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没有逻辑的犯罪,是无懈可击的犯罪。
王敕似乎就没有感知到李四百对他的不满,他给李四百使了个眼色,俩人避开了竖着耳朵朝他们这边使劲的刘纵,走到了车尾。
王敕看了看四下无人,凑近李四百。李四百不知道王敕是跟自己幽默还是缺心眼,整个小区一个人都没有,用得着这么隐秘么,这使得站在王敕旁边的李四百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得明白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不明白。”
“你明白,你就是假装不明白。”
“是么?”
王敕冲李四百笑了笑,意思是他知道李四百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他和李四百的关系也没亲到什么话都能说的那一步,保持点距离他也能理解。
王敕索性直言不讳。
“你知道我跟张炎的关系,他是队长,又是局长,是案子的负责人。这个人呢,最烦的就是我,我呢,看见这个人就恶心,不是讨厌的那种恶心,是纯恶心,想吐的那种恶心。我可不是骂人啊,真的,我看见他就难受,从肠胃里面打着滚地难受,是生理上的不是心理上的。”
“这么严重,那你能不能克服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
“你别想人的事,你把心思全放在案子上,转移一下。”
“那我试试?”
“你试试。”
“行,那你帮我这个忙,让我专心琢磨案子,别因为别的事分心。”
“找你是我的主意,你能来也是帮我的忙。”
“我有个要求。万一,我要是跟张炎,跟咱们队长有分歧,你得站在我这边。”
“只要你有道理,我就站你这边。”
“没道理你也站我这边。我不是要你评理,我是要你挺我。”。
王敕这句话说的很决绝坚定,他的不可置疑,让李四百感觉自己在疯子身上下了全部的赌注,李四百决定来找王敕,就相当于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没人能控制得了王敕,换个说法,没人能影响得了王敕,这是王敕的软肋,特别是在警队这样需要团结合作的单位里。但同时,这也是他强于别人的地方。他因为固执,破获重案立过功,也因为固执,使最适合接替张炎成为队长的优秀警察,永远地离开了警察队伍。
王敕等着李四百的回答,这个答案决不能含糊。
“没道理,我也先站你。”
“那我放心了。”王敕点了点头。
“案子的事最大,一切都以破案为主。我不想让你有顾虑,有顾虑破不好案。”
王敕知道李四百是一个很少跟别人作任何保证的人,从李四百的态度上,王敕就知道这个案子有多复杂,多恶劣。
王敕跑了拍自己的前胸,“你看透了我的心。”
李四百有点茫然,并没懂王敕为了缓和气氛强行使出的拙劣幽默。
王敕为了破尴尬,接着说道。“再就是我这个人干起什么事来就一门心思,不管不顾了,可能不经意就伤了人,忽视了别人的感受。这回我要是让谁不舒服了,你得提醒我,人前人后无所谓。不用给我脸,我不需要。”
“我知道。”
“特别是和咱们队长,能你跟他说的话,就别让我张嘴,减少我俩的接触,对工作有好处。”
“还有么。”
“你来找我,应该也是队里的意思吧?”
“我的意思。”
“那队长那边?”
“嗯,也算是队长让我来的,其实,你是很了解他的。”
“你这么认为的?我了解他?我为什么要了解他?你看着吧,我跟他一句话都没有。”
“嗯。”
王敕似乎想起张炎的对他的往日种种,掐着腰无奈地嗤之以鼻地笑了一声。
“上车吧。”李四百给王敕拉开车门。
王敕麻利地钻上了车。
此时,已近深夜。
刘纵驾驶的警车拐进刑警队大院,只见警队大楼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灯。坐在后排的王敕老远就看见蹲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的张炎,和两个同事。
张炎好像早就在等这辆车似的,尽管他还在听同事汇报案情,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全在感刚刚开进大院的这辆车上。张炎似乎隐约看到了车里的刘纵,脸子拉了下来。另外两个同事看到张炎的反应,又看到李四百的车,便了然一切。
刘纵把车停入车位,李四百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熬两天了,今晚别过来了。”
“那我把猫送回去,再回来。” 刘纵想看王敕怎么个回归法儿,更想看张炎怎么对待王敕。
李四百和王敕根本没听刘纵的回答,径直下车向警队大楼走去。
