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货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刷着手机上的视频,根本没有看见晃悠到路中央的王华秋。
交警回头的一瞬,王华秋正夹在车头两束远光大灯柱的中间,强光吞噬了她的身影。
大货车径直开了过去,宋化成吓得捂住了眼睛。
交警上前示意货车司机停车,货车司机假装没看见,本来要拐弯,转向灯都打好了,结果给着油门直行而去。车牌也被油污糊得严严实实。
交警一边跟对讲机里说话,一边小跑上警车去追货车。
宋化成想着王华秋肯定是一摊肉泥了。
那么大吨位的货车,前后二十几个轮子,要是恰好每个轮子都从王华秋身上碾过去,那不是说笑,真的就是镶进柏油路里面去了。宋化成看到过被汽车碾压的诸如蛤蟆,猫狗,蛇虫之类的动物,往往是皮在一边,内脏在另一边,跟挤牙膏同理。
宋化成不由想起在他的青年时代,有个类似的故事。
他有个朋友喜欢骑摩托车,那个年代有辆本田牌摩托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绝对比现在开GTR法拉利出去更夺人眼球。骑上那样的摩托,你都不用说咋回事,大家就替你编好了关于你的故事。
然后,这个朋友就得到了当地最好看的姑娘坐他摩托车的机会,这个姑娘的男朋友据说是某位大人物的公子,她的倩影曾在无数个夜晚出现在无数个宋化成这么大年纪的男生的脑海里。
总之,机会难得,宋化成的朋友想让姑娘铭记或者刺激,便驾开上了了高架,以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撞上了拉钢筋的货车车尾。
清理尸体就变得很麻烦,宋化成的朋友,是十几个人用棍子或带钩子的棍子,从一捆捆长短不一的钢筋里一块块挑出来的。
他们的衣服都戳没了,分不清哪块是宋化成的朋友,哪块是那个大美人的。有人说很羡慕宋化成的朋友,他永久地和她结合了,科学家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关于钢筋里找人的这个场面让宋化成至今记忆犹新。但这还不是最难忘的。
第二天宋化成去上学,他的同桌说给他看样好东西。说罢就掏出一个烟盒,从里面倒出来一块肉粒。
宋化成还好奇地摆弄了一会儿,同桌说这是坐摩托车那个女孩的胸头,是昨晚在现场捡来的。怎么证明是那个女孩的,理由两点,男生的尖尖一般黄豆大,女生的一般旺仔小馒头那么大。女比男略大。
宋化成当时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把手心里的这块肉粒扔出去,还是该多攥一会儿。
当晚,他躺在床上,白天的恐惧感竟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心跳加速的幻想,他幻想的是,白天曾被他握在手心的那个暗粉色的肉粒后面,长出了一个美人的身形。
宋化成定了定神,朝公路中央走去,他虽然是外科大夫,见过太多不是外科大夫的人没见过的东西。但他没有见过被压扁的人。况且刚才的货车还拉着载重,从王华秋身上压过去可不亚于压路机碾压拌着石头子的沥青,她肯定和地面融合成一体了,就像他的朋友和手心里胸头的主人一样。这就麻烦了,他就得把王华秋从地面里清理出来,在车来车往的公路上起一张人,那难度太大了,不可能像给煎饼果子翻面儿那么容易,起码也是披萨,碰哪块哪块就碎,还拉着丝儿。
宋化成带着自己的预想走到马路中间,马路上没有他想象被压成片儿的王华秋,他前后左右扩大范围找了几圈,都没有王华秋的痕迹。
宋化成的心落了下来,但紧接着又提了上去,那尸体呢?尸体去哪了?王华秋是不是被挂在货车头,或车底,被大货车带走了?也许这会儿警察已经拦下了大货车,发现了不知死活的王华秋?
