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陵派的屠魔刑架上,近乎粗鲁地捆了一只魔。
血染白衫,未施粉黛的脸庞被血溅满,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加之内丹损毁,修为尽失,嗜魔钉钉住四肢百骸,一寸也动不得。
她凤眸微阖,瘦弱的似乎风吹便能倒下。可身上枷锁坚固,即便她想,也不会如她所愿。
时值盛夏,天边泛着沉沉的黑,一如她怆然心境,仿佛下一刻便有暴雨倾轧而来。
狂风凛冽,直往她衣襟中钻。
倏地,前方箭破虚空,骤然刺入她的眉心,狠戾决绝。
与此同时,风声戛然而止。
有人张皇踉跄奔来,却在半途中被拦下。
他声嘶力竭,想扑过去捉住她的衣角,然难以攻破面前的阻力,狼狈跌在地上,嘶吼一声。
“裴明月!”
她闻言抬眸,眼睫轻颤,漫长的一生倏然从眼前划过。
并不璀璨,并不壮阔,仿若天边冷月,清清冷冷,时而缺憾。
——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坤灵之内亦清亦浊,清为人攫,浊安一隅,经数百年,凝一天生地养之魔灵。
魔灵仰头望月,心生波澜,遂取明月二字,另择一姓,裴明月这个名字便轻飘飘地敲定下来。
万物滋养出来的灵物一向是完美无瑕的,裴明月亦是。
她生的美,是一种明艳的美,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然性子清冷疏离,喜着云净白衫,如此一来,衬得姣好面庞更是惹眼。
因其久居深林之中,鲜少走近人间烟火,故与百鬼众魅相熟,安稳度过数载。
后来不知从哪冒出一只四目灵犀,扰乱苍生,嗜杀成性,吞了不少布衣百姓,惹得他们叫苦不迭。
苍陵派正逢门内考核,长老们挑了三位资质数一数二的弟子,命他们下山捉拿此恶妖,权当试炼。
为了避免再次牵连无辜,三位少年先将灵犀驱逐出人群,赶进了裴明月所居的雾隐林中。
听闻风声后,林内胆小的精魅皆落荒而逃,逃了没几步,又不约而同朝裴明月那里奔去。
灵犀被剑气逼至林中一角,煞是不满地喘着粗气,怒瞪面前几位少年。
其中一位轮廓俊俏,微微仰着头,眸底漾着一丝不羁。手腕轻动,利落出了剑,旋即提足而起,刺向灵犀。
二人只瞧他身姿翩然似玉,惊起一地枯叶,而后长剑稳稳刺入了灵犀仅剩的一只眼睛中。
一声惨叫猝然响彻深林,少年收回剑,颇有几分意气风发,恣意又坦然地回到队伍之中。
灵犀痛得发了疯,想要逃窜出去。
旁侧有人揶揄道:“飞泽!你又爱出风头!这下好了,它彻底瞎了,一定要发疯了。”
话音将落,灵犀果然惊惶地上蹿下跳,险些一头撞到树上,几近失控。
说话那少年躲避开,朝着另一方向埋怨道:“师兄,师尊叫我们要捉活的回去,飞泽将它最后一只眼刺瞎了!”
被唤“师兄”的少年倒是稳妥不少,长眉若柳,气韵温润,只淡淡笑道:“留它一命即可。”
飞泽唇角翘起,朝着爱告状的芙华乐道:“还是姜师兄善解人意,你除了和师尊打小报告还会做什么?”
芙华“哼”了一声,还欲拌嘴,结果灵犀不辨方位猛冲他而来。
他堪堪退后几步,提剑格挡于身前。姜仕从旁边极快奔来,将灵犀抵了回去。而飞泽旋身上前,祭出缚灵绳,将它捆了个结实。
灵犀轰然倒地,姜仕趁此时机欲将其收入坤元袋内,然而还未得手,便被挣脱束缚的灵犀踢到了手臂,当即痛吟一声。
不能视物的灵犀四处逃窜,撞倒不少枯朽树木,骇得林中飞鸟惊惶展翅。
见状,飞泽叮嘱了一声芙华,便径直持剑追了上去。
然愈往深了走,雾隐林内的迷障愈深。
身后的师兄弟并未跟来,也许跟了,但被雾障冲散了。
少年的步伐放缓,警惕地睃巡四周,脚下松软的落叶一经踩过便发出“沙沙”之音,尤为清晰。
蓦地,前方传来一声惨呼,似是妖物垂死挣扎,而后安静。一瞬间,连风似乎都停止了。
一股弥散开来的妖气充斥着鼻尖。
前方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一抹轮廓,飞泽捏诀破开周遭迷雾,眼前画面逐渐清晰。他望见气息全无的灵犀旁,立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子。
白衫皎洁似月,轻一抬手,便抹去了袖间溅上的血斑。
她瞥了一眼飞泽,凤目微敛,提醒道:“速走。”
说罢便转身离去。
飞泽顿觉眼前一亮,怔愣过后连忙追了上去,“你杀了灵犀?”
