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爷,别打了,我们不是都说了吗!”
“说什么说,听你扯淡,快点如实招来,你们是哪家的探子!”
几个士兵围着李逸尘和雁归,短棍雨点般的打在他们的身上,让两个人只能胡乱护住关键部位,忍受着浑身传来的剧痛。旅店大堂的石板地面格外冰冷粗糙,李逸尘感到自己的膝盖已经磨破了皮。
“小人真的就是过路的杂工,没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想开开眼界,哎呦……”雁归大声说着,又挨了几棍子,“求求老爷们,别打啦。”
“是啊是啊。”李逸尘也学着雁归的样子喊了起来,“小人就是好奇,再也不敢了。”
几个士兵又作势打了几下,可能是累了,便收了棍子站在了一旁。军官走上前,向坐在一张方桌旁闭眼喝茶的刘显行了个礼,说道:“刘公,打了这么久也没说出什么,下官估计,真的就是两个市井无赖。”
刘显头也不转,又抿了口茶,然后才睁开眼看着身旁侍立着的曹桦,开口道:“曹掌柜仔细看看,认得吗?”
曹桦便连忙走上前,凑到鼻青脸肿的李逸尘和雁归面前,用他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好一会,才回头走回了刘显身边。
“刘州牧,小的确实没见过这两个人。”曹桦毕恭毕敬的说道。
刘显似乎很疲劳的样子,还是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李逸尘,只是歪着身用手掌蹭了蹭额头,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那就和那伙造反的关一起吧,等到明天,一并处理了。”
“什么……”还没等李逸尘问完一句话,他的头上便又挨了两棍。霎时间,李逸尘只觉得天旋地转,任由两个士兵把他重重的按倒在地,五花大绑了起来。接着,李逸尘感觉自己像粽子一样被人提了起来,绳子紧紧地勒在他伤痕累累的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两个人就这样被抬出了旅店,丢在了一辆板车上。李逸尘侧身躺在车上,一路颠簸着被人拖着穿过已被夜幕笼罩的街巷,模糊的视线中不断闪过各种各样的人影,耳边充斥着路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明亮的月光洒在两旁飞快后退的道路上,有那么一瞬间,李逸尘又体验到了那种奇怪的触感,但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被拉到了一个砖石垒就的高墙边。“下来自己走。”一个士兵说着,把李逸尘一脚踢到了板车的边缘,然后提着绳子让他翻身站在了地上。伴随着开锁和抽拉铁链的声音,一道大门被缓缓地推开,李逸尘被几只大手连推带拽着,走进了高墙。
墙内是几栋低矮的房舍,在火把昏暗的光照下,木皮剥脱的屋墙显得阴森可怖。士兵们没有停留,径直把李逸尘二人带进了其中较大的一间。屋子门口的桌上趴着两个睡着的人,士兵粗暴的叫醒了他们。
“这么迟了吵什么吵!”其中一个人睡眼惺忪的直起身,李逸尘注意到他穿着的粗麻短衣上,写着个“狱”字。狱卒像是刚要发作,待他看清了屋门口站着的几个大兵,又换了一脸的笑容说道:“哎呦,各位军爷,今天都立了大功啊。”
“别说废话,赶紧的。”带头的士兵把李逸尘和雁归推上前去,“刘公交代的,跟下午那伙一起处理。”
等狱卒办完了交接手续,李逸尘和雁归便被关进了一个拥挤的牢房中。粗大的木桩围起来的房间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腐臭枯草。上面横七竖八的躺了几个人,他们有的呼呼大睡,有的靠坐在墙根上揪着稻草,瞪大了眼睛看着新来的两个人。
李逸尘又痛又累,差点踩到了两个地上的人,然后找了个靠牢门的位置,便无力的瘫软下来。雁归也坐到了他的身旁,小声呻吟了一下。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雁归的脸皱成了一团,活动了一下脖子。
李逸尘有气无力的说:“先休息一下吧,休息好了再想办法。”
“想办法?这回没准真要交代在这了。”雁归的声音也很虚弱。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歪着头闭眼休息。浓厚的睡意盖过了全身的痛觉,李逸尘的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
朦胧间,李逸尘仿佛看到了他们此行原本的目的地,在一座郁郁葱葱的高山上,雄伟瑰丽的楼阁和连廊在峭壁间若隐若现。阳光穿透了山间飘荡的薄雾,一个女子的身影在山路的尽头等待着他。身影越走越近,直到他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女子的双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正当李逸尘疑惑不解的时候,两只手便开始摇晃他的身体,力度越来越大,直到李逸尘感觉自己的后背重重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李逸尘醒了过来,眼前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是二牛派你来的吗?”男人松开手,直起身蹲在李逸尘的面前,“今晚几点?”
“什……什么?”李逸尘还在回味刚才的梦境。
“清醒一点。”男人用力拍了拍李逸尘的脸颊,让他本就红肿淤青的脸又传来了剧痛。“别误了大事,他们已经来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李逸尘逐渐清醒了,然后一眼便认出了一对浓密的眉毛,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这是刚才街头囚车上的那个男人。
又有许多囚犯围了上来,都关切的等待着李逸尘的回话。雁归也被动静吵醒了,嘟囔着坐直了身子,不耐烦的说:“吵什么啊,都要死了也不让人睡觉。”
“我啊,左稻村的元程啊。”男人的语气变得越发急切,“不是二牛让你来的吗?”
