站了起来,和众人往外走。
“我让刘纵送你。”李四百说。
“不用,我想再去看一遍资料和视频,然后去案发现场瞅一眼。”
“打住,不是这么个扛法,先休息休息脑子。”张炎说。
“你让我现在睡觉我更累,脑子里这些东西停不下来,反倒是看看案子能让我有的放矢,放松下来。”
“你跟别人都是反着的”。
“我心里有数,真有数。”
张炎没有再坚持,几个人离开了解剖室。走在最后的解眉关灯,关门,房间里只剩下恒温仪器上微弱的灯光,尸体静静地躺在解剖床上,但她并不孤独,等待有人能解开锁在她身上的真相。
张炎掖着衣领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擦干净以后,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往会议室走去。
他穿过走廊路过案情分析室,透过玻璃门,看到正翻阅案情资料的王敕。
李四百的办公室正对着案情分析室,李四百看到张炎,便走了出来。
“你请回来的,你给我看住了。”
“我请回来的?你怎么不表扬我揣测对了领导的意图。”李四百说。
“你当我跟你开玩笑呢?”张炎正色道。
“怎么了?”
“你认同他的分析么。”
“虽然没有充足的证据,但如果站在他的角度上,我觉得他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这,我怕他陷入到自己建立的逻辑里。”
“死者在凶手实施犯罪的过程中醒来,然后配合凶手挤压心脏,造成脑供血不足昏迷,导致大脑缺氧致死。我问了解眉,这么推理,从她的专业上是有这个可能的。”
“我不是不信他,我是有点怕他。”
李四百没吭声,他知道张炎说的是什么。虽然李四百通过朋友了解过王敕在分局的情况,也亲自进行了接触,但在王敕家的一幕,李四百想起来还是多少有点触目惊心。但李四百觉得,在某一方面有能耐的人,有不被人理解的某一方面是正常的。怕的是不正常的一面,兴许像定时炸弹一样到点就炸。
张炎看着聚精会神的王敕说,“他具备好警察的所有素质,但是,他把警察该有的素养,放大了十倍。他太过于置身其中,总是把我们想不到的事情进行放大延伸,最后严丝合缝地缝补到一起。你还记得小田他妈那个事么。”
“记得,那回小田他妈在家脑溢血了,让小田回家一趟,他妈也没说清楚啥事,就说有点恶心。小田找周猛替他,周猛没接小田电话,小田晚回去了一会儿,结果耽误了时间,现在一条腿有点不太利索。王敕就把这事赖到自己身上了,说他那天就不应该去买蓝牙耳机,因为蓝牙耳机掉车座缝里了,他找耳机的时候,把安全带卡扣弄坏了,到4S店去修的时候顺带做了保养,做完保养周猛有事来接他,他坐在副驾驶,下车的时候周猛帮他从后备箱拿东西,捎带手把手机就扔后备箱里了,所以小田给周猛打电话他就没接,没接着就耽误了小田的工夫,小田没能及时回家,小田他妈就没能在第一时间去医院。王敕就开始琢磨,如果那天不买蓝牙耳机,小田妈的腿就不会落下毛病,说小田妈的病是他给耽误的,懊恼了挺长时间。我没记错吧,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张炎听得直挠头皮。“八竿子打不上的事全能让他联系起来。他太紧张,特别是手上有案子的时候,这个人一拼起来,我看着都累。弄得我比他还紧张。”
张炎用下巴点了点王敕。
“你看,这哪像是好几天不睡觉的人。你陪他熬着吧。”
李四百和张炎看着王敕,只见他起身把贴在展示板上案发现场的照片反复变换着顺讯位置,看得出他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这些照片上,甚至让人感觉他面对的是特别让人着迷的东西,就像小孩手里新买的玩具,女士驻足在一柜的名牌包前,减肥的人路过烧烤摊,那个神情,看起来十分享受。应该是贪婪。
张炎说完去开会了,李四百回到了办公室。他的门开着,正好对着案情分析室。就在李四百看王敕的时候,王敕回头看到了李四百,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走到办公室门口。
“现在有空吗,我看的差不多了,咱们去趟现场吧。”
又是中午,案发现场所在的写字楼人来人往,好像不久前令人发指的杀人事件已经被眼前熙攘的景象完全覆盖了。
王敕站在案发现场看着楼下的行人和车辆。
“有什么发现吗?”李四百问。
“没有。跟我在记录和视频里了解到的一样。不过我有个感觉。”
“嗯。”
“这个案子的凶手,好像跟一年前的那起案件的凶手思路一致。”
李四百皱了下眉头,眉宇之间的川字纹挤成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像二郎神轻易不睁开的第三只眼。
“这么巧么。”
“你不觉得这和之前那个案子很相近么。”
“我没觉得。”
“虽然手段不一样,但凶手的想法很主动,好像不怕被抓一样。你说,这凶手的这种心态来自于万无一失的自信,还是自暴自弃呢。”
“你说的这两种可是天上地下。”
“所以,我没想不明白。”
李四百掏出车钥匙示意可以走了。
王敕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继续说道。
“得把所有的细节全找出来,把细节里的点连成线才能找到背后的逻辑。如果只有线没有点来支撑,我觉得逻辑就不可能成立。”
“你说的是通过死者背后刀口的突然转折,握拳的姿态和前胸被挤压过的痕迹,用这几个点推出来死者最终死于窒息的结果。”
“你觉得还会有其他的可能吗?”