裴明月充耳不闻,随手设了层雾障,将他阻绝在外。
回了所居之处后,挥退了一堆瑟瑟发抖的小妖,顿觉清净多了。
正欲睡个回笼觉,身后传来惊愕的少年音。
“原来你是妖怪?”
回首,见分明被挡在雾障中之人,不知怎么又寻了过来,此刻抱着把剑好奇地打量她的小木房。
飞泽走过去,丝毫不惧,笑着问道:“难道你是万妖之王?它们为何都听你的话?”
裴明月见过聒噪的妖,还未见过聒噪的人。她微蹙了眉头,说:“灵犀已死,为何不走。”
飞泽走近几步,俊朗一笑:“其实师尊是命我们捉活的回去,现下死了,倒也不急了。”
裴明月眸光下意识泛着警告。
飞泽连忙解释:“我不是要捉其他妖顶替,我第一回见到这么多小妖聚在一起,新奇罢了——”
话音将落,面前的木门毫不留情面“砰”地关上了。
飞泽窘迫地挠了挠鼻子,原地晃悠两圈,顺着来时路摸索了回去。
好容易和姜仕、芙华汇聚,商议将灵犀的尸首带回门派。虽是死了,至少能交个差。结果三人走到灵犀死的地方,发觉地上只剩几点血迹,尸体不翼而飞了。
不知是尚未死透跑了还是叫谁捡走了。
若是捡走倒罢了,若是没死休养生息去了,以后岂不是重新作乱?
可整个雾隐林中危险重重,普通凡人是不敢踏入此地的。林内除了飞禽走兽及小妖,还有什么?
飞泽又念起裴明月来。
于是三人一同去了裴明月的木房外。
他颇有礼数地上前敲了敲门,等了片刻,没有回应。
适时路过一只瞎了眼的小妖,直直撞到飞泽的小腿上。“哎呦”一声后,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姜仕拔剑,剑光晃了小妖的眼,骇得它边逃窜,边喊“裴明月”的名字。
飞泽笑着劝姜仕收回剑,只是一只不作恶的小妖罢了,别吓唬它。
将将说完,面前的房子打开了门。
裴明月略显不耐,在他三人身上扫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飞泽身上。
少年走近两步,双眸澄澈得很:“裴明月?你唤裴明月?好听。”
裴明月视若无睹,兀自锁上了门转身离开。
她平素里与妖接触多一些,与人接触难免生疏和排斥。原以为三位少年为诛灵犀而来,只要杀了灵犀,他们便能回去,谁料还是没走。
不过她生来性子凉薄,对世间一切少有兴致。他们不走,同她没有多大的干系。
她要出一趟雾隐林,去其他地方,寻作恶多端的妖,试一试自己提炼出来的毒药如何。
飞泽跟上去,想问一问灵犀尸首去哪里了。结果一阵雾障猝不及防袭来,他只得立在原地,捏诀破障。
好一会儿,眼前清晰,素白的身影却早已不见。
芙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你说她是谁?万妖之王?”
身侧的姜仕几不可查地顿了顿,听飞泽不甚在意地回道:“倘若不是,她护着那群小妖做什么?”
芙华:“既如此,你怎么确定她真杀了灵犀?毕竟同为妖,如果袒护了呢?”
