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死者联合凶手,杀死了自己
解剖室里,王敕找了把塑料椅子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他拄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向一侧。不知道他是想事情,还是纯看。
张炎和李四百没有去打扰王敕,一左一右围着解眉,询问着由刚才王敕提出的问题,而引发出来的的问题。
李四百观察着死者手上的指甲,那只剥落了甲片的指甲。指甲上还有粘贴甲片类似胶水之类的残留。
“我记得在现场的时候比对过死者的指甲和甲片,现在指甲怎么变长了。是长长了吗?”
解眉回答,“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人死了以后,毛发和指甲会不会继续生长。”
李四百说,“前不久我一个朋友的父亲走了,他远嫁外省的女儿赶回来亲手给他刮了胡子,清理了指甲。他们家在农村,出殡那天,他女儿发现三天前她亲手刮掉的胡子竟然又长出了胡茬,指甲也变长了。当时不懂事的孩子们说,兴许爷爷还会醒过来呢。这是怎么回事。”
解眉说,“人死以后新陈代谢消失,头发和指甲不可能再次生长。如果把一根正常的毛发的发根部位放大,可以发现毛发周围的皮肤其实都是略微隆起的。人死后,随着尸体变得干燥,这种隆起会逐渐收缩,乍一看像是毛发长长了一样,指甲也是同理,人死后指尖的皮肤干燥收缩,就会显得指甲变长了。”
张炎听着李四百和解眉的对话,眼睛不时不经意地瞟王敕一眼,椅子上的王敕一动没动,跟个蜡像似的,半天也没换过姿势。
解眉接着说道,“其实是皮肤干燥收缩,看起来变长了而已。”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很早就听说过这个说法,但一直没有弄清究竟,惭愧。”
“很正常,术业有专攻,谁也不可能出门还带着本字典。”解眉说的时候,也看了眼王敕。
看得出来,大家都在等着王敕,毕竟此时此刻,他才是主角。
翘着二郎腿的王敕换了条腿,他这个动作好像搅开了解剖室的空气,张炎赶紧看了他一眼。随后,王敕扭脸看向另一边,还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李四百早就嗅到了张炎体内随时要爆炸的火药味。刚才张炎和王敕见面,他跟他嘻嘻哈哈十分熟络,目的是尽量不把他和王敕的关系僵化,好让王敕踏踏实实,用最快时间进入案子,虽然王敕表现的也不俗,但李四百太知道王敕的德行了,只要开始办案,他就心无旁骛,视野里再也没谁了。
李四百知道,现在是收集信息,整理出线索的关键时刻,不能让任何事,任何个人情绪影响办案的效率。
“队长,你今天是不是还要主持关于这个案子的会议,我听说还有省厅来的同事参加。”
“嗯。”张炎看了看表,“没事,还有时间。”
“回去歇会吧,收拾收拾。”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
“洗把脸,换身衣服,走吧,这我盯着。你看你这一脖子油。”
“你看我脖子干什么?”
李四百语塞。他猜的不错,张炎已经有点急躁了。好听的话,他都要顶着说。
解眉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翻看着关于死者的信息。王敕还是一动没动。
李四百不敢再往下搭话了,张炎此时的状态可是占火就着。
王敕那边传来椅子的响动,三人回头看王敕。
只见王敕翘着二郎腿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重心全放在了椅背上,他仰着脑袋,两只手十指交叉擎住了后脑勺。
解剖室又陷入了死寂之中。
