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中的人影晃晃悠悠由远及近。
张炎,李四百等警员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看着这只“企鹅”甩着泥巴,伴着像是拖鞋踩上糖浆又拔脚“biaji、biaji”黏黏糊糊的脆响朝他们走来。
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这个人影的脑袋率先从氤氲中钻了出来,随后是擎着滑雪杖的两只手。
宋橇不由自主地指着目标说了个“喔槽”。
张炎就站在她身边,所以“喔槽”里的“喔”是嘴上说的,“槽”是心里面说的。
“喔槽”蹬着滑雪板,拄着雪杖,腰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拖着一个大洗衣盆,洗衣盆里放了三袋面粉。
他蹬着雪板在泥地上单脚轮换着滑行,路过张炎的时候,“喔槽”摘掉了绑在头盔上甩的满是泥点子的雪镜。
“局长!”
王敕露出被雪镜勒出凛子的脸蛋,扭肩膀朝张炎打了个敬礼,然后指了指泥塘中央,示意张炎好好看,便回过头自顾自蹬着着雪板向发现尸体的地方移动了过去。
张炎和李四百看到王敕身后的洗衣盆里的面粉袋子上写着“25KG”。
三袋面粉,三个“25KG”,差不多就是身高将近175的王华秋的体重。
王敕越接近泥潭中央,泥就越软越深,杵在泥塘里穿着皮衩的警员看着王敕在泥地里滑行,站在烂泥表面的王敕比深陷泥塘的警员高出半个身子。
跟那些在烂泥里使尽浑身解数“砥砺前行”的警员相比,王敕的移动显得游刃有余。
他来到中央,将洗衣盆翻了个个儿,卸下了三袋面粉。
王敕的行为作品叫做“尸体是这样被抛出去的。”
岸上的人都看明白了什么意思,宋橇偷偷扫了眼张炎,发现李四百也在打量张炎。好像大家都认可了王敕用行动实打实的演示,就看张炎还有什么不一样的高见一样。
张炎没有表示,目光锁定在王敕身上,这意味着警队工作经验最丰富的张炎也肯定了王敕的推断。
王敕卸掉三袋面粉后,较之前显轻松地蹬着雪板上了岸,到达张炎跟前的时候,还扭身踢出右脚横起一支雪板来了个刹车。
但没刹好,一个趔趄,差点把脑袋扎进泥里。失去平衡的王敕在张炎身上乱抓一气,终于抓住了张炎的裤腰,拽着张炎站了起来。
要不是李四百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王敕非把张炎拽个跟头不可。
王敕狼狈地满脸堆笑向张炎表示歉意。
张炎背着手面无表情。
王敕是识时务者,能看明白张炎的脸色。
张炎虽然脾气大,动不动就嗷嗷地,但王敕知道,只要有正事做前提,不管张炎的脸子多冷他都嗷嗷不起来。
王敕的重心在摆脱张炎的一瞬,既在不给张炎留需要任何反应的刹那恰到好处的当口开始了他的陈述。
“局长,我主观认为,凶手用滑雪板隐藏自己的脚印和步幅,非但让我们没法确定他的身高体重四肢比例,而且还看不到关于凶手在运动中无法改变的肌肉习性。”
王敕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行头。
“上次在造纸车间也一样。都是这身装备和路数,我主观认为,是同一个人。”
张炎打量着王敕的穿着。
“你怎么确定凶手抛尸用的是滑雪板。”李四百问道。
“在造纸车间我就怀疑了,这次在泥巴上的痕迹相对于水泥地上的灰烬更清晰。”
王敕指着雪板压在泥地上的痕迹。
“我注意的是痕迹背后显现的动态和力度。首先痕迹与滑雪板基本吻合,另外,虽然下了一夜的雨,现场留下的印记基本上都被雨水连打带泡给抹平了,但泥地里残存的泥印内侧深,外侧浅,这是蹬踏发力留下来的。结合滑雪板的长度,和之前对造纸车间的侦查,我就做了这样的推测。”
张炎“嗯”了一声。
王敕已经不属于刑警队,他的关系这会儿应该在省厅正在等候批复,他来现场是不合规矩的,但对王敕一肚子气的张炎并没去揪这件事。因为张炎觉得逻辑上合理。
