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泉看完马胜天写的信,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的脸色还是像之前一样苍白,红肿的眼睛和蓬乱的胡须让他显得格外憔悴。他胡乱擦了擦还没风干的眼泪,抹在了皱巴巴的灰白棉衣上。
“承勋啊,不是叔不想帮你。”何清泉把信纸折好,递还给了马承勋,“叔现在已经没这能力了。”
马承勋一脸关心的看着这个落魄的商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何叔?”
何清泉又愁容满面的叹了口气,但是似乎又有很强的倾诉欲望,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这段时间的事。
在芸州庞大而繁荣的不锈钢产业链中,有十几家专门从临近矿场收购原材料,再进行分拣和粗加工的商户。为了避免彼此之间的恶性竞争,这些商户相互联络商讨,组成了一个叫做“永镜行”的行会组织。每隔一段时间,各家商户都会派出代表在永镜行碰面,共同划定每一户的收购范围和收购量,并且确定出当季的收购价格和钢锭钢板的售价。而何清泉因为手里的作坊规模最大,家底最为雄厚,理所当然的被推举为永镜行的行头,聚会碰面的地方也多设在他的府邸中。
这一套规则运作了近十年,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即使是唐州大陆统一之初的兵连祸结,也几乎没有影响到这个工商业重镇的稳定。永镜行的一众商户赚的盆满钵满,周边开发出来的新矿区也不断增加。除了近几年朝廷派来征税劝捐的使者越来越多,并没有什么事能够影响他们的生意。
然而,两个多月前的一群外来商人,把一切都改变了。
起初,没人注意到这群南方打扮的不速之客。声名远扬的芸州城向来就吸引着来自唐州各地的商队,他们都带着当地的物产和一车一车的辉银,来芸州换取质量上乘的铁制品。可是,遍布城中各个市场的耳目,很快就把异常的消息告诉了何清泉——这伙外地人正在高价收购不锈钢原料。
所谓的不锈钢原料,就是从矿场中切割、砸碎后取下的各种零件。他们形态各异,有些干脆就是损毁的锅碗瓢盆之类,如果没有后续的加工,它们几乎完全没有用处。而要加工原料,就需要诸如高炉、铸造模具等等各种设施和场地,这些分工明确、相互配套的作坊,都是永镜行的商户们在前辈冬眠人留下的基础上,花费了大量财力和时间才建设积累出来的。没有这些条件,不锈钢原料对那些外地人来说就无异于废铁,而且还是特别占地方的废铁。
但是外地商人们还是在芸州城东门附近的荒废地段,租下了大片的场地,用栅栏围了起来。从此就守在那儿,直接比市价高出三成收购原料。巨大的利差消息在各个矿场和村落中迅速传播,越来越多的运货车辆改走了城东门。永镜行很快便遭遇了严重的原料短缺,工坊纷纷停工,不少稳定给他们供货了很多年的矿场都背弃了合约,改向城东的商人供货。
何清泉逐渐明白过来:这群人是冲着永镜行来的,他们必须做出反击了。
一开始,永镜行商户的掌柜们还对此事谈笑风生。多年来,垂涎不锈钢生意的外来商帮屡见不鲜,但是在本地商户的团结应对下,他们要么被吸纳,要么被赶走。都没有掀起过大的风浪。
永镜行很快便在一次会商中确定了应对之策。各个商户手中都有一定的钢材库存,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应对下游的需求。于是,他们就干脆给自己的熔炼作坊都放个假,把作坊库存的不锈钢原料都伪装成矿场运来的新货,让手下分批一起卖给那伙商人。“他们不是想囤货吗,那咱就让他们吃个够,撑死他们。”何清泉喝着茶,对着一众掌柜们说道,引起了一阵笑声和附和。
出乎大家预料的是,这些外地商人的资金多的让人咋舌。永镜行派出去的车队昼夜不息的向他们抛售原料,堆货场地上的不锈钢很快便多如山积。眼看各家商户的原料库存都即将见底,可那伙外地人手里的辉银却像花不完一样,对所有运到他们那的不锈钢都照单全收。何清泉一时感到了手足无措。
“你们这些人生意做这么大,难道没点当官的关系吗?”雁归插了一嘴,“外头的人来搅局,你们就没点其他手段?”