飞泽稍怔,的确没想过这回事。
姜仕轻声说了一句:“不妨再看看吧。此地妖孽诸多,难保没有其余作乱之妖。”
芙华点点头,将还在发呆中的飞泽一道拉走了。
三人拨开迷雾,寻了大半夜也不曾瞧见灵犀的身影。倒是姜仕,时不时跟丢了队伍,回来时只说魅精勾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独自前去收了回来。
其余二人深信不疑,并未多问。
出了雾隐林后,开始琢磨灵犀是否逃进了百姓所居之地。若真如此,天大地大,可就很难追它踪迹了。
三人寻了间客栈稍作休整,决计明日再议。
谁料翌日再进雾隐林时,依旧没瞧见灵犀的身影。不仅如此,连昨日的小妖都少了不少。
飞泽不免疑惑,芙华对他道:“万妖之王不在,它们没人庇佑了。”
奇怪,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一宿内没了这么多妖吧?
三人整顿一番,只好朝着师尊布置的第二个任务进发——
收了戏弄百姓的宅鬼。
不害人命的小鬼一般不属于苍陵派的管辖范围,可这只猖狂的宅鬼是从门派中偷偷溜下去的。
为何说它猖狂?
因为普通的宅鬼只会蹲守一户人家,闲来无事吓唬他们几声便罢了。而这只竟然蹲守了一整条街,踩过他们的屋脊挨家挨户地戏耍。
时而拨弄掉百姓的物件,时而趁其酣睡时在其耳畔吹吹凉风。
虽不害人性命,却实在叫人不胜其烦。
飞泽等人抵达时,已是日暮时分。
正想着宅鬼晚间横行,正巧能赶上今夜搜寻,却忽见不远处的巷道内,建筑背着夕阳余晖遮敛了一块幽暗。
幽暗之中,立着个熟悉的背影,衣袂随风飘动。
兴许听闻步伐声,背影回首,无波无澜的凤眸扫过他们,旋即又扫了回去。
飞泽抬步,走近后方才看清,裴明月面前窝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宅鬼。
宅鬼藏在墙角,原本死皮赖脸地同裴明月讨价还价。在看见来人乃苍陵派弟子后,猛的抱住裴明月的腿,央求她给一个痛快。
涂了黑炭似的爪印抹在她身上,当即冒出好几处脏污。
飞泽提剑将它与裴明月隔开,而后剑锋逼至墙角,回首露出衿骄一笑,却又不自知般掺了几分稚气。
“裴明月,好巧啊。”
见状,裴明月只是擦去裙角上的污渍,目光放在宅鬼的身上,淡淡道:“我先来的。”
飞泽顺手用剑敲了敲宅鬼的脑袋,气的宅鬼捂紧了头。
“它是苍陵派降伏过的小鬼,这回偷逃下山,我要将其带回去。”
芙华上前,犹犹豫豫地说道:“裴姑娘确定那只灵犀死掉了吗?”
趁着他们讲话的空隙中,姜仕解开坤元袋,欲将宅鬼先收进去。结果将将动作,宅鬼避开飞泽的剑,又扑到了裴明月腿上。
边抱边鬼哭狼嚎:“我愿意!我愿意替你试毒!快点毒死我吧!我不想被关回去啊啊啊啊啊啊!”
裴明月垂下眼角,唇畔有了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么?”
宅鬼狂点脑袋,甚至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还不待三人反应,一滴毒汁顺着裴明月细长的指节滑落,幽幽坠进宅鬼的脑袋上。
连声痛呼都没有,手一松,宅鬼便轻飘飘倒在了地上。须臾,化为灰烬。
飞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中长剑一时不知怎么摆放。
芙华后退少许,诺诺朝着姜仕道:“师兄,师尊交代我们的任务全失败了,我们一个也带不回去……”
裴明月却拂了拂衣袖,觉得此毒还不错,不会叫人死的太过凄惨和痛苦。
她轻抬脚步打算继续寻找试毒之妖,忽的念起方才他们所言,遂停住,轻描淡写回道:“灵犀的确死了,也许是林内妖怪瓜分了它的尸首。至于你们要带谁回去,同我无关。”
说罢继续前行,走进了瑰丽霞辉中。
乌发与白衫被映红,经风一吹,熠熠夺目。
不知想到什么,飞泽追了上去,同她并肩走着,高高竖起的墨发随风飘动。
“你是妖怪吗?为何闻不到你身上的妖气?你用的什么毒?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它毙命。”
裴明月微蹙秀眉,偏头看他一眼,长睫洒下一片阴影:“你也想试试么?”
飞泽顿时闭了嘴,讪讪一笑:“不是很想。”
他转身招呼了姜仕与芙华,示意他们快跟上。
芙华低声埋怨道:“他不会是看上裴姑娘了吧?”
