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承勋和他的父亲很不一样,这是李逸尘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
虽然从小在军旅中成长,马承勋却生的高高瘦瘦,皮肤白净。一头不长不短的黑发收拾的干净利落,衬托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容。
“前面便是芸州地界,下了那个山头,就是州城了。”马承勋和李逸尘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点拘谨,听起来一板一眼。
“可累死我了。”雁归弯下腰,撑着膝盖喘了口气,大声抱怨道:“你爹还旅帅呢,亲儿子出门连个马都不给啊。”
“我们初来乍到,立足未稳的。哪能有那么多讲究。”马承勋一脸认真的回答,反而让雁归一时语塞,只能轻轻哼了一声,起身继续走了起来。
李逸尘一行三人已经在路上走了一天一夜,由于泽州过于遥远,不可能步行抵达。马胜天便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儿子,让他先带着李逸尘前往芸州城,找到他的一个远房表叔,先借点钱财行李,再从芸州雇船走水路继续西行。
“听说我这个表叔在芸州城颇有产业。”马承勋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情况,“这次父亲派我来,也是想和他取得联系,以便日后相互照应。”
雁归不屑的说:“相互照应?我看是隔三差五来要钱吧?”。
“你不懂,这年头做生意的,在外头没点靠山是不行的。”马承勋一点也不恼怒,依然语气平和的解释着。
芸州以盛产“永镜铁”而著称,和信州一样,它的周边也有几座巨大的上古遗迹矿场,沿途的十几个村庄依靠采矿而形成,村民们将遗迹中开采出来的材料运输到芸州城进行加工。而通过观察过路马车上的各种货物,李逸尘能够猜到,这个永镜铁应该就是304不锈钢一类的东西。
当远远地看见芸州城时,李逸尘不禁又产生了时空穿越之感。城中的许多地方都升腾着滚滚黑夜,突兀隆起的高炉和烟囱像丛林一般,成片成片的拔地而起,即使在城墙外也能清楚地看到。随着他们越走越近,空气中刺鼻的烟味也越发浓重,李逸尘只能徒劳的用手捂住口鼻,雁归还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啊。”雁归说完,又咳了两声,“我们要了钱就赶紧走吧。”
城门口的守卫十分松懈,流水般的马车队伍来来往往,车厢里的货物不停发出金属的碰撞声,仿佛在演奏着一曲杂乱无章的交响乐。三个人小心的贴着城门的边缘,在来往车辆的空隙中进了城,满地的污泥和马粪几乎让他们无处落脚。
芸州城中又是另一幅景象,原本宽大的街道被川流不息的马蹄和车轮践踏的泥泞不堪。街道两旁布满了工坊和商铺,其中较大的厂房居然可以连绵数里,数不清的人影在里面忙碌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就算只是路过这些门面,李逸尘也可以感受到从里头喷涌而出的热浪。
“这里和其它地方很不一样啊。”李逸尘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一辆装满铁锭的推车摇摇晃晃的进了街边的工坊。
“这里应该是唐州最大的铁器产地之一了,周边州县的器皿武备,基本都是这里出产的。云边镇七成以上的税赋都来源于这里。”马承勋滔滔不绝的说道。
雁归好奇的看着忙碌的人群,似乎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你倒是对山川地理都很懂嘛。”
“那是当然,我从小跟在我爹军中,差不多把整个唐州都跑遍了。”马承勋骄傲的说。
在街巷中走过了半座城,李逸尘也大概对芸州的产业有了些认识。周边矿场的村民将拆卸下来的各种钢板、零件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城中贩卖。城中会有专门的收购商对买来的粗料进行分拣分类,有些用于简单的冷处理,再把可以进一步加工的材料装车,送到那个高炉林立的地方进行熔炼浇铸。成堆的钢锭钢块又会被运到庞大的工坊中进行人工加热锻打,直到得到需要的各种形状厚度的钢材。再最终运送到各个作坊中,去做成器皿和武器盔甲。
这个完整而复杂的产业链就在李逸尘的眼前有条不紊的运作着,古今交糅的奇异场面让他有些目不暇接。他想象不出来,唐州的工匠要怎么把不锈钢材料加热到上千度的高温进行熔炼,但是一想到这是个有冬眠人和秘人的世界,他又觉得没什么是不合理的。
经过一处城门的时候,他们看到城门口的空地上聚满了人和车,把周边的几条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在拥堵处的中央,成排的木板用铁丝捆扎起来,形成了一道四处漏风的简易围墙,墙内堆积如山的钢板和金属构件清晰可见,像是一个庞大的堆料场。在围墙的一个大豁口处,那些挤在一起的马车都在等着进去卸货。
“曹掌柜,曹公,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待走近了些,李逸尘听到几个人正在大声的争吵。一个衣着华丽,戴着宽檐圆帽的中年男人正挺着肚子,站在高台上指挥着手下,让他们逐个对那些马车登记检查,丝毫没有理会站在他边上的四五个人。那些人的穿着也颇为精致,但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却充满了憔悴。一排士兵穿着整齐的盔甲,持戟站在场地的周围,但是并不干涉他们的争执。
“曹公啊,芸州的铁价向来都是25块一斤,成色再好也没有30的,你何苦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拍着手背,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那边再去点人,动作麻利点。”那个被人叫曹公的男人还是假装没听见,只是招呼着手下,“60,60一斤了啊,有货的都赶紧排队登记,把你们同僚兄弟们都叫过来,有多少要多少!”
