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二十四年——永平元年 十月初十 (农历八月廿五) 寒露 天高气爽
一月时间,改朝换代斗转星移,又是一幅新天地。
太后不似齐王,既想要名声,又想要权利。她知道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所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的整顿了整个朝廷旧制。
她丝毫不惧任何流言蜚语。
太后又于同年启用女子入仕,这第一赏,就风风光光的封了前太子妃南宫长史做了她梦寐以求的镇北将军。
我问为什么不是镇南,不是镇国偏偏是镇了北。姚大家给了我一个爆栗子,叫我少管那么多。
次月,户部开放了女子经商。
一时之间,梁都城内可以说是天翻地覆。
我站在冠群芳的门前,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听着大街小巷传遍的消息,只觉得一切不真实。手里的挫甲刀一不留神就划伤了手,我一个吃疼丢了刀。赶忙去找纱布处理伤口,回头觉得挫甲刀伤人不好,一脚踹的飞远。
十月初八清晨天不见亮,城里还未亮第一盏灯,我便清醒了的彻底,睡意全无。
只身起来做了早饭挨个送到各个姐妹房里。姚大家已经换好官服,在准备梳头。她跟我说等忙过这阵子她就去找礼部给思思正名,拔了那无名氏的牌子。
我怕耽误她上朝,一边帮她整理衣服一边敦促她出门。姚大家扶着管帽笑:“小寡妇也会催人不要迟到了,以前念书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迟到。”
我被她揭短,也懒得和她争辩,等她动身进宫走远,这才转头去了朝酒那里。
朝酒她又在烧东西了。
我将早饭放在桌上,走过去蹲在那团火焰边,捧着脸看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了句:“上次,不是烧完了吗?”
朝酒手顿了顿,压低声说:“偷偷的留了一些。我没听婉儿姐的。”
我又问:“那为什么现在全烧了?”
她沉默了一会,把手上的那团纸丢在了火里,火焰窜了起来,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火光里她说:“因为齐王死了。”
我木然看着朝酒,这是她第一次愿意告诉我这些事。
要亮不亮的天边,太阳与月亮共存着,让我得以在朦胧的灰暗中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窥探到了别人的旧伤疤。我听过许多朝酒讲的八卦。这是她讲过那么多故事里,字数最少的一个,也是最触目惊心的一个。
“我俩出生在齐王的封地,家里穷,就跟齐王府签了十年卖身契,本来期满就要自由了,他却糟蹋了晚舞。”
她说:“一条门缝而已。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她不敢说话,我也不敢,她是为了我,我还是为了我。”
她眼里现了一丝水光,我在水色里看见了那道门,门缝里是小小的晚舞,那么崆峒的眼神。
朝酒问我:“我是不是该死?”我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朝酒。
朝酒又问一遍:“我是不是该死?”她像是想找到一点救赎,一点同情。期盼着我能给出否定的回答。能告诉她什么叫人之常情,什么叫救赎。
我手有些抖,恍惚记得她说过,她的仇人是她自己。
我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
“后来我们契约满了,我带晚舞回了家,家里竟然嫌弃她,我说是齐王糟蹋了妹妹。可笑的是,他们竟然异想天开,妄图要拿她去跟齐王谈条件换荣华富贵,晚舞就疯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她走了。”朝酒见我不搭腔,竟然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过报仇,可现在他死了,我又觉大梦一场空,人生不过数十载,恨一个人就浪费了我和晚舞十年光阴,不值得……”
我想抱抱她,可又难以接受她故事里那个自私的朝酒,我揉了揉眼睛:“我没资格安慰你,但是我嘴巴很严,你大可放心。”
然后我跑回房间拿出了那张偷摸留下的画像还给她:“还有一张,也烧了吧。”
我端起早餐退了出去,关门了一刻我听见朝酒哭了出来。这是她最难堪的过往,哪怕那个受伤的主角不是她。
要是以前,我也会痛哭,会指责,可到现在,我却只剩无尽的,对命运使然的叹息。我艰难的发现,我已经从处处悲悯每一个人的伤痛,到习惯这人世间的不堪,最后无可奈何。
我忍住翻涌的情绪,将剩下的东西端去了小天玑那里。小天玑到底是还小,能吃能睡的,我是怎么也敲不醒她的门。我靠着门柱开吼:“再不起来我就揍你了。”