姜仕一怔,温和笑道:“别胡说,人妖殊途,纵使她不作恶,也不能在一起。”
芙华又疑惑道:“可师兄闻到她的妖气了么?在雾隐林中妖怪众多,因而妖气冲天,难分清楚。方才我与她距离甚近,竟然觉察不到她的妖气。”
话落,姜仕不动声色地瞥过前方二人,眸底划过一丝不解,暗自思量半刻。
“能与妖怪和睦相处,或许真是七窍玲珑的凡人。”
说罢又接道:“飞泽师弟是掌门首徒,鲜少下山。山上又没有似裴姑娘这般不同寻常的女子,甫一遇见,心生别样是情理之中。”
芙华忙不迭摆手:“不行不行!若让掌门知晓,非得打断他的腿!”
再有几年便要选取新任掌门,不出意外的话,飞泽便是承袭下任掌门之位的人。在此之前,他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影响此事。
这么一想,芙华抿着唇快走几步,颇是为难地将自说自话并不会得到几句回应的飞泽扯了回来。
“怎么了?”飞泽立稳问道。
芙华有些恨铁不成钢,低声道:“裴姑娘像是想理会你的样子吗!”
飞泽却无所谓地一乐,“你没觉得她很厉害么?她同我说她不是妖怪,却能与妖住在一起。不仅如此,在没有兵器的情况下,竟能一招致灵犀于死地。今日一见,连毒药炼的也是极好——”
“打住!”
芙华打断他的话,皱眉提醒:“我们下山仅仅是为了收回灵犀和宅鬼,你此番行为越界了啊!”
飞泽照着他的脑瓜子弹了一下,忍俊不禁:“从前掌门说过一句话。”
“?”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
“是有这么一句话,但我认为裴姑娘不大想同你做朋友。”
飞泽懒得理会他,重新抬步走回裴明月的身侧,抱着把剑凑过去。
“你还要寻妖试毒么?我可以告诉你哪里有恶妖。”
裴明月终于正眼看他:“何处?”
解下腰间的坤元袋后,飞泽指着它,得意道:“这里。”
芙华惊呆了,险些被自己的腿绊倒。
他抓着姜仕的手臂,有心无力地摇了两下:“师兄,你要不劝劝他吧?”
裴明月默了一阵,就在飞泽以为她要推拒时,面前之人开口了。
“好。”
于是坤元袋中的妖怪倒霉催地被供了出来。
不过裴明月实在固执,每每放出一个妖怪,她都会不厌其烦地问上一句“你愿意试毒么?”
妖怪重见天日没多久,一上来便听见这么要人命的话,委实不想接受。
朝前看是面容冷漠但漂亮的姑娘,朝后看是眼含警告但爽朗的少年。有些妖怪深吸了口鲜活的空气,选择回到坤元袋中。
仅有少数几个宛若壮士行军,抱了必死的决心想要个痛快。这时候,裴明月便会朝他们使出毒药。
毒药入体,纵然是再大的妖怪,也会在顷刻之间殒命消散。
不出多时,各类妖怪她基本全试了一遍。
天边垂黑,弯月倒悬。
飞泽收回坤元袋,正欲问她够不够?眼前倏然横来一条手臂,尽头是白皙手掌,上头放着一只瓷瓶。
抬首,裴明月微敛着眉睫,周身凝着淡淡的疏离与冷淡,道:“谢礼。”
飞泽将瓷瓶捏过来,放在耳边晃了晃:“什么?”
“毒药。”
“……”
他立马双手捧好,佯装一副镇定模样,笑吟吟问:“是你方才使的毒药?”
裴明月收回手:“是。”
随后面庞转向天边,望上空的月,淡淡解释道:“今后若遇难以驯服之恶妖,大可以用此毒对付。”
抬步离开前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妖会死,不会留有尸首,带不回门派。”
飞泽朝着她的背影喊道:“那我们可算是朋友了?”
裴明月步履轻盈,头也未回,回了个“嗯。”
嗓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敲进了少年的心上。
回了苍陵派后,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眨眼三年间,好似什么都变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变。
少年抽枝展叶般愈发舒朗,颌角分明,俊朗挺拔中多了几分锐气。
芙华总爱打趣他,说他鲜少下山,没想到下了一次便沉迷恍惚,为了同“万妖之王”交上朋友,不惜牺牲辛苦捉来的妖怪。
适时飞泽削落万千落叶,收回剑后摊手笑着:“你也道是万妖之王,与万妖之王结交,说出去光彩至极。”
芙华露出一副看傻子的神情,凑过去低声道:“我未将此事透露于旁人,你不会傻得告诉旁人了吧?”