这还不如被压成片儿呢。
宋化成想到这里,崩溃地拍着脑门,路过的汽车看到深夜里站在路中拍脑门还转圈嘴里骂着大街的宋化成纷纷自觉避让开来。宋化成又气又恨,这个又丑又臭的女人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简单的事情不断升级,他恨不得把调皮的王华秋碎尸万段。
成功是没有捷径的,在现代社会杀一个人是没有捷径的。
宋化成跑上车,顺着大货车驶离的方向开去,作为一个杀人犯,他正追逐着警察正在追逐的目标,这分明是王华秋对他的戏弄,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十足愚蠢的小丑。
丑人多作怪,跟丑的人打交道难免霉运缠身,一波三折折上还有折,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花着钱冒着风险挨着疼遭着嘴受着白眼去做整容手术,宋化成气的胡思乱想。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王华秋。
一路都没有看到大货车的影子,宋化成懊恼至极,边骂着脏话,边拍打着方向盘,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每一步的计划都是他冥思苦想无数个昼夜设计好的,连王华秋有没有心脏病史会不会在不可预见的过继冲突中暴病都做过调查。
然而,每一个环节都不在宋化成的掌控范围之内。
努力是最没用的行为。
宋化成记得小时候劝他退出篮球队的体育老师跟他说过,如果努力能成功,那大家不都努力了么。
宋化成驶入一条小路,把车缓缓停在路边。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可能是因为时间太晚了,对方迟迟没有接听。气头上的宋化成把电话摔到副驾驶上,电话蹦蹦跳跳弹到座椅缝隙下。
少顷,他又趴到副驾去摸电话,汽车档把一下顶在了他的胃上,疼的他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宋化成捂着肚子,缝隙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想必是对方回拨了过来。
就在宋化成再次狼狈地去捡电话,再次被汽车挡把顶了一下胃疼的死去活来的时候,车窗外,蒙着头套的王华秋出现在宋化成身后一侧的围墙上。王华秋弓着腰,正试探着在围墙上一步步用脚尖向前蹭着位移呢。
宋化成抓起电话刚要接,从倒视镜里看到了围墙上的人影。他猛地坐了起来,回身透过车窗看着高墙上举步维艰小步向前的王华秋。王华秋颠颠倒倒晃晃悠悠,每一步都走出了扣人心弦的味道,哪怕其中一块砖头松了,她就大头朝下了。
宋化成趴在车窗上为王华秋捏了把汗,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上来的,也不知道她打算怎么下去。他有点看入迷了,觉得她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在生死之间,这种一步一步给予的未知,让宋化成倍感好奇,她到底能不能摔下来呢。
就在王华秋前方不远处,一支粗壮的树杈从墙里伸出到墙外,他真想知道她能不能越过这一道阻碍。
王华秋的下盘是稳的,在物业值班室的时候宋化成领教过,她的平衡感从哪里来的呢? 一定是广场舞了,广场舞练的不是身体,是心,一颗表达自己的心。广场舞人的舞台也不是广场,是路人的目光。在目光上跳舞的人,一堵墙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宋化成松了口气,换了个姿势,无意中把胳膊搭在了方向盘上,按响了喇叭。王华秋被近在咫尺的喇叭声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前冲去,一脑门撞在了横在围墙上的树杈上,从墙上掉了下去。
宋化成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已经天光大亮,他的爱人果林园坐在餐桌前盘着腿翻着一本西方宗教油画的画册。
餐桌上摆好了咖啡和一盘子煎蛋,煎蛋摞成了摞,最少六七个。
果林园四十出头,脸上攒了些细纹,她不算美人,但很有气质。这种气质不是练过芭蕾吃过洋饭挺直腰板显出来的,这种气质会让同性好奇羡慕她的性格,让异性有种莫名想接近她的欲望,这些都来自果林园的学识和修养,以及对生活某个角度的某种偏好。
果林园看宋化成走了过来,放下书本,把餐盘推到他跟前,自己只喝着一杯咖啡。
宋化成抓着煎蛋,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盘,然后擦了擦手,喝起了咖啡。
两人没有话,偶尔目光交织,也是自然礼貌互不打扰地在彼此的脸上稍作停顿。他们的房子很宽敞,阳台上种了很多草本或木本的植物,通过楼下的绿化能看出来他们住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
果林园把餐盘和咖啡杯放进洗碗池,拿出一个盛满化妆品的箱子放在桌上,然后脱下套头卫衣,里面只穿了一件内衣。
