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皮肤比鱼还脆弱
解眉打开解剖室的灯,通风系统也跟着运转起来,风泵的噪声,给了原本一片死寂的解剖室一份生机。
办公区的正前方就是解剖室,解剖室门边有一块宽三米,高一米的观察窗,隔着老远就能透过玻璃看到室中央的解剖台和清洗池,里面的架柜上,整齐地陈列着寒光闪闪的金属器械和各种颜色的药水。
解眉拿出三件一次性隔离衣递给王敕,李四百和张炎,三人利索地套上衣服,穿上鞋套,戴上棉纸帽子,跟着解眉进了解剖室。
解剖室里的温度明显低于室外,刚进门的时候,说话还能看见淡淡的哈气。
解剖台上扣着控温的玻璃罩箱,箱上面盖了白布。
解眉走过去撤掉白布,王敕看到了这具没有皮肤的尸体。较之现场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缠裹在尸体身上的保鲜膜已经去掉了,肌肉,脂肪,血管,筋络,清晰地暴露在眼前。因为和空气接触,尸体表面已经由最初的鲜红色退变成了红褐色,这让王敕想到在医学院看到的被塑化处理过的人体标本。
塑化是为了接近尸体最原始的状态,就像王敕现在看到的。
张炎的脸阴的铁青,他得过甲亢,眼珠有点往外凸,再加上一脸蛋子的横肉,让他看起来显得凶神恶煞,像寺院门口怒视着前方的金刚力士。
张炎笃定凶手一定是丧失了人性,从暴露在他脸上的愤怒看得出来,假设此时凶手出现在他面前,他肯定不等走法律程序就会当场把凶手掐死。看着眼前的死者,他觉得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一定是恶魔,他绝不能让恶魔留在人间。
王敕面无表情,甚至感觉不到他在呼吸,并不是因为镇静沉稳,而是他为了调动大脑里的血液,去捕捉分析和这具尸体产生出的信息,再没有富余的细胞去支配他的表情。
李四百跟在王敕的后面,瞻仰遗体似的绕着罩箱观察着尸体。
张炎问解眉,“尸体在这种环境下能保存多久?”
“为了把尸体尽量维持在原始状态,现在没有对尸体进行冷冻和防腐处理。箱体内的温度相对适合保存,这种低温下,最多维持五天。”
王敕和李四百听到“五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眼张炎,好像解眉口中的“五天”就是破案的期限。
“五天以后只能进冰柜。而且在这之前还要留出深度解剖的时间。这之后,尸体会呈现另一种状态。肌肉和骨骼上因剥离皮肤时留下的任何痕迹都会因低温被破坏。”解眉补充说明。
王敕走到器械柜前,看着一排蜻蜓翅膀一样精致的手术刀问解眉,“人皮不好剥吧。”
张炎和李四百也看向解眉,好像他们也特别想知道这个答案。
“畜牧场剥羊皮牛皮也需要专业的技术和工具。”
解眉的语气听起来完全像是在诘责王敕,好像王敕就不该问这个在她眼里显而易见的问题,又好像是解眉在强调这个环节对案子来说的严重性和特殊性。
“人体的皮肤几乎比我们所常见到的动物都脆弱,确切说,甚至不如一些鱼皮,要想用刀剥掉整张皮肤,不但要懂人体结构和医理,更要有极致的技术和方法。”
“为什么要缠保鲜膜呢?”王敕问,“换个说法,缠保鲜膜有什么必要性呢。”
“顾名思义,保鲜。”解眉说的
“常规情况下,凶手都会尽可能消除作案痕迹。这还要保鲜。”李四百说的这句话可以当疑问句,也可以当陈述句,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死亡时间是接到报警前的三个小时。”王敕自言自语。
“对。”解眉说道,“人死后肌肉内的糖原减少,乳酸增加,由此导致ATP,三磷酸腺苷的活性降低,肌肉萎缩,关节就会僵化。通常人死后两小时内尸体开始僵硬,二十个小时候,尸体的僵硬程度达到最高。根据死者的僵硬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就是接到报警前的三个小时。上午九点。”
王敕从夹在腋下的文件袋里掏出一张案发现场的尸体照片,“尸体的姿势,就是死者活着的时候,最后一秒钟的姿态。她是趴在地上的。”