“?”
“有什么光彩之处?门派弟子本就该斩妖除魔,不能与妖啊怪啊有所牵涉。你下山历练时心存良善,放过不少妖怪,这些仅有我知晓。但你若敢将裴姑娘之事透露出去,别说掌门了,怕是长老都要轮番给你授授门规的课!”
飞泽将剑入鞘,觉得他夸张至极:“裴明月是人,又不是妖。”
芙华顿觉对牛弹琴,索性提剑练习:“同你说不明白。总归你好好应付掌门考核一事吧。”
飞泽抿抿唇,没再回话。
再次下山时,已是年关将至。
朔风凛冽,门派中的外门弟子可以下山与家人一同过年,唯有内门弟子要留在山上。同以往一样修习也好,围在一起守岁也罢。
飞泽抬首看着并不刺眼的太阳,突然对芙华道:“我们也下山吧?购置年货去。”
前两年都未曾轮到他们,今年可以争取一下。
芙华当即眼冒星星,兴奋点头:“嗯!”
二人如愿下了山。
山脚堆着厚厚的雪,是前几日洋洋洒洒积下的。山道却是没有,许是人来人往,都被踩化了。
年关前的集市喧嚣又热闹,二人兜兜转转,不知怎么,竟然转到了雾隐林前。
芙华忽然之间就明白了。
他指着满脸期待的飞泽,好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好心计。”
飞泽却不这么想,好容易下一趟山,顺道见一见朋友有什么问题么?
他自顾自走了进去,踏着积雪,听着步履踩过的“沙沙”声,心情甚是愉悦,口哨也脱口而出。
芙华难以言喻地瞟他一眼。
二人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木房门前,门前的脚印说明房内尚有人住。
飞泽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开门。
他看向屋内,笑意却瞬间僵在脸上,本就奇冷的天儿似乎更冷了。
倒是芙华反应极快,顿时上前一步,对着开门之人笑问:“师兄?你怎么在此?”
姜仕瞧见他们也是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忙让了空,先叫他们进来。
三人进了屋内,便显得小屋子拥挤起来。
飞泽想过几种结果,一是裴明月还在此居住,二是住回人群中,再有便是如从前那般为了试毒离开几日。但是万万没想到她的房子中会有另外一个男子。
更叫人错愕的是,这个男子是姜仕,是门派内同他并非一脉但关系还算不错的师兄。
他难免有些局促,尤其是瞧见裴明月从里屋走出来后,这种情绪达到了顶峰。
三年不见,她还是往昔那副不爱笑的模样,眉眼淡漠,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
料峭冬日,也只是穿着单薄的衣衫,仿佛感受不到寒意。
姜仕当先开口,温润面容敛着点点柔情:“林内严寒,我担心明月在此会冷,趁着下山之际顺道来瞧一眼。”
此话一出,二人一时不知该思索“明月”二字,还是他为何要顺道过来一事。
飞泽觉得挺乱的。
芙华难得同他心有灵犀。
“……所以师兄同裴姑娘?”
不待姜仕回话,裴明月将瓷瓶放在他手中,像往常一样叮嘱说:“这次的药剂足,不必用太多。”
姜仕点点头,表示明了。
话落,裴明月又看向飞泽,轻声说:“你的也用完了么?可有什么疏忽之处?”
飞泽皱眉摇摇头:“我没用,一直放在那里。”
裴明月便没回话。
芙华心痒痒,还是想问一问姜仕同她的关系。他觑了一眼身旁哑口无言的飞泽,又看向神情自若的裴明月,实在没忍住,脱口而出。
“师兄,你真是闷声做大事啊。”
不是讥讽,也并非戏弄,纯纯是感慨。
姜仕露出被戳破心事般的赧笑,收好瓷瓶之后方解释道:“是我也想试试这上好的毒药,又不好与飞泽师弟讨要,想到明月居于林内,索性厚着脸皮求了一瓶。”
“一来二去的,便与明月相熟,闲来无事来此坐坐罢了。”
说的含蓄,倒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闻言,裴明月没什么反应,因为他所言非虚,加之她并不在意这些,听过便如耳边风,吹过就散。
唯一想不通的只有飞泽。
直到三人从屋内出来,他还是没想通。
芙华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说几句话,否则气氛太窘迫了。
谁料他唇角抿了又抿,向姜仕直接问道:“三年里,你一直来见她?”