李四百被王敕步步紧逼的问话很不舒服。他笑着摇了摇头。
王敕看着李四百,“你相信我说的么。”
“说实话,我不相信,留在尸体上的所有迹象虽然跟你的推论吻合,但死者联合凶手杀了自己这个说法,不能因为窒息的结果就被论证了。说白了,我认为这是拼积木,你是用现有的东西拼凑出来的。就像我家孩子的数学连线题,选择多,但答案未必只有一个。”
李四百以为说完这些话王敕会不高兴,但没想到他突然兴奋起来,“太好了。”
“好在哪?”
“好在你跟我说实话。”
“我不应该跟你说实话吗?我什么时候没跟你说实话。”
“你以前不这样。我知道你有时候故意避开我,不爱跟我计较。”
“我给你是这样的感觉吗?”李四百装成不知道样子,他知道王敕说的是什么。
“你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忌我的想法。”
“尽量吧。”
夕阳,站在楼顶上,能望见城市的边际一片火红。
二人离去。
华灯初上,李四百开着车行驶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王敕看着沿路的风景和车辆,俩人半天没话。
王敕的电话响了起来,接起了电话,“是,我在回去的路上……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万一我有事呢……”,王敕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没事,我怎么不用应酬……我一点社交都没有是吧。行,我知道了。”
王敕挂上了电话。
李四百接着王敕接电话时说的,“你身上确实没什么烟火气儿,都没见着你有什么朋友,那时候单位聚餐也是,要么迟到早退,要么不来。好像挺高冷个人似的”。
王敕撇了撇嘴,“是哈。”
“你没什么兴趣爱好么?对,破案,工作。”李四百自问自答。
“还真是,没什么新鲜事,也不运动,也不爱跟朋友聚会,也没什么朋友。我这个人确实挺无趣的。”
“你也别这么说,新到咱们单位的小刘可把你当成个宝。”
“宝?”
“崇拜你。”
“他都没见过我。”
“谁说不是呢,我们一聊你的事,他就跟着听,然后没完没了的打听。”
“还说起过我,我人缘可不行啊。”
李四百没说话,王敕接着说,“刘纵挺灵的。”
“他上来那股劲我说不好是灵是拙。”
“他要是迟疑半秒钟,电梯门关上了,没出去追,那条线索就断了。”
“可是你说在监控里没发现什么。”
“不是具体的。”
“什么意思?”
“刘纵逼出了嫌疑人的行为,当然,很可能是嫌疑人设计好了的。不管你怎么看,我总觉得跟上个案子太像了。”
“你指的是凶手把我们破案的过程也划入到他实施犯罪的计划里。”
“嗯。”
王敕知道在这件事上,李四百并不认可他的分析,所以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展开说下去。
李四百指着前面的路口,“前面左拐就到了吧。找个地方吃口饭?”
“不了,刚才解眉打电话,说在我家楼下等我。”
李四百没能追上前面的绿灯,黄灯亮了,李四百慢慢悠悠地把车停在了路口等候红灯。
“我听说个事。”李四百看着王敕,“你上学那会儿,是不是追过解眉。”
“谁跟你说的?”
