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见宸王的地方,安排在了门下省的政事堂正厅内。
宸王被几名内侍请进了大堂,李逸尘和其他的僚属则被要求站在堂下的庭院中等候发落,几十个明火执仗的禁军士兵围着他们,在夜色中仿佛雕塑般肃立着。正厅并不大,从李逸尘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政事堂里面的情况。
堂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似乎原有的桌椅陈设都已经被搬走,只能看到一面巨大的屏风,在厅堂的里侧铺展开,屏风上绘制的水墨画雄浑壮美,它以连绵不绝的山水为背景,峰峦叠嶂,流云缭绕,一条矫健的龙在画面的中央翻腾舞动,龙的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注视着屏风前的每一个人。
李逸尘注意到,在画面中的天空两侧,用写意的手法绘制着两个仙人。他们一人高举着右手,似乎在指明着画外的什么东西,另一人则顺着那个方向凝望着,手里拿着的东西被漂浮的祥云遮挡着,模糊不清。
屏风的前面摆放着一张宽敞的紫檀木座椅,背靠上龙与凤交织飞舞的浮雕栩栩如生,椅子的每一根边缘都被工匠们精心打磨得如水流般圆润,散发出深沉的红棕色光泽。但是椅子上却没有人坐着,几名内侍宦官正在椅旁低声交谈着。
大厅的两侧分别站着四五个人,他们身上的服装杂乱不一,显然是来的匆忙,无暇顾及穿着。陈清瑞也站在靠内的位置上,他们此刻都看着被领到了大厅中央的宸王,默然不语。
忽然,珠帘被掀起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圣上来了。”一名内侍跑上前对着众人宣布道,所有人立刻都调整好了姿态,面向那张椅子跪了下来。堂下的人们也纷纷跪倒,但是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李逸尘想象中的山呼万岁。
皇帝在两名内侍的簇拥下,脚步匆匆的走了出来。他没有做任何表示,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直接坐到了椅子上,然后斜靠着座椅的扶手,一只手摸了摸自己下巴的胡子,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一个年纪较大的内侍便马上喊道:“平身。”
“那个就是知内侍省事赵忠。”在站起身的时候,李逸尘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右天璇军现在就听他的。”
皇帝转动着眼睛,看了一圈在场的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宸王身上,即使隔了很远的距离,李逸尘依然能够感受到这个目光的深邃而寒冷。
“赵轩啊,审之没来吗?”皇帝的声音虽然苍老,但是却穿透了整个大堂,清晰而有力。
李逸尘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发现皇帝的面庞似乎显得有些苍白,和他身上朱红色的长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袍上的金色龙纹在火光中闪着光泽,透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气息。
“陛下,审之身体不适,不能远行。”宸王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头看着地面。
“喔,是真的不适?”皇帝的语速依然缓慢,“还是有其他的的事,不能来?”
宸王扑通的一声跪了下来,用力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沉重的闷响在静谧的厅堂内回荡。李逸尘听到了自己的忐忑的心跳声。
“陛下,儿就国以来,时刻牢记陛下嘱托,日夜勤勉,为陛下保境安民,不敢有丝毫怠慢。”宸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
“好,这很好。只是这几天,我这宫内老是收到奏报,说信阳城有些奇怪的动静。”皇帝的表情似乎没有变化,然而李逸尘注意到了更多的异样之处。皇帝的双唇干裂的明显,略带着青紫。而他的那双手,更是显现出一种与其它皮肤不同的暗沉颜色,指甲之下有淡淡的蓝黑。
“这些流言蜚语,我本是不信的,但是有些从信阳郡来的人也这么说,就由不得我不怀疑了。”皇帝对着身旁的赵忠动了动手指,说道:“带上来吧。”
赵忠点点头,快步从宸王的身旁走过,消失在了政事堂外的夜色中。没一会,他便和四个穿着简陋的人回到了前厅。这四人有男有女,都带着一副惊恐不安的表情,四处张望着。刚跨过大厅的门槛,见到了宸王,他们便一个接一个的慌忙跪了下来,喘着粗气。
“大王,这几个人你可认得?”赵忠站在宸王和那四个人之间,俯身轻声问道。
