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二十四年 七月二十二(农历六月初六) 大暑 雷雨
靠山山倒,靠水水穷。靠人,人也是靠不住的。
宫里的那位九五之尊想靠着诸侯救驾的美好愿景落了空。又想让边境的侯亭杀回来,奈何信传不出去。
有实力的诸侯想坐收渔翁之利,不愿引火烧身。有心救的,又根本打不过齐王。
齐王像是猫抓老鼠一般,在城外按兵不动了半月,赚够了名望,玩的够了。方下了最后的通牒——若是皇帝三日内在给不出个交代,他便不会再等。
我笑,天晓得皇帝为何要给他齐王一个交代。
八月,暴雨连绵两日,坏事接踵而至。皇帝召见太子进宫商榷对策,太子却不幸在路上被刺杀,死在了进宫商榷的宫门路上。
这对皇帝来说不能讲是雪上加霜,只能说是致命一击。有人道:“曾几何时,钦天监便言语过,紫薇星移位,天生异象,天下要大变——大衡气数要尽了。”
我撑着油纸伞,出门随手抓一个路口的大娘,问:“大娘,这是怎么回事?”大娘斜着眼看我,然后秉承着有瓜一起吃的快乐。
不负我望,交代的一清二楚。
她指着官道说,还能是怎么回事?新太子又没了呗。
自从上次太子离奇遇害,皇帝重封了太子后,便对新太子看护的滴水不漏,每日跟在身侧的护卫没有十来也有百个。
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会离开。
她道,这个刺客明显是跟着三皇子很久了,摸准了三皇子只进出宫门那一会,侍卫换班,不会跟进去。
但是你别说,那刺客身手也是了得。中了几箭还能跑了。你说这天家是不是真要不行了?哎,反正谁当皇帝不是当?只要别祸害我们这些草民也都一样。
我心里一凉,中箭?
我面上装的若无其事的,只是将伞往大娘一侧探了探,继续问:“您怎么知道这多内幕啊?”
大娘瞪我一眼,悠悠道:“小姑娘家家的成天别学人嚼舌根,听墙头话。要不然嫁不出去的。”
我只能尴尬笑笑,想着我都寡妇了,还嫁什么嫁。但又不能说,所以只是指了指皇宫的方向,又问:“您……不反对齐王,那啥吗?”
大娘把手中的瓜子磕一扔,看我一眼:“那啥?你说当皇帝啊?我反对不反对有什么用,我说别打了,他就能撤吗?又由不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你看看那城楼上,我家那口子还在上头身不由己呢,我们这些女人又能怎么样呢?”
她走出伞外,将自己的伞撑起,往前走了,身影拉的有点长,那句话的声音更长:“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罢了……哎,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不读书不明事理,活着舒坦。”
我眼神不由自主的望向城楼,背后有布鞋踏水与喘息的声,是朝酒提着裙子从门里跳出来,她探头叫我“小寡妇,小寡妇!”
我回神,转头看她白净的脸上尽是汗水,我以为她是有什么急事,便赶紧应了句:“在呢,来了,这就来。”我提起裙摆往回跑了两步,收伞进门。
一进门,我就觉得这气氛不对,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大家分的远远的坐着。
我扫一眼,各个脸红脖子粗的,我开玩笑道:“我不过出门两步,回个头,你们就掐架了?”
没人回我,话直落落地掉在了地上,我哈哈一笑,自圆其说:“行了行了……都饿了吧?我去给大家做点好吃的。”
我将伞甩了甩,立在了门角,还没等我抬起头。
有人忍不住开了口,是墨莲。她质问姚大家:“为什么不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呢?明明咱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落脚……山川之大,星河旷野,哪里都可以活的很好。”
姚大家穿着素色青衣,面色不好,形容消瘦,她只斜坐依着墙,拿一双眼睛看她“……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别以为是人人皆似你,只顾自己存亡不顾其他,亡命天涯。我平日教你的气节,便当做狗吃了吧。”
墨莲脸通红,她站起来道:“你凭什么这样说奴家?你不也活在婉儿姐的庇护下苟延残喘这么些年吗?现在她死了,没人护的住大家,太后也几乎没了消息,咱们非要在这等死吗?不管是齐王还是皇帝赢,最后……没人会放过咱姐几个的。”
一直不说话的安茜姐问:“虽然我也主张走,但是后来我也想过,我们走了,那媛媛呢?还有白莲花?都不顾了吗?”
墨莲气结:“你们深明大义,姐妹情深,倒是显得奴家我冷血自私了。奴家只是想大家都活着,怎么着还错了呢?”
