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掉在纸上，墨迹飞速在白纸上渲染出一片暗色来。
竹制的笔杆骨碌碌朝一旁滚去，在掉到桌子边缘的时候被骤然回神的小弟子连忙伸手捞起来。
颜玄说完这句话，见报名表上信息都已经被填满，也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了，就带着入山门的令牌离开了，徒留那弟子一个人在原地懵逼。
出窍期，出窍期……没记错的话，颜师姐离开时不过也才是金丹期？
这，两届仙盟会的举办中间也不过只隔了十年！
小弟子抬头看向颜玄远去的背影，眸光里流露出一丝震惊与向往。
“好厉害……”他喃喃道。
“喂！”那原本排在颜玄后面的修士嚷道：“愣着干什么呢，快给我登记啊。”
“哦哦，好。”小弟子连忙摊开名册，继续把名字一个一个都记上去。
后面排队的修士就都很符合往年的水平，元婴期都算少见，至于再往上的，也不会这么快到来。
不知道身后因为自己掀起了多大波澜，颜玄只负剑朝着令牌上所写的居所走去。
她在剑天门生活了几年，就算没有人领路，也能顺利找到目的地。因此也没有麻烦其他人，给师弟师妹们增加工作量。
这一次进来，颜玄是正大光明，理所应当地进来的。
她以前在剑天门里并不高调，但托了那次仙盟会的福，她的名字与事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宗门弟子之间口耳相传。
好在，知道她脸的人并不算多，除了纤霜长老门下的弟子，就只有杨镇那些秘境里见过的人。
因此，从山门口一路走到居所的路上，她都没有遭遇什么波澜。
倒是偶尔能听到熟悉的名字。
“这位道友。”颜玄拽住路过的一位师弟，开口道：“我是颜玉在俗世时的朋友……不，认识的人，我刚刚听见你们说，她被关起来了？”
被她拉住的弟子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她的神情，在确定她和颜玉不是一伙后，那弟子道：“她就是罪有应得！”
“时师姐修炼多年，差点就被那贱人毁了一生！如今被执法堂下狱，羁押在地下水牢里，也是她应得的！”
颜玉被处罚不仅是偿了她自己的恶果，更是一抒宗门内许多普通弟子被世家子弟欺压的恶气，因此无人为她叫屈，只有叫好声在宗门内回响。
颜玄站在原地兴致勃勃地听旁人骂她，只觉得心情无比畅快。
不知道颜夫人费尽心思把自己那个没有本事的女儿送进来前，可曾想到她今天会落得如此结局。
待听完了颜玉自食恶果的故事后，颜玄轻笑了一声，摇摇头离开了原地。
她已不值得她再花如此多的心思。
剑天门给来参加比赛的修士暂住的居所远离弟子居，又赶上颜玄来的早，她居所附近方圆几里内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
颜玄站在熟悉的土地上，难得找回了一点当年独自练剑的感觉。
《月升衰》她已经练到了第八式。
先前，郁苍只教到了五，后面的三式都是靠她自己摸索出来的，其他人也教不了这个剑法。
虽然威力依旧强悍，可颜玄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剑意里只剩下了寒凉如冰的气息，却少了一抹炽热来中和。
此时恰巧四下无人，颜玄便擎起太阴练起剑法来，剑锋劈刺挑落，惊起一地尘叶来。
她从第一式秋影缺月一直舞到第八式江月近思，收剑入鞘时，身后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怎么不练第九式？”
“谁？！”
陌生的声音，毫无觉察的逼近，颜玄的注意力一下子拉满，神情紧绷地握剑回神，看向说话人的所在地。
那是一个中年人。
面目严肃普通，气质看起来有些古板，但颜玄却一眼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浅。
排除对方使用了什么特殊法器屏蔽了修为的可能，那便只剩下一个结果——
他的修为，在颜玄之上。
颜玄脑中警报一下子拉到最响。
那中年男人神情却依旧平淡，见颜玄目露警惕，也只自顾自地继续说自己的话：
“你方才练的，可是《月升衰》？”
颜玄谨慎地点了点头。
“你是剑天门内门弟子吗？”
颜玄：“……曾经是。”
“哦。”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忽然道：“《月升衰》是剑天门嫡传剑法，非掌门一脉不得学。”
颜玄心中一动，心想面前人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觉得她偷学了自家典籍？
“但当今掌门门下无一弟子有其天赋，因此这秘籍已经在剑天门的藏书阁顶层落灰了许多年。”
所以，她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颜玄知道，此时该自己出口解释了。她摸不准眼前人的身份，因此也不知道是否能将郁苍供出来。
那次仙盟会剑天门的高层应该都来了，但在颜玄的记忆里，于上座的高阶修士里似乎并没有眼前人的脸。
在颜玄还在纠结思索的时候，那中年男人又道：“是郁苍教的你吧。”
颜玄：“！”
她愕然睁大眼，抬头看向那人。
“十多年前，他从外游历回来时，跟我说他要收一个修士为徒。”
“当时我拒绝了。”
“现在看来，他果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这番话一出，颜玄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
是剑尊。
名满天下的，被奉为剑天门镇宗之宝的剑尊，从外表上看竟然是一个如此普通的人。
但没有人会因为他外貌上的平庸而轻视他的实力。
颜玄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只得握紧了剑，肌肉与心跳一瞬间绷紧。
如果对方突然向她发难，她要怎么办？
打肯定打不过，逃的话希望很渺茫但并不是没有。
她身上还有傅子雅临走前给她佩的香囊，虽然对方并没有告诉她那具体有什么作用，但傅子雅总不会做无用功。
剑尊却道：“我没有想和你动手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
颜玄张了张口：“您……”
剑尊问她：“你不是剑天门的弟子么？怎么腰间佩戴的不是剑天门的弟子令牌。”
剑尊向来久居洞府闭关，不问世事，没听说上一届仙盟会上发生过的事情也正常。