宸王回过头只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男人的目光刚好对上了宸王的眼睛,他像触了电一样,赶紧又低下了头。
“认得,这些都是我府上的差役和佣人。”宸王回答。
“既然确实认得,那就给我解释解释他们说的话吧。”皇帝说着,似乎十分疲倦,身子斜的更加厉害了,几乎是半躺着靠坐在椅子上。
“你,抬起头来。”赵忠一把抓起了其中两个人的头发,让他们的脸正面向宸王,“把你们之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我,不是小人说的,是……”一个女人带着哭腔,说完便又马上伏在了地上,抽泣起来。
“没出息的,怕什么。”赵忠恶狠狠的踢了一脚另一个男人,“你说。”
男人看了看赵忠,似乎鼓起了勇气,猛的吸了几口气,便大声说道:“小的们亲耳听到,宸王和人在房中谈论起兵之事。”
“对啊对啊。”一个女人也抬头补充道,“前些天小的正在庭院打扫,就听得书房内有不少人,在说什么……什么清君侧,什么带兵进京——小的也听不明白啊。”
皇帝的眼睛闭着,只是点了点头。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又说了一堆控诉,然后渐渐安静了下来,又把脸贴近地面,发着抖不再说话了。
陈清瑞左右看了看,上前了一步,躬身说道:“陛下,此等粗鄙次人的胡言乱语,不可轻信。”
又有两个大臣也出列说道:“宸王素来有谦爱恭孝之名,这恐怕是小人诽谤中伤。”
“不是,不是的!”一个男人突然抬起头喊道:“刘节度知道,小的日常服侍宸王,有一天听到宸王和左右说过,刘节度知道了他们的企图,他们还商量着要先下手为强呢!”
李逸尘慢慢的听出了味道,这显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面。只见赵忠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慢慢踱回了皇帝的身边。皇帝很久也没有发话,仿佛睡觉了一样。赵忠便主动开了口:“刘节度,可有此事啊?”
话音未落,左边第一排的男人便走了出来。他的身材并不算高大,但是四肢十分的粗壮,他棕褐的肤色仿佛是经过岁月洗礼的铜锭,闪耀着健康的光泽。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他一瘸一拐的步伐,虽然有些笨拙,但每一步都坚定有力。
宣义节度使刘崇韬的名字,李逸尘这些天已经多次听人提起过。但是亲眼见到这个当年跟着皇帝统一唐州的元从老将,李逸尘依然被他的气场震慑的印象深刻。堂上的几位大臣都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宸王依然跪在地上,等待着刘崇韬对他最后的判决。
皇帝似乎感应到了刘崇韬的动作,睁开了眼睛,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容。
“刘兄,但说无妨,你的话,我一定相信。”皇帝说道,李逸尘看到宸王的背影似乎震颤了一下。
刘崇威没有丝毫犹豫,他抱拳行了个礼,便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回禀陛下,臣从未听闻宸王谋反之事。”
政事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无论是赵忠,还是陈清瑞等几个大臣,都一下瞪大了眼睛,露出了复杂而震惊的表情。皇帝又摸了摸下巴,用饶有兴致的语气说:“喔,是这样。”
“臣所辖的宣义军与宸国相邻,一直来往密切。臣素来听闻宸王贤德,不知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谣言,定是有小人从中挑拨,欲使陛下骨肉相残,其心可诛。”
刘崇威说完了,他的声音却还在堂中回荡着。所有人都在咀嚼着这段话的含义,李逸尘知道,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搞不清楚情况的人。
皇帝突然直起了身子,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力量仿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中,他猛地一拍扶手,一改先前懒散的语气,厉声说道:“堂下鼠辈,竟敢到朕的面前挑拨离间!给我带出去,即刻腰斩!”
那四个人闻言大惊失色,立刻如捣蒜般不停磕着头。其中一个女人直接昏倒了过去,另外的则开始哭嚎,说着“冤枉啊,不是我们要说的,是——”
赵忠立刻打断了他们的呼喊,用更大的音量对皇帝说道:“陛下,事关重大,这些下人即使有诬告嫌疑,也宜先行下狱,着法司审理,查明真相。”
“别杀我,我都说!”一个男人赶紧应和道。
出乎李逸尘意料的是,皇帝又猛拍了一下扶手,转头对赵忠怒目而视,用近乎谩骂的语气指着赵忠喝道:“天杀的奴才,朕说的话,哪轮得到你来指点!”