陈清泉看了雁归一眼,似乎有点不满被突然打断,但还是耐心的解释道:“仁兄有所不知啊,永镜行向来和云边节度使汪灿交情甚厚,汪节帅的亲眷也在我们这多有分利。”
“我就说吧。”雁归有些骄傲的笑道。
“可惜啊,汪节帅半年前就过世了。现在是塘州的刺史陈瑞云自领了留后,此人日常都在军营中,我们多次尝试结交他,都没有找到门路。”陈清泉一脸愁容的摇摇头,“至于你说其他手段,本州的刘州牧向来刑罚严厉,治安整肃。况且我们这个行当,作坊商铺都是跑不了的家业,如果坏了规矩没了底线,只怕最后谁都经营不下去了。”
就在永镜行一筹莫展的时候,城中一家商户的掌柜曹桦忽然站了出来,对众人说道:“这些天,永镜行倾尽库存也没能把那伙人的辉银消耗光,依我看来,就是我们各自为战,卖的时间点过于分散,给了他们筹措资金的时间。”
一个掌柜疑虑的说道:“可是我们这么多眼线盯着,并没有看到那些人从城外得到过补给啊。”
“唉,你懂什么,这些混江湖的游商,搞不好是挖地道把钱送进来的。”另一个人回话。
陈清泉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说道:“那还请曹掌柜说说,有何良策啊。”
“当今之计,在于迅速用大量的货抽干他们的资金。到那个时候,送货的车马排成长龙,而他们拿不出更多的辉银收购。消息一出,永镜铁的价格必然暴跌,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从容的买回我们的库存,看着这伙人破产滚蛋了。”
“话是不错,可是如今永镜行的库存已经消耗殆尽了,上哪去弄到那么多货呢?”
“是啊,况且如今永镜铁的市价已经被他们越炒越高,我们总不能花高价去外头买回来吧?”
“是啊是啊,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众人议论纷纷。
曹桦大声宣布了他的答案:“去借。”
一阵惊愕的沉默过后,一些掌柜开始点起了头。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永镜行在芸州经营日久,和许多矿场、村落的头面人物交情深厚。常年利益交换积累下来的信誉和情分,不至于还抵不过一伙外来商帮的影响。毕竟谁都会觉得,外地人来干一票,多半很快就走了,今后还是得和永镜行的这些掌柜做长久生意。
于是,永镜行就行动了起来,陈清泉带头派出了七八个信使,用他自己名下的作坊商铺担保,向附近几个大矿场“借调”了所有新近开采出来的不锈钢原料。其他的掌柜也纷纷动用了自己的渠道,有些人还干脆借到了临近州县的矿场头上。
为了避免太快打草惊蛇,在陈清泉的安排下,四方调运来的巨量不锈钢原料都先行存放在了芸州城东郊的一处山谷里。一时间,送货的车队绵延千里,川流不息,仿佛一场正在进行一场宏大的会战。临时存放的原料漫山遍野,将原本翠绿的谷地变成了金属的海洋。
在十几日的准备之后,反击开始了。
这天中午,陈清泉特地命人准备了丰盛的酒宴,永镜行的掌柜们齐聚一堂,一边把酒言欢,一边等待着他们想要的结果。
数百辆大型马车被一起派出了城外,从山谷中接连不断的运回了不锈钢原料。不知内情的商人和市民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壮观的一幕,望不到头的车队满载着造型各异的金属,颠簸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震动引发的尖锐噪声如耳鸣一般,在每一个路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消息很快传进来了,头几个家丁带来的情报一个比一个振奋人心。那伙外地人收购的速度越来越慢,永镜行在车队中安排的人也在不停捣乱,高声质问道:“怎么这么慢啊!是不是没钱,收不起了?”引发了围观群众的阵阵起哄。
城中其它的收购商户纷纷开始降价,每一个小时的收购价都在向下滑落,市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恐慌抛售的迹象。“让我们一起举杯,为这些友商的滚蛋践行。”一个掌柜站起身把酒杯高高举起,引发了众人的喝彩。
然而,外地商人却一直没有停止收购的意思。
直到那天傍晚,日暮西山的时候。所有人都带着醉意,在橘红色的晚霞中东倒西歪的聊着天。倾销已经进行了大半天,他们期盼着的那个消息却还没有传来。陈清泉从眼前的杯盘狼藉中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中成群飞过的大雁,忽然有了一点不安。
消息终于来了,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冲进了府邸大门,一下栽倒在地。
“外……外地人出通告了。”家丁两只手撑着爬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就在刚才。”
“通告说什么了?”所有的掌柜们仿佛一下便醒了酒,纷纷离座向那个家丁围了上去,每个人都一脸的焦急与兴奋,“你快说啊。”
家丁又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下人群正中的陈清泉,然后小声说:“涨价。”
这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在陈清泉的脑海中炸响开来。他怒目圆瞪的看着那个家丁,用手狠狠指着他喝道:“胡说什么?想清楚再说!”
“是真的啊老爷。”家丁已经带了点哭腔,“他们涨了收购价,一斤50块!”
陈清泉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旋转了起来,下一秒便狠狠的栽倒了地上。他圆润泛红的脸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无助的凝视着眼前无数慌乱奔跑着的腿。人们有的哭喊,有的哀嚎,在一片末日般的混乱中,他看到曹桦的背影正摇着折扇,信步向大门走去。陈清瑞想要伸手抓住他,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谁能想到,这个姓曹的,居然早就和那帮外地人勾结在一起了。”陈清瑞说完,一把抓过了桌上的茶壶,发现是空的,只好又叹了口气。
“现在我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矿场的人都从县衙一直告到了节度使衙门,要债的人把家里值钱的都搬走了。”陈清瑞两手一摊,“都完了,你们要是晚来几天,我这条命大概也已经完了。”
李逸尘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承勋啊,回去跟你爹说一声。”陈清瑞忽然抓住了马承勋的手臂,“救救叔吧,至少……至少保住我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