颜玄想了想，还是坦诚地说了，不过略去了一部分不好言明的部分。
“原来如此。”剑尊点点头：“也就是说，你和郁苍并没有正式地告别过？”
来了，终于来了。
颜玄心想，他终于再一次提起了郁苍。
接下来要做什么，是打算清理门户还是大发善心替郁苍认下这个徒弟？
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再处于被动任由剑尊提问颜玄也不甘心。
她忽然抬起头直视对方，声音含着略微的颤抖却又很快坚定下来：“师尊……不，郁苍他现在在哪里？”
剑尊看了她许久。
“你觉得他会在哪里？”
剑尊缓缓开口道：“作为剑天门的首席，你觉得他会在哪里？”
颜玄愣了一秒，随后迟疑地吐出几个字：“您是说……他还在剑天门里？”
但是这怎么可能？
无论是谁，都没有再见到过对方的身影。
除非，郁苍现在是在剑天门内一个不为大多数弟子所能见到到达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颜玄面前就摆着一个。
——剑尊的洞府。
更何况，先前杭瑛对她道，郁苍进入了剑尊的洞府后就再也没出来。
怎么看，郁苍现在被关在剑尊洞府里的可能性都很大。
但是这种事情，剑尊为什么要同她提起？
颜玄试探着道：“你能让我见到他么？”
“你想见的话。”剑尊向她投去了一个眼神：“但他未必还记得你。”
颜玄一惊，一时间连尊称也忘了：“你什么意思？”
剑尊也没计较她短暂的冒犯，只道：“你跟我来便知道了。”
颜玄便跟着剑尊来到了对方的洞府。
或许是因为大能的审美都是相似的，颜玄感觉剑尊的洞府比之仪珩差距也不是很大。
总之都是一副枯燥乏味性冷淡的模样。
一点人烟气都没有。
颜玄心中忐忑地跟在对方身后，太阴剑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紧张，发出嗡嗡地震颤声。
颜玄伸手按在剑柄上来安抚它。
剑尊头也未回，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道：“此剑不错。”
颜玄低眉道：“是小辈于秘境里得到的。”
“是剑天门的宗门秘境么？”
他怎么知道的？颜玄心里一惊。
恰在此时，剑尊再一次开口：“我活了几千年，修真界少有人比我活的还久。”
“自然，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
他这话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敲打，总之弄得颜玄一下子就垂下睫羽敛了视线。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她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走过外面的大院子，再往里面走布局就更鲜活生动了一些，颜玄还未踏进内院，就忽然听得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师尊。”
那道男音清冽又，尾音微微上挑：“您回来了？”
末了，像是才注意到剑尊身边的人，说话的人道：“师尊怎地带了别人回来，是我未来的师妹吗？”
颜玄瞳孔颤抖，猛地转过头去，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喉咙里的声音：“郁……郁苍！”
被叫出名字后，郁苍显然怔愣了一瞬。
他黑发散肩，眉峰锐利，依旧是颜玄记忆里那副矜贵傲然的模样，只是眼下看着她的金眸里却满是茫然，像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一个陌生人，对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发出了纯然的疑惑。
“你，认得我？”
郁苍这样问道。
颜玄只觉得一阵眩晕。
郁苍这副模样，是失忆了？
他怎么会失忆？
颜玄下意识转过头，将目光放在剑尊身上。
剑尊却并不看她，视线一直落在郁苍身上，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你了啊。”
颜玄忍不住开口问道：“剑尊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你所见，他失忆了。”
剑尊开口解释道：“九年前他自外游历回来后，就是一副失去记忆谁也不认得的模样了。”
“好在，他修为还在，也还记得我这个师尊。”
九年前，也就是上一次仙盟会刚举办不久，郁苍从中州出发直抵晖州的那段时间。
这实在是一个尴尬的，很难不令人多想的时间点。
况且，好端端的，郁苍又怎么会失忆？以他的修为和经验，可不会轻易地被人暗害。
更何况只是失去了记忆，身体与修为都没有受到损伤。
而且，就算是丢失记忆，也恰好保留了剑尊相关的部分，唯独却忘了其他。
听起来，实在是太过让人起疑了。
颜玄却装出一副无知无觉地模样，只是佯作心焦道：“怎么会这样？是伤到了脑子还是伤到了神魂，还是被人下了什么术法？”
“还能好吗？”她问。
剑尊像是也观察她观察了许久，看得颜玄冷汗几乎要冒了出来，不停地在自己的脑子里反复播放刚刚的话语与动作，寻找是否出现了纰漏。
在冷汗即将浸透后背的时候，剑尊终于开口了：
“没有伤到，想来是中了什么术法。”
“我不太了解这方面，因此无法解开此术。”
“今天叫你来，也只是想看看熟悉的人是否会唤醒曾经存在过的记忆。”
观郁苍方才表现，这个答案很明显：是不能。
郁苍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沟通，直到剑尊闭口后才开始说话。
第一句是对剑尊说的，表示自己最近并没有回想起任何过于的事情，失忆状况没有好转。
第二句也是对剑尊说的，汇报了一下自己最近的修炼速度，颜玄听在耳里，只觉得郁苍的修炼水平似乎有些退步。
以他的修为，不该到现在还没到合体期。
第三句，才是对颜玄说的。
郁苍转过身子，一双璀璨金眸专注地望着颜玄，眼里没有漠然也没有疏冷。
“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亲近，好像我们曾经确实认识一样。”
他缓缓开口，关切地望着颜玄：“请问你能告诉我，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