张炎也不想把自己弄得这么浮躁不安,屋子里这几个人在工作上都取得过卓绝突出的成绩,每个人在自己负责的阵营里都是主心骨。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王敕在,大家就着了魔似的放弃了己见和思考,情不自禁地等待王敕给出正确答案。王敕总是那个给予最后一击的人。
张炎也被他影响了,这事其实不难分析,几个大的案子在瓶颈的时候,都是王敕突破的。一些案情里大的转折点,小的几乎不可能被发觉的细节,也全靠王敕引领发掘。他这样的人到哪都会让人有所期待。
王敕之前出事,也是因为他处理事情过于主动和坚持,这次张炎不能再被动于王敕了,再被王敕牵着走,也许还会出现不可预见的问题,尽管王敕的一意孤行让他创造过奇迹,但王敕不能在他的领导下摔倒两次。换个角度说,他是领导,要为这个案子保驾护航,其中也包括保护王敕。
“你分析最大的致命伤可能出现在哪里?”张炎问解眉。
“这要经过深度解剖后才能基本确定,从现在的情况看,血压,心脏,窒息,都有构成致命的可能。”
“现场几乎没有发现血迹,有可能是失血过多么。”李四百问。
“各种可能性都有,但死者身上没有出现因失血过多产生的反应。没有看到失血后表象化的状态。”
“这个我没法理解。”张炎说道。
“我也是”李四百跟着说道。
“皮肤破了会出血,这是常识,每个人都经历过。一个人皮肤受创,我们首先想到的除了疼痛,就是流血,这很正常。”
“何况是……”张炎指了指连皮肤都没有的尸体。
“从专业角度说,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对人体发挥着屏障,感觉,代谢,调节,免疫等很多重要作用。保持皮肤结构的完整,人才能保持健康。一旦皮肤受损,首先出现的是疼痛,因为皮下神经末梢最为丰富,剧烈的疼痛,可导致血管收缩自行封闭,不触及动静脉主要血管,血液不会像想象当中全部流出来。这也是人体自我保护的机能之一。”
“就是说人不会马上死。”李四百问道。
“理论上是的。头部的血管比较多,头皮撕裂的话,很容易造成大量出血,但死者并没有。即使外科创伤中所遇到的严重外伤,比如大面积皮肤剥脱撕裂的伤者,如果能及时抢救,长期维持生命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如果不及时处理,就很危险了。我说明白了么。”
“你说的很明白。”李四百回答。
“为什么要活着剥呢,这个对我们找到凶手作案的动机和确定与死者的关系非常重要。凶手剥皮的时候,死者确定还活着么?”张炎问道。
解眉歪着头,轻轻摇了摇,不是否定,而是这么严谨的问题,她没办法回答。
张炎继续说道,“所以,找到致命伤至关重要,捋着这个点,我们就能逐步发现藏匿在这具尸体上的信息。”
“案发现场存留的痕迹,以及刘纵追逐嫌疑人的过程中,还有尸体自身的特殊情况都很复杂,没办法把这几方面的信息像齿轮一样咬合起来,中间有缝隙,就都不成立。”李四百说道。
“用不着你把我的话换个说法,还嫌不够复杂么。”张炎没好气的说李四百一句。
解眉还原了扣在尸体上的箱体,并盖上了白布。就像剧院守门人似的,戏演完了,拉上帷幕,给张炎和李四百一种无功而返的感觉。
张炎走到王敕跟前,才发现阴影里的王敕呼吸均匀,鼻腔里带着细微的呼噜声,睡着了。
张炎看李四百,指着王敕,气不打一处来。
李四百走过去压低声音给张炎解释。
“他三天没睡觉,昨天又跟咱们熬了一宿,四天没睡觉。”
“他为什么不睡觉?”
“他管片儿丢了俩鹅,两家人差点打起来。”
“俩什么?”张炎没听清。
“俩鹅,嘎嘎,鹅。王敕为了找鹅,在村里蹲了三天,摸清了鹅在村里所有的移动路线,最后水落石出,还调和了两家人多年来不可调和的矛盾。”
张炎听的云里雾里。
李四百继续说道,“他在车上跟我说的,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他说不要。案子急,我也没跟你提这事。这会儿睡着了,可能真挺不住了。”
就在张炎刚要跟李四百说什么的时候,王敕一个带着回声的喷嚏把李四百和张炎吓了哆嗦。
王敕醒了。
解剖室温度低,看得出来王敕是被冻醒的。
“你怎么还睡着了呢!”张炎问王敕。
“啊?”