明明以前年少总是起不来床的那个是我,怎么现在倒是反过来了。我站了一会,手都酸了,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推门而入。
小天玑四仰八叉口水横流,我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竟然也会生出羡慕,也会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能吃能睡能玩时候是什么样的。
人生一旦开始有了回忆,就说明开始老去。婉儿姐死了,思思姐死了,齐王死了,媛媛姐也死了。我甚至来不及多恨几日齐王,也来不及恍惚感慨人生的世事无常,便被命运匆匆的推着向前走。
掐指一算,今年我也虚岁十九。是寻常人家上有公婆,下有儿女;满身杂乱事物缠身的年纪。
哦,大抵就该像是莫陌那样。被家长里短困扰着,寻死觅活的闹着。
而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人。
说不上来什么不好,也没什么特别好。只是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如果叫现在的我像其他女子一样期期艾艾过一生,那我定然是做不到的。
我好像与十三岁时真的不一样了,我看向房间镜子里的自己,倒影却不是自己。是思思,是姚大家,是安茜姐,是婉儿姐。
是死去的小寡妇,是现在的朗月,是镜子里面的小天玑。
十月初十,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太后娘娘,距离上一次匆匆一面,已过去八年有余。只是如今她已经不再是太后,我要尊其为“陛下”了。
姚大家与我跪在了那片早已清理干净的大殿上,我虽凝神屏气,可思绪还在乱飘,想着前些时候脚下还是血流成河……下一刻,便听见太后唤姚大家:“姚卿。”
我尚不能反应。
只听太后又继续道:“这些年苦了你,朕已下诏复你官位,此后你的才学定会名满天下。”
姚大家叩首,却没有立马回话,我侧头看去,她匍匐在地身躯微颤,竟是有些哽咽:“微臣遵旨。”
上头又飘来了一句“你叫什么?”
姚大家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回神,原是陛下在问我,于是我不太熟练的拱手作揖,回话道:“娘娘,民女朗月。”
南宫直起身,急忙叩首回话:“陛下恕罪,朗月初见天颜不懂规矩,嘴上没个分寸。”
我心头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唤错了。
陛下没有怪我,只是转头又问姚大家道:“你教的学生?”
姚大家答:“是。”
“读过哪些书?写过什么文章?”
姚大家浅浅一笑,这便一一道来,我悄悄的侧身看着那个只会喝大酒骂大街的姚大家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时间倒流,空气停摆。在这一瞬,我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十几岁便破格入仕的天才少女。
光阴恍惚,便模糊不清荡到了今日,十几岁的少女终于开出了艳丽的花,绽放了光华。我不明白心里深处到底是何种滋味,只是侧着头看着姚大家,一直看着她。
陛下对她的回答应该很是满意,当即点头便说:“既是姚卿爱徒,便让她明年参加秋闱,入仕为国效力吧。”我这便算是得了皇帝钦点,破格。
我知道这是陛下对姚大家的恩赐,我只是个顺带沾光的,就如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鸡犬一般。况且我对自己那点墨水也是心知肚明的,半灌水而已,当不起这破格二字。
我刚要开口拒绝,谁知姚大姐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她道:“谢陛下给朗月机会。”
我知天恩难拒,无奈的很,只得跟着回了句,谢陛下隆恩。姚大家见陛下心情不错,立马又问道:“陛下,臣还有一事……”陛下不让她开口,挥手打断,示意自己知道姚大家要问什么。
“程胥媛的骨灰与皇儿葬在了一处,是她自愿的。我留了她宫里的故居,你们要是愿意,去挑一件物品留个念想或者宫外立个衣冠冢,朕全当不知道……至于白朴姬。”
“她离开了,朕也不知去了何处。”
我知白莲花是个冷心冷性的,但连个告白都没有吗?莫名的我心生怨怼,有些责怪白莲花的狠心狠性。
陛下补充道:“她不想看见你们。”
我气上心间,怎的,我们与她好赖也一同生活了数十载,临别一句话没有就算了,不想见是算怎么的一回事?
真是个狼心狗肺的。
姚大家端着手垂眸片刻,忽笑,又点头回:“臣明白。”她拽着我就跪着调了个头,对着门外平举双手行了抱拳礼,我莫名:“这是干什么?”她大声的对着外头说:“天地之大,有缘自会重逢,天高路远望君珍重……青山绿水长流,再会。”
“白莲花你在外头是吗?你……”我忍不住唤出声,一道身影闪过,只听门外宫女禀报一句:“陛下,安茜郡主到。”我一楞,对着姚大家发问:“……安茜,郡主?这是也要复她的位吗?”