破案最重要的是逻辑,李四百心想。
什么事没有逻辑都是扯淡的。生活有意思是因为处处有逻辑,故事不好听通常是因为没逻辑。道理很简单,不可信。就像不好看的电影里面的主人公,他做的事观众都不相信,自然就不会去喜欢或同情他。主人公对观众来说爱死不死的电影,通常就不能算好电影了。
李四百说,“从杀到抛,凶手做了周密的打算,计划好了每一个步骤。前后两起案件手段雷同,雷同,说明他认定自己在造纸车间没有留下破绽,他觉得这一套很保险,所以才故技重施。”
“还会有第三个人遇害吗?不然,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把人扔到这,而不是更隐蔽的地方。”宋橇追问道。
“凶手冒险到造纸车间窥视我们侦查,是在计算我们的时间。后来,他有了把握,才顶风作案杀了第二个人。也许,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让我们措手不及。”张炎嘟嘟囔囔气气哼哼说完,若有所思地绕开王敕去巡视现场,结果一只脚踩进了泥坑,拔脚的时候把鞋落在了泥里。
脚出来了,鞋和袜子没出来。
王敕跺着滑雪板弯腰去给张炎捡鞋,结果雪板打滑,一个劈叉坐到了地上,王敕手托着鞋递给张炎。
“局长。”
张炎的这只糊满泥巴的皮鞋,几乎是被王敕使双手捧在手里的,就跟泥胎菩萨前捧着荷叶宝瓶的童子一样,表情都一样,真挚虔诚的。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是下属让深受爱戴的领导穿鞋,但李四百和宋橇他们知道,这是执着执拗的王敕为了参与这个案子,放下对张炎的成见和自信,不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和烂泥融为了一体。
张炎不知道该接不该接,接了他也不会穿,皮鞋里灌满了泥水,早就失去了鞋的意义。更重要的是,接鞋相当于对王敕的妥协,给王敕传达了一个他继续留在刑警队这个事还有缓的信号。当领导最忌讳让下属觉得自己有缓,有一次,就有二次,有二次就啥也不是了。大概率以后说话跟放屁一样了。
要是不接,毕竟是他的鞋。给人提鞋等同于五体投地,王敕都这样了,他不理睬,这个领导当的真没格局,何况王敕刚刚当着所有人的面贡献了一场让人信服的案发推演。
就在张炎计算有关于接鞋这个事件利弊的时候,王敕先他一步做出了动作,他用袖子把皮鞋擦了个溜干净。又逼了张炎一步。张炎一把从王敕手里抢过鞋,此时还在地平线上劈叉的王敕顺势拽住张炎的袖子。
因为脚底下雪板的制约,王敕每个动作都有点过去样板戏的感觉。夸张,不切实际。
“局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心里没数。”
“我是说这个案子,我心里有数。”
“我对你心里没数。”
王敕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想个办法让你有数。”
“我需要你让我有数?”
张炎拿着沾满泥水的鞋向坡上走去。
王敕向宋橇和李四百伸出手,让他们拉他起来。
李四百和宋橇嫌王敕手上都是泥,一个拽着他背后的衣领,一个拉着后腰把他扶了起来。
警车飞驰在刚下过雨的公路上,轮胎卷起一团团水雾然后甩在车后。
宋橇开着车,张炎坐在边上,李四百坐在后排看着手机。
“接连两起杀人案,案情一点进展都没有,仅有的那点线索还都是王敕发现的。”宋橇单手扶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说道。
“什么意思?”张炎抱着一包纸巾,一边抠鞋里的泥一边问。
“您听不出来?百哥都听出来了”。
李四百装没听见,使劲看着手机屏幕。
宋橇从后视镜里看李四百,“百哥?哎!”
李四百猛然抬头,“怎么了宋橇?”