虽然是晚上,但张炎一眼就看出来走在李四百边上的人是王敕,王敕甚至比李四百还先半个身子,张炎心想,王敕毕竟是下调离开刑警队的,走之前跟他大吵一架,闹了个鸡飞狗跳。如今主场已是客场,再回来多少也受点拘束,可看王敕这个身影和步伐,怎么还有点雀跃的意思。张炎的印象里,这小子平时跟他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但其实是一脸抹不开的肉,今天这一出,这个气韵,有点不太像他呀。哦,挑衅。
张炎的两个同事先站了起来,张炎摔了烟头也站了起来。
李四百假装不经意地打量着身边的王敕,阴影里的王敕冷冷地看着张炎。
此时此刻,李四百和张炎身边的两个同事都能感觉到来自王敕和张炎的煞气。感觉电光时间,大战一触即发。李四百甚至下意识地故意走快了两步挡在了王敕的前面。
李四百和王敕上了台阶,王敕突然小跑了上去,张炎一步跨下三阶,俩人隔着五米就伸出了双手,凑近后一把连拉带握的攥住了对方的双手。
“队长,你看你瘦的。”
“小子,你怎么也不来看我呀。”
“队长,都还好吧。”
“好好好,你回来呀,我这心里就有主心骨了。”
“我做梦竟梦到咱们以前在队里的事。”
“你刚调分局那会,我觉都睡不着。”
张炎扭头看着身边的两个同事,两个同事连连点头认同,就好像张炎睡不着的时候他们就在边上一样。
李四百觉得自己应该很无奈,他一直在担心王敕和张炎决裂阔别一年后再见面会又干吧又尴尬,为了化解,他早就想好了一百种打圆场的方式,现在看来最笨的就是他,俩人可都比他会来事。
转念看,李四百找王敕,可能就在张炎的计划之内,李四百被张炎当枪使,却还孤芳自赏地揣着一份正义凛然呢。王敕也是,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所有的步骤,就等着李四百三顾茅庐而已。
李四百看着王敕和张炎紧紧相握,一时半会松不开的双手,还有他们精神饱满喜笑颜开的样子,也附和着跟他们嘻嘻哈哈。他心里想着,人家都盘算好了见面的出场方式,他还在这瞎操心呢。只是张炎和王敕的梁子还在,不过是在这个重案发生的特殊时期,俩人借李四百当踏板使了一回。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直男,为达目的都是能屈能伸啊。
“叫你回来,是因为这个案子,就你能破。”
李四百觉得张炎这话说得没有缝隙,展现了当领导的魄力,给予同志无限的信心和信任的同时,又把王敕抬得老高,但王敕的高,相当于上来就把王敕逼进了死角。也就是给还没迈进警队大楼的王敕建立了标准,张炎和王敕以后无论是分歧还是矛盾,都要在“这个案子就王敕能破”的基础上解决和讨论。这样,王敕开场就被张炎攥在拳头里,案子不破,王敕就没有条件跟张炎谈任何张炎不接受的条件。
“您说我能破,我就一定能破!”
王敕回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洪亮,还在两个清晰爽脆“破”字上点了两下头。王敕这样说,既表了忠心,又强调了只有他能破案这个说法是张炎提出来的。
张炎等着王敕往下说,比如突然被叫来,耽不耽误分局那边的工作。一年没见面,基层工作有没有什么心得体会。再比如关于这个案子,有没有什么想法。但王敕没有往下说,张炎也只是笑着看着王敕,像久未谋面的父亲见到万里归乡的儿子一样,目光堆满了想念和关怀。
这就是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点到为止,双方对于这次尴尬的会面任务完成了。
警察本来就敏感,张炎和王敕这样拔尖的人物,俩人握个手就相当于握的是对方的牙髓,彼此什么感觉都是心知肚明的。在李四百看来,王敕和张炎说的话是说给在场的同事们的,完全是表演。但这种表演,对于心高气傲的王敕和张炎来说,是高级的。
“上楼!”
张炎这一嗓子也是非常透亮,是发号施令,又是动员,王敕来了,大伙一起抓紧干活吧。
张炎和王敕见面的一幕,由张炎和王敕联合打造了主动开始,主动结束,在大家都认为无法避免尴尬的情况下,俩人从头到尾的表现都不尴尬,且极丝滑。张炎收的更是恰到好处,再说就多了,关系好的表现,往往在门里面就把话说完了,把人送到门口难舍难分说个没完没了的往往都是淡薄之交。
张炎抢一步走到王敕前面,王敕风风火火地跟在后面,俩人有点你追我赶的意思进了警队大楼,李四百和同事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案情分析室。
窗外已经亮天了,吸顶灯仍旧亮着,屋子里没人注意到天亮这件事。
王敕坐在桌前专注地翻查案宗,田西湖和周猛坐在王敕的两边。王敕需要看现场采集的详细资料时,俩人就会熟练的从电脑里调出图片和视频,并悉心给王敕介绍相关的细节。
不管田西湖和周猛说什么,王敕都不说话,干点头。好像王敕的脑袋在吸收案件内容的时候,只能存入,倒不出空输出。
张炎和李四百跟王敕隔着几排桌子坐在王敕后面,俩人等待王敕给出的结果。
李四百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走到门口去关灯的时候,刘纵进来了。
李四百看王敕正聚精会神,引刘纵到王敕后面挨着张炎坐下。
半晌,李四百压低声音问刘纵,“那猫的眼睛你是不是得给治治?”