听到这句话,解眉看王敕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么冷漠苛刻,因为这也是她关心的问题。她知道,王敕已经开始进入状态了,在信息如此庞杂的案件中,王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够深入到案件中进行抽丝剥茧,捋顺线索,似乎凶犯所有的障眼法对王敕都不存在任何意义。甚至在王敕看,所有用来掩盖事实的手段,都是帮助他找到凶手行为逻辑的阶梯和依据。
“发现死者的时候,人是躺着的。”李四百并不是纠正王敕的说法,他在向王敕发问,他知道王敕的话一定是有逻辑依据的。
张炎没有做声,像个法官一样在听着双方的发问和辩解。
王敕说道,“死者虽然被凶手挪动过,并缠上了保鲜膜,但从身体的状态上看,她最后的姿态是俯卧的。”
王敕从纸袋里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李四百,是李四百在现场发现的甲片。
“照片上的甲片插进了防水用的沥青层里,当时太阳虽然已经出来了,但温度还没有那么高,沥青并没有正午时被晒得那么软。而且,这种甲片的材质偏硬,并产生了形变,我判断死者当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抓地,才会把甲片镶在沥青里,这也是凶手没有发现这枚甲片,唯独把这枚甲片留在现场的原因。”
“为什么会有抓地的动作。”解眉问。
“痛苦。”
李四百紧接着说道,“躺着也可以抓。”
“这就是问题。凶手剥离皮肤的时候,第一刀下在哪里。”王敕问解眉。
“不确定。”
李四百诧异地看着解眉。
解眉没有理会李四百,平静地说道,“死者身上的伤口多,且不规则。”
“看上去不规则,是因为我们只是看,而没有做。你换个思路,先别想凶手怎么想,想想你,如果是你做,你的第一刀会从哪里下。”
“后背。”
王敕猛拍了下巴掌。吓的张炎和李四百一个激灵。
此时,张炎对王敕的忍耐,只剩下一公分不到,超过这一公分,张炎一定会爆炸。
张炎为人处世是沉稳的,但办起案子就不一样了,为了表达清楚,会口无遮拦不给任何人留余地,为达到目的,在合理的范围内会不合情地不择手段。
他想听王敕直截了当说个痛快,但现在他又不便于直接发号施令。他一忍再忍,谁也没让他这么忍过。当然他了解王敕,凡他要干的事,都是有把握的事,可能也正因为过于了解,张炎看重王敕优点的同时,也尤其在乎他身上的缺点,所以两人之间存在的矛盾形成了一个循环,是不可避免和消解的。
张炎跟王敕这次见面,时隔一年。
虽说俩人的上一面是不欢而散,彼此都表达了跟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愿,
但张炎有时候想想当初王敕的功劳和苦劳,张炎也会偷偷自责是不是心眼太小,对王敕有点过于苛刻了。
对王敕这种天才,是只能表扬不能批评的。因为首先天才都肯定自己是天才,他们不能接受别人的否定,鞭策一个天才靠打压是绝对无效的,必须给予不断的鼓励,哪怕鼓励是不真实的,没准也会创造一个真实出来,因为是天才。越挫越勇的是笨蛋,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和选择,只能低头不声不响地行进。
张炎经常思考,是不是对王敕用错了方式,把跑车的引擎,按在了越野车上,有劲使不出来,又或是把劲使错了地方。有时候他在市局碰到来办事的王敕所在分局的领导,张炎会打听打听王敕的情况,久而久之,分局来人,都像汇报工作一样,先找张炎说说王敕。
张炎旁敲侧击问过分局的同志,王敕对现在的工作有没有情绪,对他有什么意见,大概意思就是有没有说过他的坏话。分局的同志知道张炎和王敕以前的关系, 不敢自作主张,实话实说告诉张炎,王敕只提付一次,说张炎是一个小心眼。
因为这句话,张炎瘦了十斤。
不过,说张炎心眼小的话,怎么能当上局长,谁有困难他都能帮一把,犯了错误,如果不在原则内,他还是会尽量疏弛去地处理。出去吃饭,必须都是他结账,没人跟他抢,不是别的,是纯不敢。他不是小心眼,他只是对王敕小心眼。
到这里,张炎再也等不了了,他直截了当地问王敕,“你说,为什么是后背。”
“我没说是后背。”王敕这句话差点把张炎噎死。
“那你拍巴掌干什么?”