“你回去睡觉吧,熬也熬不出来。”李四百知道张炎要说什么,抢一步替张炎说了。
“我没睡啊。我寻思事儿呢。”
“你寻思啥事,都打上呼噜了。”张炎说道。
王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解剖床边。
“我怀疑被害人是憋死的,死于窒息。”
“根据呢。死者的脖颈和面部没有勒痕,体内也没有发现可致人窒息的药物成分。”解眉说。
“我不敢肯定的是,被害人是被凶手憋死的,还是她自己。”王敕说道。
“人能自己把自己憋死?”李四百发问,他觉得王敕的话匪夷所思。
“对。我觉得有很大的可能。”王敕看着解眉说。
张炎顺着王敕的眼光也看向解眉,他想知道解眉从专业上是否认同王敕的假设。
“你怎么看出来的。”解眉问。
王敕说道,“我们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因为被强制窒息而留下的创伤和出血点,目前,在死者体内也没发现药物成分,在不具备窒息条件的情况下,没办法确定死者死于窒息。但尸检报告上说,在死者的眼底,发现了米粒般大小的溢血点。”
“是的。”解眉说。
“类似心脏病等猝发性疾病导致的窒息,也会在眼睑出现溢血点,但只有针尖般大小。只有被勒住脖子,或者捂住口鼻,体内血流受到外界压力影响而停止,溢血点才会变成米粒般大小。”
张炎和李四百看解眉,解眉点头,张炎和李四百又看回王敕。
“让你们说的还真有点困。” 王敕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但我们都知道,要是勒住脖子,或者捂住口鼻,加上死者挣扎,一定会出现伤痕。即使没有皮肤,我们也可以在皮下的组织和血管上,发现被勒过或者是施压产生的痕迹。”
王敕又打了哈欠,朝大家摆手示歉。
“虽然尸检报告上测出了血液蛋白含量,溶解酶……我记不住,就是血液成分里也呈现出能证明窒息的这种状况,但是因为没有外伤,又没有办法确定死者是不是猝发性疾病所导致的,所以没办法确定死于窒息的说法。”
“窒息死,简单来说是因为无法呼吸而导致的死亡,实际上是因为主宰心肺功能的脑干神经细胞缺氧受损,大脑无法下达指令而导致的死亡。”解眉说。
王敕重又揭开盖在死者箱体上的白布。
“死者被凶手划开第一刀前,是没有意识的,所以第一刀就像刚才说的,如果死者这时候有意识的话,伤口不可能这么流畅规则,就算死者再克制,皮肤和肌肉也会因为疼痛下意识给出反应。于是,在第一刀的后半部四分之一处,这里有个不明显的拐点,我姑且认为,这个拐点,就是在死者醒来的时候,因为疼痛引发的痉挛形成的。”
王敕让李四百和张炎看尸体后背接近尾椎处的创口,解眉取来可以照明的电子扩大镜。在王敕说的地方,确实有一处不大清晰的顿挫感。
找到了王敕所说的“拐点”,再对比原来笔直顺畅的刀口,这不明显的伤口就突然变得格外明显。
王敕绕到解眉身边,“你们没注意这吧。”
“没有”。
“尸检报告记录了死者左胸受到过挤压,心脏曾出现过供血不足的情况。这一点解眉的记录上单独注明了,死者右手的僵硬程度明显要过于其他部位。说明死者死的时候右手攥成了拳头,后来,是凶手掰开了死者的右手。”
解眉接着王敕的话说道,“尸体的僵硬是从身体最疲劳的肌肉部位开始的。我接触过一个案例,曾经有一个老奶奶在大坝上挖野菜,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被打捞后马上进行了尸检。我们发现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把蒲公英,这只手已经僵硬了,但其他关节部位却还没有出现僵硬。也就是说,她身上发力的部位是右手的手指肌肉。”
“然后呢。”张炎关注地问道。
“报告上说死者左胸受到过挤压,我认为来自于死者的右手。”王敕示范性将右拳顶在自己心脏的部位。“死者的掌心出现了淤痕,这个淤痕来自于她自己的手指,但这个时候她的指头上没有甲片,如果有甲片的话,根据甲片的长度和硬度,死者的手掌不可能留下现在这样的淤痕。所以这个过程是,死者在失去意识,或者是假死的状态下,被凶手在背部划开了第一刀,然后死者醒来,因为疼痛开始挣扎,在沥青里落下了甲片,后将右手垫到胸口,造成心脏供血不足,窒息死亡。”
“仅凭自己的右手,就能造成心脏供血不足从而缺氧窒息?这要多大的力量。”李四百提出疑问。
王敕用手掌顶住了李四百的后背,“也许用不到死者去发力。”
“死者身上没有被束缚的痕迹,而且也没发现与凶手有过搏斗挣扎的伤痕。死者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过。”张炎说道。
王敕走到角落,重又坐到椅子上,好像这一番推论,耗了他很大的气力。他喘了口气说,“不是说了么,死者联合凶手,杀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