宋橇从后视镜里扫了眼李四百,希望他能帮王敕说了两句公道话,但李四百却故意装傻,宋橇无奈地直摇头。
“局长,换个角度想问题,王敕是不是把工作干猛了,所以你才有意见。”
“你说说,怎么是我有意见。”
“那我就说一下。”
“闭嘴吧!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跟个鸟似的。”
宋橇不再说话,气哼哼地开车。
车里很安静,张炎把擦不干净的脏鞋扔到脚下,抱着肩膀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你俩记得靳玮么。”
“挺有能力的一个人。”李四百说道。
张炎侧过身,“什么叫挺有能力?”
“玩人格的么。”
“人格学。”张炎强调。
“人格学。”李四百重复张炎的话。
“她从国外回来后,出了两本关于犯罪人格的书,省里的张指导看了,说在专业上还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还涉猎了很多侦查方面的先进理念。”
“女强人。”李四百应和。
“狗屁。”从现场回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宋橇口不择言地说道。
“写的那些东西云山雾罩,根本谈不上实际应用。我看你们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才对她印象深刻。”宋橇直言不讳。
张炎和李四百先是有点不自在,随后俩人相视一笑,摇了摇头,对宋橇的话给了一个态度,童言无忌。算是化解了这一时的尴尬,毕竟靳玮好看是事实,男人对好看女人有好感也是事实,谁也不用装清高。
宋橇接着说,“就是这个靳玮,当初软磨硬泡缠着王敕做采访,最后把王敕当成案例编辑到她的书本里,说他有心理疾病,不适合当警察。还人手一本的往局里送。”
“她在书里也没有指名道姓吧。”张炎说。
“还用指名道姓?那几个案子都是人家王敕破的,还立了功,谁不知道那是王敕!”
“出书之前好像征得了王敕本人的同意。”李四百说。
“得了吧,她跟王敕说的含含糊糊,要不是局长打的招呼,王敕能跟她那么客气?”
“我没有。”张炎说。
宋橇嗤之以鼻,然后又冷笑了一声,挂住了冷笑的表情后,再就不说话了。
宋橇是清爽的年轻人,弄得正处在油腻巅峰的张炎和李四百很不自在。
“李四百,我想把这个靳玮叫来,听听她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在我看来,从凶手出现在案发现场观察我们破案开始,他的行为就不大常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简单事情往复杂了做。”
“凶手回现场是常规心态,但像他这样挖好坑,等着我们进去,然后看我们怎么做事,这是头回。”
“谁去合适?”
“当然是宋橇了,年轻人之间好说话,都是女同志。”李四百说。
“你们不怕我给她脸子看,我就去。”宋橇说。
“这是工作,不能带个人情绪。”张炎说。
“明白,我绝对不带个人情绪。”宋橇冷冷地说。
“你还是别去了。”
张炎看李四百,李四百的电话响了起来,“行,在那等着我吧。”
李四百挂上电话,“死者的广场舞伴侣找到了,人在第一现场。”
“物业。”
“物业。”李四百在宋橇和张炎的座椅间点了个头。
“凶手抛尸完全不隐藏死者的身份,真狂妄。”张炎说。
“看遇到谁吧。”宋橇冷不丁补了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张炎问。
“噢,这不是遇到您了么。”宋橇回答。
“我干什么了?”张炎带着质问的口气。
“没干什么呀。”宋橇说。
李四百缩回了脑袋,重新看起了手机。
物业值班室里到处都是磨磨唧唧带着黏糊的粉末,两名警员在屋子里正在仔细地勘察。
田西湖和周猛带着神不守舍的拉丁舞男站在门口。
“怎么样?”李四百问。
田西湖摘下手套,摆了摆手。
“什么都没有。而且,凶手临走的时候在屋子里喷了两瓶6L的干粉灭火器。盐酸把所有痕迹都吃了,就算有,拨开干粉残留,也剩不下一片儿整个的,更别提指纹了。”周猛说道。
宋橇看向拉丁舞男。“你和王华秋什么关系。”
“朋友。”
“别说的那么抽象。”李四百阴着脸问拉丁舞男。
李四百十分之一秒换了个用来审讯的表情。诸如这种威慑面具的形成只需盯着对方眼珠子上的靶心瞳孔,然后用呆滞呆板的目光找东西一样看着受训人,腮帮子刻意松弛尽量造成脱相的感觉。
拉丁舞男精神崩溃到已经没有自己的重心了,他靠在墙上,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李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