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送信的快马嘚嘚的向驿站飞驰而来时,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刚刚洒在驿站旁的小溪上,阳光下的溪水宛如一条闪耀的银带,潺潺的流淌着。水草上的露珠在阳光的折射下,宛如颗颗璀璨的珍珠。
清凉的晨风拂过荒野的丛林,带着青草与花朵的气息吹醒了睡眼朦胧李逸尘,他打了个呵欠,从车辕旁潮湿的毯子上艰难的爬起身,篝火的余烬还在冒出若有若无的白烟,第一次睡在野外让他感到头昏脑胀。
因为昨天那场意外的耽搁,车队没有如期在夜幕前行进到可以投宿的市镇,只好在途中找到一个废弃的驿站停留。
驿卒早已不知去向,狭小的驿舍内只能住得下宸王和他的几个高级臣僚,李逸尘只好跟着其他人一起,在驿舍门口搭起兽皮覆盖的简易毡帐,将就着睡了一晚。虽然风餐露宿的感觉不好受,但是李逸尘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在来时的路上,雁归就和李逸尘提到,他们即将经过宸国的一大经济命脉——信尾矿,这是周边几个州范围内最大的矿场,甚至信阳郡最早就是因为坐落在矿产运输的交通枢纽,才逐渐繁荣起来的。李逸尘对矿业并不了解,因此刚听到时也不以为意。直到他真正站在了信尾矿旁高耸的悬崖上,俯瞰这片极为广大的“矿脉”时,李逸尘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在一望无际的平整地面上,数不清的残垣断壁在蜿蜒排布着,分割出了一块一块相互独立的空间。在这些空间里,硬化的路面和上面残留的各种地标,在尘土和泥沙的覆盖下隐约可见。一堆又一堆巨大而扭曲的钢铁巨物散乱的分布在各处,在它们之间,数不清的金属残骸和其它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堆积如山。
尽管夜幕已经降临,矿场中还是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中的有些人举着火把,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十几条并行的土路,就像一根根毛细血管,连接着矿场与远方浓厚的黑暗。
货运马车和人力板车摩肩擦踵的在土路上来回移动,运输着开采出来的各种货物,空气中不时传来矿场方向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和什么人模糊不清的呼号。
这是一座荒废百年的大型工业区遗址。
“喂,逸尘!李先生!帮忙啊!”雁归在不远处费劲的拖着扎营用的大卷兽皮,叫了李逸尘很多次,见李逸尘依然出神的看着悬崖下面,只好摇了摇头,换了个姿势更用力的拖了起来。
信尾矿的出现彻底验证了李逸尘的猜想,眼前的这座文明遗址,就来自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遥远过去。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答案似乎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马蹄声越来越近,李逸尘看向驿舍的方向,一个神色紧张的人在房前下了马,一边敲门一边喊道:“宸王在这吗,我找大王!”
开门的是王仁德,他从打开的门缝中探出头,警惕的看着来人。那个人似乎出示了一个什么东西,王仁德便马上招呼他进屋,带上了门。
李逸尘吃过干粮,正跟着众人一起收拾行装,驿舍的门就开了。刚才那个人匆匆骑上马,头也不回的顺着来路走了,只留下弥漫的尘土。宸王和王仁德一脸阴沉的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张毅和其他几个臣僚围了上去,宸王只是对他们摆摆手,径直走到了李逸尘的面前。
“事态严重,要劳烦先生辛苦一下了。”宸王开门见山的说,“请先生轻骑快马即刻进京,去会见寡人的一个朋友。”
“我?”李逸尘愕然指了指自己,“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正是因为如此。”一旁的王仁德解释道,“信阳郡和京城人员来往密切,派其他官员去难免会被认出来。只有先生初来乍到,不会引人怀疑。”
“可是……我这刚学的骑马”李逸尘看了看周围的人,“也不认识路,让张毅陪我去吧?”
“张卫率曾在京兆尹府当过差,不能让他同去。”王仁德说道。
“那就我陪李先生去。”一旁的雁归跳起来自告奋勇的说,“我平日连王府大门都很少出去,指定没人认识我。”
“喔?那你认得去京城的路吗?”宸王上下打量着雁归。
“回禀大王,顺着官道走呗,没什么难的。”雁归说着,胡乱做了个叉手,“给我两匹好马,看我带着李先生日行千里。”
当李逸尘坐在雁归的身后,一起疾驰在宽大平整的官道上时,他有些庆幸是雁归陪自己出来。
这个年轻的校尉骑术精湛,在商旅往来颇为热闹的道路上灵活的左右躲闪着,几乎没有减速。大片的白云遮挡着阳光,天气没有昨日炎热,备用的马匹驮着装载食物和水袋的行囊,欢快的跟在两人的身后奔跑,似乎也在享受着沿途的夏日风光。
“跟我说说吧。”李逸尘刚说出口的话就在风中被吹散了,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什么是次人?”