她的肩膀白的发亮,一点肉都没有,脖颈下的锁骨凸起的清晰可见。她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放进烟灰缸。
宋化成挽起袖口,打开化妆箱,靠着桌子开始给果林圆化妆。
盘着腿仰着脸的果林园偶尔抽口烟,宋化成偶尔也抽口烟,俩人抽着一根烟,半天一口,看来烟瘾都不很大,直到这根烟抽完。
宋化成熟练地打完粉底勾勒五官,修长的手指在果林园脸上每一下的触碰都十分精准,就像画家在画布上作画一样熟练,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没有一个动作是需要停下来思考的。
果林园全程像只小猫一样,看宋化成频繁更换化妆工具,观察他的面部多出来的粉刺和粗粗细细的胡须毛囊,她一点都不无聊,她十分享受这段近在咫尺的时光。
宋化成额前的头发乱了,果林园帮他捋了上去。
与此同时。
当身陷地狱的王华秋恢复意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用来进行腰椎复健的铁床上。
通过微弱的光,隐约能看见四周围着的半透明的塑料布,她像是躺在一个硕大的塑料帐子里。头顶正上方,悬挂着一根胳膊粗的蜡烛,蜡烛的火苗很小,小到任意一股气流都能将它吹灭。
王华秋被束缚的结结实实,除了眼神和思想,宋化成没有给她留出任何能够表达恐惧心境的空间。
其实比这晚的遭遇更恐惧的,是她不知道因何而遭遇,以及未来的遭遇。
王华秋感觉自己身上冰冰凉凉顺顺滑滑的,她挣着绑在脑门和嘴巴上的绳子抬头,布满血线的眼珠抵着下眼皮,看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成套黑色缎面的寿衣,和花布鞋尖上缝着的两个白色的线球。
再看周边的环境,她一下子就分不清自己的死活,眼泪上下左右淌的满脸都是。
一滴蜡油准确地落在了王华秋的鼻尖上,王华秋感到了热度,她庆幸,还好蜡烛在很高的位置,落下来经过冷却,不会烫伤自己。随即,又一滴蜡油落在了她的脸上。
当一滴蜡油落在她鼻孔,让她感到不适的一瞬,她才明白怎么回事。这么粗的蜡烛一直烧,蜡油一直滴,她的脸就会被滴落流淌的蜡油糊住,到时她就会被一脸蜡壳闷死。
王华秋首先想到的自救方法就是吹灭头上的蜡烛,她的嘴因为勒着绳子无法合拢,吹出去的唾沫星子全落在了脸上。
蜡油一滴滴落在王华秋的脸上,她竭力做着表情调动着五官试图让脸上的蜡开裂脱落,但很快,落下来的蜡油重又铺开。
王华秋左右摇着脑袋,绑在腮部的绳索像锯条一样,拉开了她脸上的肉皮。但王华秋仍旧不打算向逆境妥协,她卯足力气一个犀牛望月式的甩头,勒在嘴里的绳子脆生生地从她的牙龈里带出了一颗牙齿。
血浸的满嘴都是,只要呼吸,就会把血带进气管,然后不由自主地又呛入鼻腔。她动不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痛苦,让她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一分钟前,丑陋健壮的王华秋还想着怎么才能活,现在,她想的是怎么才能快点死。
阴天的早上。
废弃的黄鳝塘上弥漫着一层雾气,周围杂草丛生,满是坍塌的矮墙和泥巴。
蓝红警灯藏在雾气里时有时无。
警察和法医穿着背肩带的皮裤拔着大腿,向泥塘中心一步一步地移动着。
不远处,就是趴在泥地里的王华秋,她的脸陷在泥里,后脑上还扎着一根麻花辫。
法医戴上口罩,翻开面朝下的王华秋,王华秋的后背好好的,但是脸已经被鳝鱼王八泥鳅之类的东西啃的乱七八糟,面目全非,脑门上还粘着几个福寿螺,就像小龙人的犄角。
塘边公路,解眉协调医护人员,将王华秋的尸体抬上救护车。警察三三两两散落在泥塘周围,侦查着现场。
张炎和李四百站在池塘跟前,他们的裤腿,鞋面,全是粘乎乎的紫泥。
张炎抬着胳膊,把两只手的关节顶在脑瓜顶上的百会穴。他头疼的时候,就会亮这个造型,从不吃止疼药,他认为吃止疼药的伤害远大于疼痛本身。“这和上一个案子同是一个人干的。”
“好像故意让我们看出来是同一个人干的。”李四百说。
张炎叹了口气。
“只不过没有像上次那样来到现场,出发之前我就让西湖他们带人把周边先趟了一遍。”李四百说。
“有什么可趟的,这附近光秃秃的也没有藏身之地啊。”张炎环顾四周。
“如果上次王敕追的那个人就是凶手,那他肯定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一个脚印都没有,他是怎么把人扔到池子里的呢。”张炎问。
“无人机,不可能。”李四百自顾自嘟囔。
“有人机也不可能。”
“有道理。”
“王敕呢。” 张炎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王敕。
“你不是让他去分局报道了么。”李四百老老实实回答。
“他去了吗?”张炎故作贵人多忘事。也正常,自己好歹是个局长兼队长,官不大,但事不少。
“去了吧。”
“滚刀肉,这回他必须走,上面的令,是商量的事么。”
张炎话音刚落,远处的雾气中闪出一个人影,跟不倒翁似的一摇一摆地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