“有没有吧。”
“有。”
“怎么没成呢。我听说你在公安大学那会儿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也够不上解眉。”王敕乐。
“到哪一步了?”
王敕打着哈哈,李四百却不依不饶。
李四百和王敕看着倒计时的红灯15、14、13、……
绿灯一亮,王敕就到家了,李四百想在倒计时结束前把有内容的事问出来,不打算让王敕搪塞过去;王敕想让红灯赶紧变绿灯,挨过去这几秒他就算是躲过了李四百的追问。
王敕不想说和解眉的事,对谁也不打算说。
“我有个朋友在公安大学任教,他老早就跟我提起过你。我大概知道点,你俩是快毕业那会吧。”
“没有。”王敕把两个字拉了长声,故意强调。
“解眉好像一直没谈过恋爱。”
“条件好,眼光自然就高。”
“你指的是哪方面。”
“她是特别有光彩的一个人,走到哪都金光闪闪的。我都不能正眼看她。”
李四百一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绿灯亮了,汽车继续行驶,李四百笑的停不下来,一直笑到王敕家小区门口。
车停了,李四百想起刚才王敕的话,又笑的前仰后合。
王敕无奈地摇头,“我走了,你回去慢点开。”
李四百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朝王敕摆手。
王敕拉开车门,挪下去的半拉屁股重又坐回到座椅上。
“李哥,谢谢你想着我。”
“工作需要。”
王敕认真地点了点头,下了车。
王敕知道李四百在他下车前为什么说这个,他很少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事,之前和李四百的关系也和其他同事一样,不远不近的,李四百是想拉近和王敕的距离,没别的目的,就是这回的案子。
王敕走进小区一直到楼下,也没看见解眉。
王敕掏出手机给解眉打电话。
“你在哪呢?”
王敕楞了一下,挂上电话,上了楼。
王敕打开房门,看到解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用手机给人回复着消息。
王敕进门她头都没抬一下,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放在解眉手边的茶几上,然后站到一边,等解眉忙完手上的事。
解眉放下手机。
“我本来是在楼下等你的,但我突然很好奇,就拿着以前的钥匙上来了,看你换没换锁。”
“不会吧,谁出门还带着一把不用的钥匙。”
“我之前埋树根底下了。没想到还能用。”
“这小区遛狗的可多,树根可没少吸收养分。”
解眉环顾王敕家贴满纸条和写满信息的墙壁,王敕等着她说,但解眉却什么都没说。
“我跟张队长说过,反对你回刑警队参加这个案子。”
“你是为我好。”
“是为别人好,我觉得你会影响大家。你总是在自己的逻辑里,而且特别坚持,你的想法有时候会把别人的想法挡在外面。”
“我还是客观的,不会偏离侦查和证据,这是原则。”
解眉摊手,她知道王敕会这么说。
王敕问,“你找我什么事?”
“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王敕看了眼墙上的纸,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有把握么。”
王敕认真地想,不知道是真的在想还是在应付解眉,“好像没有。”
“那你打算从哪里入手。”
“我觉得凶手留在尸体上的痕迹是现在最主观,最清晰的一条线索。你说了,能这么干的人不多,我是说凶手剥掉被害人皮肤的这个手段。一方面是他的技术,一方面是他的心理,这两点是凶手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凶手在现场做了很多铺垫,包括他重返现场看警察破案,但这都是他算计好的,而且没有破绽。反而在尸体上,留下了很多疑点,我觉得现阶段,尸体,是破这个案子的第一道门。”
解眉像是知道王敕要说什么一样,不等他说完,便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的矿泉水瓶边。随后拿起包站了起来。
“我前不久参加了一个会议,会上有个在自然博物馆的老师傅做了发言,他是专门制作和管理标本的。你要是有需要,可以问问他。”
王敕走到茶几前拿起名片。
“多谢啊。”
“如果有用的话。”
解眉往外走,王敕送出门。
王敕看着解眉上了车,车往前开了没有一米又停了下来。
王敕走到车窗边。
“还有什么事吗?”
解眉低头从包里掏出王敕家的钥匙,扔给了王敕,王敕没接住,从地上捡了起来,再看,汽车已经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