“解眉说的。”
“那她说的对不对。”
“对啊。”
张炎克制着情绪,克制地差点笑。就像有人为了忍住笑,故意去想难过的事去哭一样。
“你什么想法?”张炎冷峻地说道。
王敕没理会张炎,“我想看看背面,死者的背面。”王敕指着趟在解剖床上的尸体跟解眉说。
解眉有不到半秒的犹豫,这半秒可能是她想知道王敕的意图,可能是担心破坏尸体的完整,但想到是王敕,解眉干脆地从兜里摸出手套,去掉罩箱,熟练地利用解剖床的斜面将尸体翻了个个儿。
一切都是在王敕,张炎和李四百还没来得及后退给解眉腾地方,问解眉要不要搭把手的一瞬间完成掉的。当三人回过神的时候,解眉已经摘掉了一只手套,扔进了垃圾桶。
王敕朝解眉点了点头,示意她干得不错,然后仔细地检查死者的背部。
解眉打开特定的聚光灯,照亮了解剖床上每一个需要被看到的局部。
王敕指着死者的颈部,然后捋着脊椎,最后落在死者的尾骨上。
张炎,李四百和解眉屏住呼吸,看着王敕所指的这一条线。他们知道,王敕的判断,几乎没有扑过空,他每次的指向,都有内容。所以王敕不用出声,大家就已经知道他一定有所发现了。
王敕点了点死者颈部的肌肉,上面果然有一条极细的伤口。“这是第一刀,从这里。”,王敕用大拇指顺着颈椎划到尾椎,“一直到这里。”
王敕直起身子,“颈部椎骨到腰椎骨这整条椎骨,骨头几乎都贴在皮肤上,从这里下刀对人体的破坏性是最小的,波及的面积是最大的,几乎占了人体比例的一半。比如说一些难穿的潜水服,宇航服,还有女性的晚礼服,拉链都设计在这个部位,目的是更便捷地穿戴。我比喻的可能不大恰当,但我大概了解过,从解剖学上的角度上讲,如果要剥掉皮肤,这里下刀是最合适的。我说的对吗,解眉?”
“嗯。”解眉看着尸体一边思索王敕的话,一边点头回答。
“第二,我看了解剖报告,再结合死者的刀口分析,除了后背这一刀是果断流畅的,且受力点与人体垂直,并非常连贯外,死者身体其他局部因剥离皮肤形成的创伤,都是不规则的。给伤口施力的方向,也因身体情况而异。如果按照伤口的受力点回溯,所有的伤口都是从后背延伸‘辐射’出来的。”
王敕说完看向解眉,他虽然自信,但更想知道专家是否认可,认可很重要,是王敕往下进行的保证。如果解眉不认可,王敕的分析便可以到此为止,后面的话就都不成立了。
张炎和李四百看解眉,解眉轻轻点头。
王敕也点了点头,不过他这个点头更像是给自己的,意思是厉害,可以啊,都让我说对了。
王敕继续说道,“第三,结合死者的姿态,和刚才说过的那枚嵌入地表的甲片,死者是趴着的。我不负责任地猜测,死者是在活着的时候受到的第一刀,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她只挣扎了这一下,而且这一下的挣扎是有根据,有方向性的。”
王敕把手搭在解剖床边,模拟死者生前因为忍受痛苦,而把手指抠进了沥青。
“她没有乱抓,她受到的痛楚是持续的,有预判的,关于预判后面再说。我推测,这个甲片,就来自划开后背的那一刀。除了后背这一刀以外,其余的创口都是不均匀的,那么,死者生前挣扎的幅度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的。”
张炎和李四百,解眉三人沉默着,根据各自掌握的信息,思索着王敕的推理是否在情理之中。
“最后。我刚才为什么问解眉,如果是她的话,会从哪里下第一刀。因为解眉专业,只有专业的人,懂得人体结构的人,才能如此有规划,有布局,完整的剥掉一个人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