姜仕似乎料到他会问些什么,仍是酝着谦和的笑意,毫不遮掩地承认了:“是。”
飞泽“哦”了一声,稍显落寞。然而念起自己三年内未曾下山,出现些变故也的确说得过去。
三人心思各异地出了雾隐林。
芙华立在他二人中间,边思忖怎么活络气氛,边东张西望瞧瞧市集上有什么能买的年货。
将将启唇,身侧传来低低的嗓音。周遭喧嚷,若不仔细听,恐怕听不清飞泽说的什么。
“姜师兄你喜欢裴明月么?”
这般轻言细语,难为另一侧的姜仕听见了。
二人脚步不约而同顿住,芙华只好跟着停下。
姜仕侧身,似是犹豫,袖中的指节兀自捻了捻,这才抬起眼眸,颇是郑重地看向飞泽,一字一顿。
“是,我喜欢她。”
嘈杂之音蓦地隔绝耳外,飞泽只觉心底一滞,眉宇下意识凝起。
芙华拉了拉他的衣袖。
纷繁思绪落了一地,他轻笑一声,故作轻松道:“从前与她初遇时,竟没看出师兄的心思。”
他转过身,踱步朝前走,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
“走吧芙华,买了年货后我们回去。”
身后却响起姜仕解释的声音,素日里平心静气之人此刻竟然有了异样的情绪,颇显焦急。
“飞泽师弟,情愫暗生并非是初遇时,而是三年里每每与她相见时。”
飞泽顿足回首,唇角翘起,回道:“想必裴姑娘心中亦有你,恭喜啊师兄。”
说罢便与芙华离开了。
姜仕停驻在原地,目光送了他们好远。直到背影模糊,走出了视线,方才敛回那股顺手捏来的情绪,低低讥笑一声。
手中的瓷瓶被体温捂热,他立在原地摩挲一阵。素来温润的额角轻轻扬起,眸底写满了不屑。
瓶塞打开,一滴毒汁准确无误地烫在手背上,当即腐烂了大块肌肤。
他咬牙忍住,提足朝着雾隐林的方位重新奔去。
待如愿叫裴明月见到这副惨状时,他的手背已经被毒腐蚀地露出了森森白骨,煞是骇人。
裴明月却只瞧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姜仕紧紧盯着她,如何也觉察不出她的情绪。
惊愕、畏惧、同情,或是责怨。
通通没有。
她的眸底平静地有些过分,仿佛是尊难生悲悯之心的神。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值得她悲喜与爱恨。
一摊捣烂的药泥突然敷在手背上,姜仕回过神,脸颊淌过一滴冷汗。
裴明月替他敷了药后,回到桌前坐下,翻着本旧书,安静地看书中所绘毒草。
这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模样,姜仕其实看过许多回。
三年里,他来此的次数并不算多。
即便不是掌门亲传弟子,下山也并非轻而易举。然他只要下山,便会借口毒药来此寻她。
兴许是初遇时飞泽如过她的愿,致使他沾了飞泽的光,能在木房中小坐片刻。
而往往这些时候,他看的最多的便是裴明月留给他的侧颜,精致漂亮,却又冷漠到无法叫人靠近。
他亦不会停留太久,同她能说上两句话已是罕见。因为裴明月并不喜爱话多之人,他能觉察得出来。
所以,飞泽猜错了,她并不会倾心于任何人。
或者说,她没有“心”。没有心,也就没有情绪。
想让她爱上自己,难于登天。
不过他发现一件小事。
倘若能说出几分毒药的缺陷,裴明月的目光便会在自己身上停留时间久一些。
是以,为了同她再近一点,每回来时,他都要琢磨几句有关毒药的见解,以此交换她稍有波澜的声音与目光。
思绪收敛回来,姜仕忍痛放下手,佯装不经意般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受的伤?”