刘纵看了眼张炎,回答李四百,“死了。”
“猫啊?”
“还有我们班主任。”
“班主任?”
“我回家刚铺上猫砂倒好猫粮,转头猫就不行了。我想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告诉她一声,没成想电话是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接的,说人刚走。”
李四百有点惊讶,回想着在王敕家楼下的一幕,摇着头说道,“真是有灵性啊。”
“不知道是猫在等着我们班主任,还是班主任在等着猫。你说这猫是班主任的牵挂,还是班主任是猫的牵挂呢。”
张炎好像在想事情,因为被说话声打断,扭过头问刘纵,“咋了?”
刘纵不开面的朝张炎扭过身,清了清嗓子还真打算说的时候,王敕扑棱站了起来,回头问张炎和李四百。
“现在法医那边有人吗?”
李四百说“有。”
“我过去一趟。”
王敕从满桌的材料里抓起了一张,出了门。
刘纵像汇报工作似的接着跟张炎说,“下午的时候……”,张炎和李四百也跟着出了门。
法医和技术科在主楼后身,是二层老房改建的,这里在四十年前是市委的办公楼,市委搬离后,刑警队从市局那边迁了过来,在原有的布局上增盖了一栋主楼。根据条件,法医解剖中心被直接设置在了老楼里。主楼和老楼仅相隔够一辆车过的小道,加上几颗受保护的参天大树,一天里,这栋二层小楼只有下午两点才会照进散射的阳光,在这里办公,白天也得开灯。
王敕,李四百和张炎三人走过一片树荫下的长廊,拐弯进楼后,穿过一条阴凉的走廊,走到头,就是法医解剖室。
李四百刚要拉门,门从里面被推开了,解眉走了出来,李四百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看了眼手表,“来这么早?”
“我还没回去呢。”
“这边有什么情况吗?”
解眉看了眼站在李四百身后的王敕,“等他。”
王敕赶忙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你怎么知道我来过?”,王敕扭头看李四百,意思是不是李四百告诉了解眉,李四百摇头回应王敕。
解眉一脸冷淡,见到王敕好像连眼皮都不愿意多抬,俩人一看就是那种有过过节的关系。
王敕没话找话,“都多长时间没见了,你看你瘦的。”
解眉没搭理王敕,跟张炎打了个招呼,打开门,带着三人进了解剖室。
进门,是间比较宽敞的办公区,解眉打开了所有的灯。把边的桌上放着用来存档记录的电脑,办公区左边有值班室,淋浴房,消毒区。右边是档案室和病理检材存放室,这里用来进行低温存放组织器官,有时候也有整具的尸体。
王敕注意到靠墙的黑色行李箱,解眉忙起来的时候,习惯把用的东西拢在身边,走到哪带到哪。里面什么都有,风筒,插排,读书灯,靠枕,壶铃,瑜伽垫。王敕有一次无意中还在她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台三明治机,让他惊异的倒不是想象中解眉在解剖室做三明治的画面,而是像她这样什么事都一副爱答不理,满不在乎的人,竟然把生活搞得这么细致。不在乎,和细致,同时寄生在一个人的身上,王敕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知道该怎么去了解解眉这个人。
王敕有时候不知觉想起解眉,奇怪的是很难回忆到关于她的画面,关于她留给自己的印象,好像被橡皮擦过一样,留下的印记淡的像一张江米纸。王敕感觉她说话总是轻飘飘的,她的身影好像是半透明的。但现实里,她明明是坚决的。
王敕对解眉胡思乱想过,假设解眉是凶犯,他怎么才能循到她的逻辑,没有逻辑就等于没有轨迹,没有轨迹相当于一切都没发生过。这样的犯罪可能是一种无懈可击的犯罪。
王敕破案通常会把自己先入为主地设定成嫌疑人。他会根据案件线索和嫌疑人的信息来置换身份。掌握的越多,他的设定就越准确,甚至可以和嫌疑人在人格上进行重合,进入嫌疑人的身体,借用他的手,眼,舌和思考的方式去回溯真相。
但是解眉,王敕好像没有任何办法进入到她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