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大王是当今皇上最大的亲儿子。”雁归骑在一匹瘦弱的驮马上,随着坐骑的行进一起左右摇晃着,“所以你有没有发现?大王府下面的那些官儿,都是按古书里太子的东宫设置的。”
这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自从出了信阳郡,就几乎没有停过嘴,不停和李逸尘搭着话。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所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李逸尘并不排斥有人能陪自己说话,但还是觉得有些聒噪。
当这天下午李逸尘再从客舍回到宸王府的时候,车队已经整装待发了。信阳郡的商人百姓在附近的街道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一边看着王府门外的阵仗,一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张毅正在车队旁指挥着下属搬运物资,看到李逸尘过来,便拍了拍身边的一匹白马,对李逸尘说道:“这是特地给你挑的,一会骑上去试试。”
这是一匹身材匀称,体形高大的草原马,它正在惬意的甩动着耳朵和尾巴,不时低头舔着身上柔软而光滑的被毛。看到李逸尘靠近它,白马退了两步,发出了短促的鼻息声。李逸尘赶紧说:“你不是知道,我不会骑马啊。”
“这是我那最温顺的马了,你就大胆骑上去就好,我给你派个护驾的。”张毅说着,左右看了看,一把拉过了一个刚刚把货篮抬上车的年轻人。“雁归,过来过来。”
年轻人比张毅矮了一大截,半长的头发杂乱的包裹在纱罗头巾里,他穿着一件轻便的短皮甲,用鼓鼓囊囊的粗麻布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张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看张毅,又看看李逸尘。张毅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是他手下右卫率府亲府的一个校尉雁归。然后对着雁归交代了几句,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所以我虽然只是个校尉,但是和信州府下头那些当差的可不一样。”雁归继续自顾自的说着,也不管李逸尘有没有在听,“我们给王府做事的,待遇都比他们要好一大截呢。”
李逸尘看向四周,离开信阳郡已经挺远的了。这匹马的确很好操控,从他在几个人的帮助下跨上了马背以后,基本上就没再碰到什么麻烦。一条缰绳从他的马鞍上延伸出去,抓在雁归的手里。脚下的道路也从砖块和石板,逐渐变成了凹凸不平的荒草地。道路两旁依然有不少行人和客商驻足观望,时不时有人高喊几句“祝大王平安”之类的话,更多的人只是带着复杂的表情,聚在一起对着车队指指点点。
“他们都说,大王这次带你去,是要献给皇帝。”雁归的声音又把李逸尘从走神中拉了回来,“那你可就发达了,我听说现在还活着的冬眠人已经没剩几个了,你到哪都是个宝。”
这个词一下拨动了李逸尘的神经,他下意识的问:“这个冬眠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问我?”雁归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冬眠人不就是一直睡到现在的人,就和山里的野兽一样,难捱的时候睡过去。”
“还是没听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逗我呢?”雁归看了看李逸尘一脸认真的表情,也不笑了,“我没念过书,这些可都是我到处听人说的。”
“那你就说说,你都听说什么了。”李逸尘迫不及待的怂恿他。
“就是——说来也挺玄乎的,有人说冬眠人都是二圣身边的人。但是二圣在天上呢,你们又不会飞。”雁飞抬头望向天空,被阳光直射的赶紧闭上眼睛,回过头问李逸尘:“你不会真的见过二圣吧?”
李逸尘茫然的摇摇头,他连二圣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信这个,骗小孩儿呢。另一种说法就靠谱多了,说冬眠人都是辉银年代的人。”
“辉银年代?”李逸尘心想,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奇怪的词。
“那就是个形容,意思是和辉银一样宝贵、美好的年代呗。”雁归见李逸尘还是疑惑不解的样子,有些焦急起来:“得得得,你怎么一副啥都不懂的样子。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地里头挖出来的上古物资,就是这个时代留下来的。”
李逸尘在脑海中飞快的组合这些名词,一个可怕的构想逐渐清晰起来。其实。这两天来他所经历的事物也曾经把他的猜想引向过这个方向,但是因为过于离谱,这个猜想被他一度彻底抛到了脑后。李逸尘小心的斟酌着用词,然后问道:“你是说,冬眠人就是从你说的那个年代,睡到现在的?”