墨莲气笑,指着姚大家道:“姚大家,你既然如此刚而不折,为何当初大祈亡也不见你殉国?只两首酸诗骂上一两句,也算得上深明大义?”
姚大家头垂的低低地。
我捏着拳听着他们争辩,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去拽了墨莲:“你别说了。”
墨莲不肯,便与我推搡起来,不知怎的之间,竟然就动起了手。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动手,我以前向来唯唯诺诺是绝不会打架的。
我不会,墨莲其实也不太会。
墨莲大多数时候一会只会逞口舌之能罢了,也是没有经验的。
所以我俩就胡乱扭在一块,毫无章法的掐着对方,与其说是打架倒不如说是泄愤。
我怒道:“你不准这样说姚大家。”墨莲道:“奴家为何不能说,这是事实!”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金莲,上前拉住我俩,她侧过身对我比划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觉得……墨莲也没错。”
我哑住,气呼呼的不说话了。
姚大家起身,缓缓走向我们,她道:“墨莲,我忠于的国,不是大祈也不是大衡,是我理想的国度,我为之心甘情愿努力着的桃花源,墨莲,这天下若是不变,我们不管逃去哪里,都一样。一样活不好。”
窗外一个闷雷滚过,从东往西走远了。
朝酒原本也是拉着我俩劝架的,话说至此,她也感到了无力,朝酒松开手埋怨道:“这是干嘛,都是干嘛?本就很是艰难的时候,咱们现在好好商量不行吗?”
安茜姐呼一口气道:“婉儿姐在的时候,早就说过,不管是走是留,皆是个人意愿,不强求……”
墨莲哼哼了一声,坐下说道:“别以为就你们有气节,不走就不走。”
安茜姐点点头,坐下继续开口道:“那好,我来说说正事吧,白朴姬中箭走不远。常言道灯下黑……我猜她应该在宫里,接下来咱们……”
今年夏季的第二声闷雷滚下,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安茜姐偏头望向窗外,忽噤声起身,一脸茫然,又接着喊道“快关窗……”。
我只感觉地动山摇,睁大双眼与对面的墨莲面面相觑。
姚大家却懂了,她猛的回头大两步越过我们冲向门前,大声道:“是齐军,梁都……破了!”
大衡二十四年 八月初七(农历六月廿二)立秋 雷雨
齐王破梁都城,杀入皇城。宫中大乱,群龙无首。
正殿中,一片凌乱凋零。
皇帝一掌打翻了案台,他无力的怒吼着,斥责身旁的人:“都给朕滚!”
“听不见吗,滚。”
程胥媛并未被这呵斥吓破胆,她不止步,而是稳步从屏风后走出,拾起玉佩越过一众杂物,俯身向他道:“陛下,该更衣了。”
皇帝见是她,缄默不言好久,方才问:“你不走?”
“妾还有未尽之事,不走。”
“你想问朕什么?”
程胥媛笑了笑,拿起一旁的朝服,扶起坐在地上的皇帝,然后如往常一样,替他一件一件穿上。
她问:“陛下,妾身这个问题很是愚蠢……是替年少的自己问的,还望陛下莫要笑话。”
皇帝低头看着她的脸:“你问。”
她停下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于你,我重还是江山重?”
皇帝浑浊一片的眼睛清明了起来,他看着程胥媛,片刻后,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说道:“自从我有记忆开始,世人无不教我帝王业江山重……我很努力很努力的学,自以为学的很好。奈何资质愚钝,始终不是神仙,还是断不了七情六欲和妄念。”
“最初我想做一个好皇帝,没做到。后来我想做个好儿子,也没做到,现在我只想你……不要恨我。”
程胥媛麻木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她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便低下头替他打理着衣服。只是微微发抖的手,再怎么努力也系不上最上方那颗纽扣了。
他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奈何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行至今日她已不想恨了,但是程家几十口人命不答应,她想不怨了,但是死去的女儿在梦里闭不上眼。
可她还是不想恨。
就像系不上的扣子,那就不系了。
程胥媛停住手,笑了一下,抬起头对他说:“陛下,淑妃恨你。程氏女恨死了你……可愚笨如我,怎么也恨不起来你。”
“你我逢与春风,相识于微……在我心中,始终存着你弱冠时,冲我笑的样子。”
“陛下,在写最后一道诏书吧……剩下的路我陪你走。”
杀声渐小,雨声渐停。
皇城宫破的时候,天边甚至生出了虹,就像是老天爷都在告诉所有人,大衡气数当真就该绝于今日了。
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的。这江山便易了主。
齐王策一匹黑马杀入了宫中,数米之内无人敢拦,他一脚踢开了紧闭着的正殿之门,一阵强光萧然冲破满室灰暗,微扬的灰尘透过雨后彩虹洒进了每一处角落。
里面已经没有了人气,正上方只见得昔日的九五之尊端坐上位,他如往常一样,头戴十二帘金冠,着缂丝金线绣龙袍。
只一丝不苟的对襟最上面那颗纽扣不见了踪影。他双目紧闭,早已经气绝身亡。而与他并坐,靠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他见过的……是淑妃。
身后的兵荒马乱和身前的死亡禁忌,悍然形成就了鲜明对比。
他们安静的坐在上方,就像在诉说着曾经多辉煌的开始就有多混乱的结束,从古至今,王朝更替皆不过百年而已,值得吗?如果他有这一天,也会有人陪他吗?