“60?你疯了吧你!”另一个矮胖的人说着便要上前拉扯曹公,但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士兵,又悻悻的缩了回来。
李逸尘一脸困惑的看着这个场面,三个人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有一队巡逻的士兵正在驱赶围观的群众,李逸尘不禁向一个推搡自己的士兵问道:“这里是在干什么?”
“做生意的有点纠纷,没什么好看的。”士兵不耐烦的说,“走了走了,没货的别在这挤,已经够挤的了。”
三人只好继续往前走,一路躲避着几辆运载钢板的马车。他们每经过一堆原材料,都在讨论着可以做成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便抵达了他们要找的地方。
这是一处大宅子,两旁的石狮子张牙舞爪的看着来人。尽管这片区域依然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阵阵噪音,但是比起刚才一路上热闹喧天的景象,宅子所在的坊巷已经算是芸州城里的幽静之地了。
马承勋走上前,抓起宅门上的铜环,便用力地敲了几下。大门居然没有上锁,随着他的敲击缓缓的开了一条缝。
几个人相视一眼,马承勋小心的推开门,侧身便往里走了几步,大喊道:“何叔,何叔在家吗?”
没有人回答。
李逸尘和雁归便干脆也走了进去。门的后面便是一个宽敞的庭院,和宸王府内的布局颇有些相似。一个小池子边建着一座装饰精美的凉亭,四周的树木和花草都修剪的造型工整。宅子的前厅大门也敞开着,厅堂里的桌椅摆放的整整齐齐,唯独就是没有一个人。
“你这表叔够随便的,”雁归说着,走上台阶,一步便跨过了前厅的门槛,“人都走光了,门也不锁。”
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忽然传进了李逸尘的耳中,清风吹过庭院里的草木,让抽泣声更加的若有若无。
“有没有听到?”李逸尘赶紧问道。
马承勋点了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快步便向前厅后面走去。留下雁归还在到处东张西望,看到李逸尘也往后头去了,才匆忙跟上,嘴里还问着:“听到什么了?”
转过厅堂的落地屏风,便来到了中庭。哭声开始变得越发清晰起来,李逸尘很快便把它的来源锁定在了对侧的主楼里。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还不时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低语。
“何叔?”马承勋试探的喊了一声,招手示意两人跟着他,快步走到主楼前,一把便推开了房门。
一个男人正披散着头发,站在厅中央的圆桌上,周边翻倒着几张座椅。他低垂着头,双手抓着一根从房梁上垂下的麻绳索套,一边紧闭着眼睛啜泣,一边大口呼吸着,显然正在做着心理挣扎。
男人注意到了闯入的动静,但是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别逼我了,我什么都没了。家人我都遣散了,非要逼我,就把我的命拿去抵债吧。”
马承勋走上前,轻声叫了一句:“是何叔吗?”
桌上的男人这才有些意外的转过了头。李逸尘看到,男人长满络腮胡须的脸上挂满了泪痕,通红的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三个不速之客,过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你们是谁?”
“真的是你啊何叔。”马承勋开心的笑了起来,“是我啊,我爹是马胜天,你还记得吗?”
“马胜天?”男人先是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慢慢的,他原本麻木默然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用颤抖的语调追问道:“你是马胜天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