裴明月头也未抬,淡然说:“这毒不会让人毙命。”
姜仕微垂眼睫,“我知道,你同我讲过。”
若是不知道,怎敢轻易拿自己去试。
“是我不小心沾到了。”
自言自语般解释了一句后,他坐回去,状似若无其事地打量裴明月。
屋内寂静,偶有翻书之声。
半晌,药泥生效,阻隔了大半痛意。
他忽语气不明道:“再过半载,掌门便会退位。”
裴明月没听明白,偏头看他一眼,见他是在自说自话,又转了回去。
姜仕看着手背上的药泥,起身道别。
出门前笑着道:“飞泽师弟是门派内瞩目的天之骄子,掌门之位非他莫属了。”
房外天色渐暗,竟有雪意。
他抬步走了没几步,便有小雪钻过层层枯木落到他发间,转瞬融化。
昂首望去,阴沉的天空下,寒风卷起他的衣袂,随着雪粒一同飘扬。
许是寒意料峭,手背上的伤倒也没那般痛了。
他微挪步伐,遥望裴明月的木房,呢喃细语:“真的是人么。”
瞧不出来呢。
——
飞泽收到一封信。
守门弟子说没瞧见是谁送来,轮岗时在门边石岩缝内发现的。夜里下了大雪,险些被掩埋进去。
上面写着“飞泽收”,便给他送了来。
芙华觉得奇怪,因为飞泽独身一人,山下并无家眷亲友,往年也没收到过信,怎么今年会有?
飞泽拆开,心不在焉地瞄了两句。
直到看到末尾署名,眸光倏然一亮,又挨字挨句地从头看了一遍。
芙华瞧他那双眼泛光的模样,难以置信地问道:“不会是……”
“是!”
芙华皱着眉再问:“是裴……”
“裴明月!”
好了,难怪会露出那副不值钱的样子。
他心存疑虑,说了一句:“裴姑娘不像是会写信的人,即便写,也该写给姜师兄吧?”
飞泽的唇角耷拉下来,直说他扫兴。
他将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中,与那瓶毒药好好放在一起。
“也没说什么,只道新年好罢了。”
他重又捧着腮,念起不久前姜仕的话,闷闷不乐。
芙华对此习以为常,敷衍地宽慰几句,叫他看开些。而后凑过去低声道:“你可知半年后的试炼是什么题?”
飞泽挥开他:“这是机密,除了掌门与长老,谁知道?”
芙华得意洋洋道:“我有所耳闻。自然,真假不论,听个乐趣。”
“说来听听。”
“许久以前,天地间诞生出一只魔。数百年间不曾露面,因此无人知他真面目,也无人晓他藏身处。”
“……所以让我们将他揪出来杀掉?以此定夺掌门之位归属?”
芙华弹了他脑瓜子:“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再来十个你,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飞泽无语瞥他:“那是什么?”
“不知道。外面风言风语的,只说同这只魔有关。”
“……他几百年不露面,说明他并不作恶,无端扰他做什么?”
芙华叹了口气,“你我都不曾见过,谁知这魔是否别有居心。”
飞泽指他:“果真人心险恶。”
芙华翻了个白眼,起身溜了出去,“总比有些人为情所困的好。”
“……”
飞泽作势追出去。
后来春意阑珊,融了遍山白雪。
趁着门派修葺扩建时,他奔下山,心生忐忑的去见裴明月。
彼时春雪消融,他踩着泥泞,敲响了对方的门。
没收到那封信前,师兄口中的两情相悦的确叫他退缩了。可收到那封信后,他觉得不论如何,都该争取一下。
姜仕二人也许是日久生情,可他也想让少年时自己的一见倾心有一个交代。
无论好的,坏的。
等了良久,终于有人开门。
却不是裴明月,而是一只颤颤巍巍的老妖。
老妖同他大眼瞪小眼,哆哆嗦嗦地说:“裴明月走了。”
飞泽愣在原地:“去哪里了?”
“不知。”老妖拄着拐杖慢慢走回桌边,长长叹息一声:“住了几百年腻了吧。”
脑中“砰”地一声炸起,如晴天霹雳般将飞泽钉在原地。
他呆呆看向老妖,唇角嗫嚅问:“多、多少年?”
老妖说:“与我岁数差不多。她走后,便无人护佑我们了,唉。”
飞泽扶了把门扉,听老妖继续说:“她同姓姜的青年走了。那个人,心思复杂,几年前屠我林内不少弱妖。对,就是四目灵犀闯进来那夜……”
话音未落,飞泽握拳折返了出去。
难怪裴明月会与妖混迹,难怪她处处不同寻常,如她所言,她的确不是妖,而是魔。
是几百年前横空出世却一直未有踪迹的那只魔。
那现在呢?