“啊,听懂了是吧。”雁归满脸开心的笑了起来,他的牙齿被褐色的皮肤衬托的很白。
一切似乎都合理了起来,这根本就不是穿越,这世上哪有什么穿越啊?之所以他身边的这些人和事,虽然看起来像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但是却充满了这么多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事物,因为这里压根就不是什么哪朝哪代。
这里是遥远的未来。
虚脱感从李逸尘的内心深处扩散开来,他甚至马上开始庆幸,还好自己回想不起以前的事了。自己原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自己是否有过亲人、爱人,和其他形形色色熟悉的人?不管怎么样,这些都已经属于李逸尘不可能回去的遥远时光。如果他还记得他们,那么当下失去一切的无力感只会更加强烈。
“那这里是?我是说,过了多久了?”李逸尘小声问道,
“这里是唐州啊。”雁归马上接过话,“离你们那个年代吗?那起码得有一百多年了吧。”
李逸尘现在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一百多年是一个什么时间跨度,自己又为什么可以“睡”到这个时候,却还保持着年轻的身体状态。他跟着车队颠簸的穿行在田野间的土路上,听着车架和木轮咯吱咯吱的碾过碎石。宸王所在的是一辆四轮红木马车,车辕上挂的两个飞翼铜铃随着马的步伐清脆地叮当作响。李逸尘只盼着等这趟旅途结束,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整理一下思绪。
“我小的时候,唐州可乱了,想好好种地都不行。”雁归见李逸尘不再说话,取下马鞍上的水壶喝了一口,又自顾自的开始说起来,“以前我那村子,就被路过当地的军队烧了个精光,我们一群小的都成了孤儿。”
“呃,对不起……”李逸尘听他说了伤心事,不知道要不要安慰几句。
“嗨,老早以前的事了。”雁归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后来跟着流民到处混饭吃,再后来就跟了赵大帅的军队——喔,赵大帅就是当今的皇帝,我们大王的亲爹。”
李逸尘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田野已经看不到了,车队正慢慢的行进到一个山谷中,车夫们不时拿下斗笠,在潮热的空气中扇着风。山谷两侧的土坡并不高,上面可以看到大片被砍伐过的树林,显得十分荒芜。
“真得亏了赵大帅,哦不,皇帝陛下。把唐州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什么王啊,首领啊都给打服了,那是真厉害。”雁归眉飞色舞的说着,“以前我们老百姓交了这边的粮,没两天又有那边的人来要,不给就是刀架脖子上。哪比得上现在,啥都有规矩多了。哎对了,你知道唐州为啥叫唐州吗?”
“什么——喔,为什么?”这个问题李逸尘也挺有兴趣。
“皇帝和他那些大臣读书多,说是从一本古迹里找到的书里看到的,以前有个很富裕的王朝,叫唐朝。”雁归说道,“皇帝也想把我们这搞成唐朝那样富,所以就起了唐州这个名字。”
李逸尘点了点头,所以也是因为皇帝有意识的引导和设计,这里的各种市井民风,和宸王府里看到的官职服饰,都是仿照着书里对唐朝的描述来创造的。虽然总让人觉得不太对劲,也算是有模有样了。
“如果你这回没能被皇帝留下来,也不用担心。跟着我们大王也挺好的。”雁归接着说,“你也看到了,大王让府里的所有人,都叫他儿子大郎,说是不能惯着他儿子。我从没听过有其他人——”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在山谷两旁稀疏的橡木林中传了出来,打断了雁归说的话。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拦在了李逸尘的胸前,差点把李逸尘向后推下了马。车队陆续停了下来,张毅带着七八个骑马的手下从两侧向前疾驰,一路召唤着宸王随驾的卫士们,让他们小跑着跟他来到了车队前方。
李逸尘探头观望,两边的山坡上都冲下来了一大群人,约莫有近百人之多。一片云挡住了午后的阳光,给山谷中带来了些微凉意。这些不速之客都穿着破旧的农家布衫,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破旧武器,其中一些还光着脚,蓬头垢面的排起凌乱的队形。尽管隔着很远,李逸尘还是能够隐约看清他们泛黄的脸,以及他们普遍矮小的体格。