皇帝睁圆了眼睛,咬着牙齿,额头上青筋暴起,和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赵忠连忙低头称是,然后向堂下的禁军做了个手势:“带走带走。”
不等那四人再说什么,一队禁军便冲上了政事堂的阶梯,把他们左右夹起来拖出了堂外,一个男人还想继续说什么,马上挨了禁军重重的巴掌,一下便没了声音,只剩下低低的呜咽。
随着禁军在夜色中越走越远,政事堂又恢复了安静。大家似乎都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一幕中,没有回过神来。皇帝已经又摆出了一副慵懒的样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两臂无力的垂着,刚才的事似乎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
“轩啊,上前来说话。”皇帝仰着头说,甚至都没有看向宸王。
宸王惶恐的又磕了个头,然后艰难的站起身,迈着碎步小心翼翼的向皇帝走近,刚走没几步,他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我早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皇帝用虚弱的语气说道,抬起手指向了左边的几个大臣,“丁相,黄相,朕今天的话,你们也一起听着。”
两个体态略显佝偻的老臣缓缓出列,走到了宸王的旁边。
“我老了,我自己也知道,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了我了。”皇帝说完,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不是劝过我好几次立储的事吗,我之前不回答,是还有些事要顾虑。”
皇帝的声音时大时小,有时甚至小到李逸尘完全听不清楚了。但是危险显然已经离宸王而去,不知道为什么,李逸尘也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他好奇的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看到几个大臣正在互相交换着眼色,而赵忠无声的招呼来了一个内侍,然后和他耳语交代着什么。
接着,一个奇怪的动静出现了。一名打扮干练的精瘦男人跳上了政事堂的台阶,他的动作很轻巧,以至于多数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弯着腰,从一排大臣的身后快步走到了刘崇威的身后,探头和刘崇威非常简短的说了什么。
刘崇威的神情没有改变,他看了一眼正在和宸王等人交谈的皇帝,一声不吭的退了一步,然后跟着那个精瘦男人,一起走出了政事堂。有几个大臣注意到了刘崇威的动作,但是没有人过问。
李逸尘就这样看着刘崇威和他的人走下台阶,和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出了政事堂的大门。守门的禁军看清了来人,也都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的放了行。
又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重新大了起来,还穿插着一阵笑声。宸王和两个宰辅大臣听到皇帝说了一句什么,连忙跪倒在地。
皇帝的兴致似乎变得十分高涨,他干脆站了起来,冲着堂中的其他人,把刚才的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朕刚才说了,要正式册立宸王为太子,明天就举行仪式!”
众人闻言,连忙纷纷跪倒。李逸尘看到身边的宸王僚属和禁军也跪下了,连忙跟着伏下了身。随着在场的人们一起高呼:“恭贺陛下。”“万岁。”之类的话语。
忽然,政事堂墙外的夜空泛起了一片亮红色的光芒,在漫天繁星的背景下诡异的闪动着。红光越来越亮,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和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突发情况吸引了,紧接着便是墙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几个内侍神色慌张的冲进了政事堂的庭院,“走水啦走水啦,不好啦!”他们呼喊着,更多的内侍涌了进来,堂内一下显得更加拥挤了起来。
恐惧与混乱慢慢在堂内蔓延,刚才还在恭贺皇帝的人们纷纷起身,不知所措的看着周围的情况。烧焦的气味顺着滚滚的浓烟飘了进来,人群发出了一阵阵惊呼。“快去救火,快!”有人喊道,一群禁军士兵便跟着内侍们冲出了门外。
“还傻站着干什么!”赵忠在堂上大声指挥着,他的声音盖过了慌乱的人群,“赶紧送各位相公出宫去躲避,我来保护皇上。”
一大群内侍闻言,便跑上了大厅,几个人夹着一个大臣,便往堂下的大门连拖带拽的走去。“别拉我!我要陪着圣上!”陈清瑞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但是很快便被更多的嘈杂声埋没了。李逸尘和宸王府的众人聚在庭院的一角,紧张的看着那一大群内侍拥着大臣们一起出了大门。陈清瑞的身影还在里面挥着手说着什么,但是很快便转出门,看不见了。
不一会,政事堂的大厅中便只剩下了皇帝、赵忠带着的几个内侍,和正看着厅外情况的宸王。宸王府的众人和少量禁军在庭院里挤成一团,更多的黑烟在空气中弥漫着,李逸尘也跟着连连咳嗽。“快把宸王带下来,放我们出去吧!”有人对禁军喊着。李逸尘透过越来越浓密的烟雾,无意中看了一眼大厅尽头的皇帝,看到了令他惊骇的一幕。
赵忠和三名内侍正七手八脚的把皇帝按在座位上,他们的另一只手上,都握着锋利的短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