“什么二牛三牛的。”雁归把李逸尘往自己身边拉了过来,“离我们远点。”
叫元程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便一屁股原地坐了下去。“这两个不是。”他和身边的囚犯说说道,人们便都叹着气,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李逸尘一头雾水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探身拍了拍正要躺下的元程,问道:“喂,你刚才说,今晚要做什么?”
元程斜了李逸尘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我们……”李逸尘一时语塞,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来到芸州城以后的经历,竟然也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李逸尘看着牢房四周发霉的墙面,感觉自己逃出去的唯一希望,似乎就是元程刚才没头没脑说的那些话。他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对眼前这个陌生人如实相告。
于是,李逸尘便从前来投奔何清泉开始,把这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元程和囚犯们都来了精神,他们纷纷坐了起来,仔细的听李逸尘说的话。等李逸尘说到在旅店偷听到的对话时,一个囚犯忍不住骂了一声:“好啊,这老畜生,果然是一盘大棋!”
“他这是要砸了我们所有人的饭碗!”
元程抬手制止了囚犯们越来越激动的骂声,以免惊动了看守。然后凑近了李逸尘问道:“那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我们?”
李逸尘终于说出了他早就想问的话:“你们?你们到底是谁啊?”
元程和周围的囚犯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把情况都告诉了李逸尘。
原来,他们都是左稻村的村民。这个村庄位于芸州城南不远处的一条大河边,它得名于村庄旁一个的巨大遗迹矿场——稻田矿。
根据元程的描述,李逸尘可以推测出,这个稻田矿应该也是一个巨大的工业园区的遗址。几十年来,矿场中源源不断的开采出大量易于加工的优质永镜铁,也就是不锈钢产品。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围绕着稻田矿形成,几十年来,村民们都以采矿售卖为生,成为了芸州这个复杂产业链的关键一环。
帝国建立前后,芸州的生产能力让它躲过了无数次毁灭性的战火,历代统治这一地区的军阀,都尽可能维护这个地区的稳定,以便获得所需要的武器和物资。左稻村也因此不断繁荣壮大起来,和永镜行成为了稳定的商业伙伴,富裕之名远播四方。
然而,近年来,朝廷和州县派来巡察宣慰的使者越来越多,除了常规缴税之外,动辄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各种各样的临时捐税。每当有使者到来,村里便要大张旗鼓的陪游宴请,使者的一众跟班都得打点到位,多的时候,一次接待就能花费全村数月的矿业收入。
村民们虽然对此日益不满,但是一来采矿利润丰厚,还能撑得住这样的勒索。二来谁也不想得罪州县官员,更不用说朝廷了。日子便这样年复一年的平稳过去,直到近一月前的那件事。
“你刚才也说了,永镜行不是向我们借铁吗。”元程说道,“陈掌柜在我们这历来声誉良好,各家矿主很快便达成了一致,把村里的存货全借给他了,说好了最多十日即刻陆续归还,或者按照市价支付辉银。”
就在永镜行遭遇绝境的同时,一个拿着云边节度使府正式文书的使者,带着随从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左稻村,宣读了节度使的命令:向左稻村征调永镜铁两万斤,限五日送达。命令中甚至连征调的理由都没有提及。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村民们目瞪口呆。如果是往日,两万斤的量对左稻村来说并不难筹措,但是现在村里的库存都已经借了出去,就算昼夜不停地赶工,也绝不可能在五天内开采出这么多的矿产。
面对村民的解释,使者的态度却出奇的坚定。几个村里的长者带着礼品去使者下榻的驿馆求情,却被关押了整整一夜,放回的时候,都被打的遍体鳞伤。惊恐的村民们试图向周边的村落求助,却发现他们也接到了征调永镜铁的命令,同样都束手无策。
五天时间很快便过去了,面对村民们七拼八凑出来的一两千斤永镜铁,使者就像早有预料一样,不慌不忙的拿出了另一份文书,向村民们宣读了节度使府对他们的惩罚决定:左稻村之民素擅自用,不遵王法。此次竟公然违抗上官之命,拒纳国赋,实为大逆之行。为示惩戒,自即日起,禁止左稻村村民再行采矿,矿场事宜须由本州府衙收回管理。若敢有违,即按反贼论处。
“我们元大哥一早就说了,这是给我们下套呢!”边上的一个男人愤愤的说道。
“就是,摆明了就是想抢我们的矿,还搞这一手,骗鬼呢。”另一个声音应和着。
元程苦笑了一下,对李逸尘耸了耸肩:“当时几个兄弟就比较激动,跟着我做了些不妥的举动,结果寡不敌众,就给抓了进来。”
李逸尘努力在脑海中串联着听到的信息,发现自己居然卷进了这么复杂的事情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找赵清泉和马承勋商量一下,可是现在,他和雁归都被困在狭小的牢房中,要如何才能脱身呢?
“对了。”李逸尘有些急切的说道,“你们刚才说今晚的行动,到底是什么?”
不需要再等元程的回话,问题的答案便立刻传进了李逸尘的耳中。监狱中的某个地方忽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在李逸尘来时的那个方向,似乎有人被捂住了嘴,在呜呜的叫喊着,紧接着便是这个人气管被割断后的呛咳声。随着扑的一声闷响,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到李逸尘能够清楚的看见,有几个穿着黑衣的身影,正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中向自己跑来。
“元大哥,我是二牛。”为首的黑衣人拿着钥匙,笨拙的开着牢门的锁,“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