来人中带头的一些也骑着马,他们很快便来到了车队前几步远的地方,勒马在原地打着圈。为首的一个男子带着斗笠,双眼隐藏在阴影中,他右脸浓厚的络腮胡旁有一道骇人的伤疤,随着乱发的摆动时隐时现。
“来者何人,竟敢阻拦帝国亲王车驾!”张毅看清了对面的装扮,似乎放松了警惕。
“帝国?还亲王?”那个人用戏谑的语调重复了这两个词,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身后的几个骑手也跟着笑了。“一群沐猴而冠的小丑。”
“大胆!”宸王座驾旁的一个侍从叱骂道:“车里坐的可是宸王大人,不得放肆。”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似乎是没预料到来人的身份。为首的人拍马又向前走了几步,张毅果断的抽出了腰刀,他周围的护卫们也躬身将枪尖指向了来人。
“既然是赵大帅的家人,那我们也不想为难。”那个人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然后干脆翻身下了马,走的更近了,“直说了吧,我们都是人类解放阵线的战士,我是这个地方的首领王守韬。”
人类解放阵线?李逸尘默念着这个违和的名称,这肯定不是什么古籍里的东西。
“我们此来不为别的。”王守韬接着说道,“你们把车队里的次人都放了,交给我们,我们即刻让路恭送。”
“王首领,各位壮士。”没等张毅再说什么,宸王已经拉开了车帘,被几名侍从扶着走下了马车,信步来到了张毅身旁,按下了张毅举着腰刀的手,身后的护卫见状,也都收起了长枪,警惕的站立在宸王的周围。
“衡平教乃唐州帝国的国教,皇上向来礼拜二圣,对大宗主崇敬有加。”宸王对王守韬抱拳欠了欠身,“不知王首领为何要与寡人为难?”
“呸,什么狗屁衡平教,我们是人类解放阵线!”王守韬身后的一个人在马上说道。
王守韬抬手制止了他们,然后对宸王似笑非笑的说:“我们兄弟们自由放任惯了,比较粗鲁,大王就不要说这些弯弯绕绕了,放了人,我们各走各的路。”
宸王也笑了笑:“寡人此番遭人陷害,正要进京申辩。王首领还要拿走寡人的护卫,这不是让寡人的处境更加凶险吗?”
“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们不感兴趣。”王守韬说着,他身后的几十个人都开始慢慢逼近过来。“不放人,王某也只好得罪了。”
“人是不可能交给你们的。”宸王挺了挺胸,把手背到了身后。张毅小声对左右发号了施令,更多的护卫涌了上来,一部分跟着张毅护在宸王的前面,最近的几只枪尖已经抵在了王守韬的胸前。另一部分护卫在两翼迅速上好了箭矢,用手弩指着王守韬和他身后的骑手。人类解放阵线的众人看到这个阵势,明显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宸王看出他们的动摇,紧接着说:“你们虽然人多,但是真打起来,不一定是寡人的对手。”
“如果真要打,我就让次人打前阵,你们下得去手吗?”张毅说完冷笑了一声,猛地挥手,宸王护卫中十几名身形矮小的士卒便主动走到了阵列的前排,他们坚定地握着长枪,对王守韬怒目而视。
这一幕显然彻底瓦解了人类解放阵线的斗志,王守韬的脸抽动了几下,回过头看看他的手下,几个骑马的人或耸肩,或摇头,没有人说什么。王守韬重重叹了口气,回身上马,又对宸王拱了拱手,大声说道:“我看大王也是明事理的人,今日既然大王有要事在身,那就事急从权,暂且算了。希望下次再相见时,大王能够配合我们!”
宸王也简单行了个礼,没有正面回答:“王首领慢走,后会有期。”
王守韬骑着马回身疾驰而去,口中喊着“走了走了”,便带着一众骑手向一旁的山坡上奔去。山谷中的其他人闻言,也分成两群,散乱无序的向树林中跑去。看着对面仿佛一场闹剧般的场面,雁归不屑的说:“就他们这些破铜烂铁歪瓜裂枣,得亏大王仁慈,要是我带队,不给他们杀个片甲不留才怪了。”
宸王目送着人类解放阵线最后几个人消失在了树林深处,才对张毅点了点头,信步走回了车驾。所有人随即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队伍又缓缓启程。天色渐暗,黄昏的阳光柔和的撒向山谷,为每一匹马的鬃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周围山峰的轮廓也在这昏黄的光线下变得柔和。李逸尘心事重重的在马背上颠簸着,再也没有心情理会仍在耳旁喋喋不休的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