齐王也有片刻眩晕。
他逆着光走上前,就如当初太祖破了大祈那样,站在帝王专属的御道上,一步步走向皇位,它意味着一代王朝,就此落幕。
齐王握在手中的的剑收进了鞘,他站在大殿中央,沉默了一会,转身吩咐道:“厚葬皇陵。”
忽然手下来禀:“报,主子,已寻到太后娘娘。”
齐王取下头盔,随意道:“请她来。”
那小兵却唯唯诺诺道:“怕,是请……请不来。”
齐王皱眉回身问:“什么意思?”
小兵低头:“太后娘娘被软禁日久,貌似病的不轻,已是起不来身了。”
齐王一愣,全然不料会是这样一番境地。
他此次反的主要理由便是以太后为由头,若是太后不出面册封、承认他,这位置他怕也是坐不踏实,不得已。他咬牙骂了句脏话,然后赶忙亲自去看。
隔着屏风,太后呼吸微弱,偶尔还有咳嗽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嬷嬷扭头问:“可是齐王陛下?”
齐王未脱去铠甲,左手单压着腰间的剑,他停在屏风前,只行一个抱拳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开口问:“陛下他……”
“死了。”
屏风后的缄默,使静默的空气几近凝固。空余熏香塞满鼻翼,逼仄的紧。
可齐王知道,这静默里面只有半秒是给到那个短命的皇帝,其他的,是太后在想如何为难他。
果真。太后没有在提皇帝,只是不合时宜说起了旧事:“大衡开国时封了各地的王,你家功绩大,封地便也是最大的那一个……后来,其实哀家是提议要削藩的。诸侯势大于皇室来说,不是好事。”
齐王道:“那为何没削。”
太后屋里的那块屏风是双面的,隔着那精美繁复的丝线,齐王看不清后面太后的神情,只是听她带着笑说:“若是皇帝一家独大,就没了今日。”
齐王皱眉。
太后轻声道:“哀家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野心勃勃。装的浪荡不羁,有模有样……多好的人选啊。你不服一个天资平庸的人踩在你头上,你想争你想抢。你认为自己更有资格,可惜你不是我子孙一脉,实在可惜。”
齐王心生警惕,但转念想到太后现下只是瓮中之鳖,拿捏于他手上,也翻不出什么花来,所以便只是道:“看样子,太后也病的不是很重,本王刚入主这梁都,兵将也需休整。本王就也给太后娘娘三日休息。”
说完他拿出亲兵早就准备好的圣旨递给嬷嬷,他道“三日后,请太后务必出面,于群臣前说清楚本王的功德与前朝皇帝的罪过。”
太后佯装不知:“哀家着实不知何功何过,要何分说?”
齐王大笑道:“那就随便说,娘娘说什么都行,不说也行。太后娘娘若是配合,以后还是这宫里的女主人,若是不配合,那就一并去见先帝吧。”
太后低头悠悠道:“这后宫的女主人,哀家已经当到厌了倦了。”
齐王不解她意,只眯起眼睛道:“娘娘与之前游说我时不大一样……不过,本王可不是那没用又心软的皇帝,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同意。”
太后摇头自言自语道:“沉不住气,又过于自负,至多,二等将相之才。实不堪帝王之位。”
齐王不怒反笑,大笑:“太后娘娘,当初他做皇帝,你说他是庸才不配帝位,今日本王来,你又说本王只将相之才,呵,娘娘满意谁?又觉得谁才配坐上这九五之尊?”