“你怎么现在才问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雁归也大声回答着,目光没有离开前方,“到处都是次人,你看田里,都是次人。”
李逸尘向两边的田野看去,目光所及依然是大片大片的红薯地,在一排排并不整齐的高垄间,三五成群的农人正在忙碌的翻提着藤蔓,随着快马的奔驰,人影在李逸尘的眼前飞闪而过,恍惚间犹如绿色丛林中结出的硕果。可是和前两日看到的其他农人相比,似乎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发现没有,他们都特别的矮小,和那些当官的的比比,有眼睛的一看就看出来了。”
雁归的话倒是让李逸尘反应过来了,这几天在唐州看到的普通人,无论是城市里的贩夫走卒、苦役工匠,还是田间地头的农人,确实都矮小的有些异常。他又想起了昨天人类解放阵线的那些人,似乎也普遍都是这类。所以身形矮小就是次人?
“其实我也是半个次人,”雁归继续说道,“我娘是次人,我爹不是。”
李逸尘不禁向后缩了缩脖子,以便可以看到雁归的整个上半身——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矮,但确实显得分外瘦小。
“我还以为是这的人普遍吃不饱饭,才这么矮的。”李逸尘说。
“嗨,自从不打仗了,吃饱饭早就不成问题了。你看这田里的红薯,随便种种就蹭蹭的长。”雁归说的兴起,两只手都离开了缰绳,看得李逸尘一阵紧张。“次人就是次人,天生就是长不高的,而且——”
张毅夸张的拍了拍脑袋,接着说:“脑子都有问题。”
李逸尘一时接不上话,努力在路边搜寻着更多的次人,试图观察出什么不同点。雁归专心骑了一会马,又忍不住说起了话:“所以在我们唐州,生下来不是次人的,基本上混的都不差,因为脑子好使的人真不多,到哪都有饭吃。”
“更不要说以前打仗的时候了。”雁归干脆不等李逸尘回话,便接着说,“次人都是凑数的,四五个都打不过人家一个正常人,起码也得是我这样的,混出来的也比次人强。”
看到雁归显然并不在意谈论他自己的身份,李逸尘便接着问:“那你说的这个次人,都是怎么来的?”
“生出来的呗,对了,你可别以为只有次人才会生次人。”雁归说这话的时候,回过头故作神秘的看了一眼李逸尘,马差点撞上了一辆停靠着的板车。“老人都说,咱这唐州是被降了罪的,次人都是上天对咱们的惩罚。”
“你是说,两个正常人也可能会生出次人?”
“不准确,你应该说,两个正常人有可能生出正常人,生出次人的太多太多了。”雁归说道,“我听说,那些达官贵人妻妾成群的,为了家道不中落,都会把次人小孩溺毙了,只留下正常的孩子——我们普通老百姓可没这本事。”
“那你说你是——”李逸尘犹豫着说道。
“我这种也不少,有时候次人和次人也能生出相对正常的小孩,这事儿就是没个数,全靠命。”雁归抬起右手,秀了秀自己手臂的肌肉,“一般像我这样还行的,都能被当作正常人使——不过像大王这次派人去进京,就得是你们这样有学问的,我只能跑跑腿了。”
两个人就这样聊着天,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着,李逸尘也不知道已经走出了多远。官道两边的风景也从田野切换成了市镇,转而又变成荒凉的山谷。
雁归中途只停下来了两次,和李逸尘一起简单吃了点干粮,换了匹马乘上,就继续赶路了。每次休息的时候,李逸尘都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的仿佛截了肢一样,得瘫坐在地上好一会才能缓过来。“改天你可得好好学学骑马了。”雁归边拔水袋的木塞,边笑话他,“这年头不会骑马,你就等于没长腿。”
等到太阳再次接近远方的山沿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周边的环境越发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人群和马车裹挟着李逸尘二人向前走去,在鼎沸的人声中,要听清雁归说话也变得越发困难。
“前面就是济川城了。”雁归兴奋的说着,一只手搭在缰绳上,任由两匹马随着人流踱着步,像孩子一样四处张望着。
摊贩沿路而设,形成了一个热闹的临时市集,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艺人正在进行街头表演,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叹和欢呼。
靠近护城河的地方,有人摆设着一个简易的茶棚,一支商队停下了满载货物的马车,服饰各异的人们坐在地上高声交谈着什么,他们身旁宽阔的水面反射着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的天空。
与护城河平行的,是济川城雄伟的城墙。李逸尘在吊桥上抬头仰望,那高大的坚墙仿佛触不到顶,与信阳郡城墙的粗糙不同,这面墙上做工一致的红砖紧密地堆叠在一起,箭垛和敌楼整齐排列,雄伟的城楼仿佛一座空中的宫殿,粗大的柱子上遍布着彩绘和雕刻,在黄昏的日光中显得金碧辉煌。
城门口的卫兵穿着崭新的铠甲,手持长戟,挨个盘查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插遍墙面的黄龙旗帜在大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向来人展示着某种不可侵犯的权威。
“快走吧。”两人下马混过了卫兵的检查,雁归拉了拉还在走神的李逸尘,“城里不能骑马,我们可得抓紧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