姚大家皱眉骂我“多嘴。”我低头“哦。”
脚步声不止一人,我侧目看去。果然安茜后头还跟着一人,是金莲。安茜不曾忘记身份,礼数周全的行了跪拜礼,金莲有模有样的学着,也不曾出乱子。
陛下对安茜姐道:“安茜,朕有意复你郡主位,你,可愿意?”
安茜抬起身刚将头摆向一侧,姚大家咳嗽一声,她立马顿住,然后僵硬的回正随后又点点头:“一切但凭陛下做主。”说罢低了头。
太后豁然,招手唤了句:“万嬷嬷。”
安茜头身体和头伏的更低,嬷嬷上前对她俯身说道:“安茜郡主您请起身,奴婢带您去看看陛下赐您的东西吧。”
安茜顺从的道了谢,起身在行礼,便跟着万嬷嬷去了。
陛下又道:“金莲,你上前。”
“是。”金莲叩首回禀后,姚大家拉着我起身退到了一旁。
我俩退的不远,能依稀听见陛下问话,陛下让金莲上前,问:“几分把握?”
太后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我与姚大家隔的远,看不见。只知道金莲捏着裙摆,不敢做出反应。
我知道,她在惶恐不安。姚大家也知道。
太后笑着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拍她的手,又说了句什么,见她还是没反应,便让人将金莲带下去了。
陛下没有再问,我却好奇。姚大家侧头对我道:“还想要小命,就闭紧嘴巴,回去再问。”
我识趣的闭了嘴。
言语间陛下已经起身,往后殿走去,万嬷嬷回来禀:“陛下要休息了,两位先请告退吧。”
姚大家恭敬的道谢,这便带着我退了出去,离开时我们第一次走了正宫门的路。我三番五次来这皇宫却没机会好好看清全貌,这次算是遂了心愿。
意料之外看到了一个人——董王爷。我好奇问:“他,他怎么来宫里了?”姚大家脚步不停。随口道:“世袭的王爷怎么来不得宫中,说来他还是早夭二皇子的小舅舅,是来给陛下请安的吧。”
我跟上她的脚步走了几步,见后面无人跟着了,便开口问了:“刚刚,到底金莲是怎么了?”
姚大家咳嗽一声不答,以袖掩口说:“隔墙有耳,回说。”
我觉她太过小心翼翼,嗤之以鼻道:“不至于吧?”
姚大家停下来看着我,叹了口气,双眼极其认真道:“给我记住,这里是皇宫,每一句话都要格外小心。”
姚大家准备再教育我,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的跑来:“是姚大家和朗月师姐吗?”
我眨眨眼,这是谁家小孩?
姚大家眼睛忽亮了下,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将手伸向她的头,触到小孩的额头一瞬又变化了方向,摸了摸她肩膀,拱手行礼。姚大家唤了一声:“小殿下,以后不能这样叫了,您要唤我“姚卿……”
我赶忙俯身行礼,轻唤道:“小殿下万安。”
小殿下却摇头,她恭敬的对着姚大家作揖说:“姚大家博学多识,以后会是我的老师,要敬重。”然后对我也是一揖:“师姐。”
我连连摆手,当真是受宠若惊。
姚大家看着眼前的女孩,眼底生出怜惜。她弯腰道:“小殿下,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学习?”
小姑娘微微侧头,大声道:“是的,愿意。”
姚大家立刻会意,也大声了起来:“承蒙小殿下抬爱,看得起臣,臣受宠若惊。”然后声音又小了下来:“小殿下……你眼睛很像她,鼻子也很像。”
十月的天,一丝云都没有,遮不住眼底的一切往事,它一点一滴的浮现在姚大家的黑眼珠里头,沉重的叫人无法直视。
小殿下看着那些往事,眼珠子在颤抖,嘴里说着不合年纪的话:“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学生谨记姚太傅的教诲。”
小殿下的命很好,她是我十二三岁被娘追着打时,嘴里嚷嚷着说的那些四方天的公主,是出嫁陪嫁多到数不清的公主,是锦衣玉食不愁吃喝的公主。
可是她好像命也很不好,她亲生父亲下手害死了她亲生姐姐。她倚重的祖母无情的杀害了父亲和母亲,她外公想杀父亲又被灭了全族,就连她自己也掉进湖里,见过了一遭阎王。
明明是和小天玑差不多的年纪,却早早的被现实折磨的没了童真,小心翼翼的活着。不知道能依靠谁。
她锦衣华服的里面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是常人难以接受的“故事”。
啊,原来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舒舒服服,快快活活的走一遭,我不信,公主不信。谁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