说完他也不等太后答复,只快速道“行了。今日本王来不是听你训话的,本王只是要告诉你,三天后,拿着这圣旨说你该说的话,享你该享的福,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齐王说完轻轻哼一声,再不多留一个眼神掉头就走,他毕竟刚入主梁都。还有许多事要做,着实没空和一个妇道人家置气,浪费口舌。
太后却提了个不合时宜的要求,她道:“好,若想哀家如你愿,那后宫的那些女人,就请你务必善待。”
齐王半侧身,挑眉看她:“你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在这管他人?”
太后看他笑道:“泥菩萨,也是菩萨。”
齐王眯眼笑她这个泥菩萨,不当回事的点点头,算是应下了。随即吩咐手下:“看好她,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禀。不准任何人接触她。”
齐王走的没了影子,门外便立即多出了大量守卫,太后毫不在意的叫万嬷嬷闭了房门,方才揉了揉眉心轻声问:“淑妃呢?”
万嬷嬷从里屋出来,毕恭毕敬的行礼,递上遗诏,缓缓道:“淑妃娘娘她随陛下去了……”
太后手一顿,低声问道:“………她有何话托付。”
万嬷嬷回道:“淑妃娘娘说,希望太后记得承诺,护她一世周全。”太后缓缓点头又摇摇头:“死了也好,自在了。”
“齐王厚葬了他们。”说完嬷嬷扶她直起身,又给她披上了衣服。
“好。”
嬷嬷趁低头给她穿上鞋的空档,悄悄道:“白姑娘醒了。”
太后点头,偏头向里屋问了句:“你醒了?”
有些生硬的声音缓缓开口,答了句“是。”
里屋的门被推了开,白朴姬一副宫人打扮,她按照宫人的规矩行礼道:“太后娘娘万安。”
太后盯着她:“三皇子一死,现在前朝已无正统血脉可成气候,白朴姬你做的很好。”
白朴姬低着头不发一言。
太后忽问:“……你多大了?”
“……今,是娘娘救下我第十五年又三月余。”白朴姬抬头这样答,倒是让太后一愣。
她看着白朴姬的脸出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眼睛往上看去,嘴唇动了动“哀家遇见你时,你将死未死,赤红着一双眼看着我,还记得自己说什么吗?”
你说:“我要活下去。”
“一念间,哀家动了恻隐之心。”太后眼睛又向下看去,她叹气道:“只是从前不得已让你替哀家杀了许多人,哀家……也不曾算真的救过你,但今日哀家依言,放你走。”
白朴姬叩首,回道:“为娘娘,我心甘情愿。”
太后笑了,她从袖口摸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这是最后一颗了,吃了以后把过往通通忘却吧。离开这里以后,天高海阔,不要再回梁都。”
白朴姬不为所动,也不伸手去接。
太后了然,她动了动眼皮,迟疑着将手向后收回,犹疑一会,她问:“你,想杀齐王?你,不想再见见她们了吗?”
白朴姬缓缓开口:“想见……又怕见,怕见了就舍不得走,想不见,又怕一生都悔恨,只能杀了齐王,还了恩德,赎了悔恨。还求娘娘成全。”
太后收回手,叹气道:“他一定会死,无需你来动手。”
白朴姬跪地不起,不发一言。
太后的手紧了紧,盯着她的头,最后还是松了口:“……罢了,依你。”
说完太后挥了挥手,叫来嬷嬷,一个眼神示意道:“药。”
嬷嬷转头端起桌上的水,摸出一个小盒子,递上一颗药丸。太后捏着那黑乎乎的丸子,难得的显露出了十分厌恶的神情,她快速仰头咽下。
白朴姬闻着味道不大对,不自主皱眉发问:“娘娘,为何要服毒?”
太后捏着鼻子,狂饮一大口水,按住脖子忍住强烈的干呕之意,这才道:“需要多些时间,再多些。”
白朴姬也算跟了太后很多年,她对太后了解,但也有太多不理解,可想问,又觉不知从何问起。
太后像是知道她的疑惑,安抚着:“无碍。”
话音落地不过片刻,药效便开始发挥了功效,太后嘴唇渐渐开始泛白,眼睛也迷离了起来。
白朴姬见状,抽出随身的小刀,她刚要割腕,太后却一个手势制止了她,她捂住胸口缓缓往后倒:“哀家无碍,万嬷嬷……去,传御医。”
万嬷嬷忙去扶太后,白朴姬会意,一个闪身迅速关门回了里屋暗门。
万嬷嬷见太后痛苦的倒在了床榻上,喘到了不行。
便急着捂住胸口,对外喊到:“来人,来人,太后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