她为什么会和姜仕离开此处?
收伏灵犀那夜,姜仕借口离开,竟然是为了屠杀雾隐林中的妖。
这与他印象中温良谦和的师兄,大相径庭。
忽的,他顿住。
芙华所言历历在目。
山上偶有传言,掌门之位的试炼与魔有关。
而姜仕,则是候选人之一。
纵使不愿揣测人心阴暗,也不得不将几者联系在一起。
飞泽只觉恍然。
可还有一事不明。
莫非三年前初遇之时,姜仕便觉察出了裴明月的身份?若非如此,为何会在三年间屡屡登门拜访。
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想用裴明月来换取掌门之位么?
没有过多犹豫,他御剑,捏诀回了门派,径直冲进姜仕的院内。
然姜仕乃莫掌门底下大弟子,飞泽同他并不住在一处。忽然闯入长老别院中,甚是惹人耳目。
他压下诸多疑惑,尽力不露痕迹地同师兄弟们打了招呼,这才进了姜仕的房间,顺手关了门。
青年正研究剑谱,闻声朝门口望了一眼,施施然起身,轻笑道:“飞泽师弟?”
“裴明月在哪?”
姜仕明了,仍是不紧不慢地笑着:“师弟不必紧张她,只是换了处住所罢了。你想见她,我领你去就是了。”
飞泽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不悦。
“师兄你,知道她是谁么?”
姜仕扬眉,露出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何意?”
飞泽看不破真假,只泄气说:“没什么。”
他自知不能泄露裴明月的身份,又猜不出姜仕的心思,一时无奈。
姜仕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明月只是搬出了雾隐林,她喜爱研究毒草,我替她寻了一处更宽敞的院子。”
飞泽默了片刻:“知道了。”
说罢走了出去,嗅了口微凉空气,脑袋清醒不少。
即便如此,也还是如一团乱糟糟的线,找不到解开它们的法子。
往后半年,他都没有去见过裴明月。
他不清楚她的心意,不明白她是否真同师兄两情相悦,若非如此,又为何愿意只身离开雾隐林,住在姜仕替她寻的宅子?
倘若贸然前去的话,倒是不知说些什么。
距离掌门试炼还有几日时,姜仕同他擦肩而过,似是有意提起。
“师弟何时空了,随我一道去瞧瞧明月?”
飞泽略一思忖,回道:“掌门试炼以后吧。”
话落兀自离去。
姜仕歪了歪脑袋,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面容浮上一抹淡淡的挑衅,勾唇笑道:“掌门么?裴明月么?不知你最终会得到哪一个。”
好容易等到紧要的日子,几乎整个苍陵派之人都去凑热闹。
人头攒动,挤在青岳台侧,够着耳朵听掌门颁布任务,蔚为壮观。
飞泽与姜仕立在中央,还有另一个长老门下弟子,唤锦光,共三人。
炙阳灼人,等了好一阵方才听见掌门开口。前头说了不少铺垫的话,飞泽听着竟是有些心急。
他稍稍偏头看向姜仕,发现对方从容得很,瞧着游刃有余一般。
终于等到试题,他细细听了一番。果真是同裴明月有关,但并非先前所猜诛魔继位,而是要带回与她有关之物。
四肢、五官,再不济,皮肉也可以。
未来的掌门,纵使凭个人之力杀不得魔物,也该要能伤它一伤。
五日之内,当先回到门派之人,便是下一位继任者。
姜仕走下青岳台,不知想到什么,回眸对发呆的飞泽道:“师弟可要提前见见明月?”
人群散尽,锦光对他二人点头致意,扶剑先离开了。
飞泽走过去,额角生出薄汗,断然道:“你知道她是谁。”
“这不重要。”
飞泽靠近一些,低低道:“为什么?只是因为掌门之位么?”
姜仕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旋即笑开,似乎觉得他不谙世事,实在单纯。
“师弟这一生,有过不如意的时候么?”
“……什么意思?”
“顺风顺水,叫我这个师兄好生羡慕。”姜仕转身,往前走。
“裴姑娘瞧上去冷漠,实则也是单纯得很。师弟最好不要同她说起此事,否则你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她。”
飞泽跟上去,为了不叫旁人听见,只得压低声音。
“你想做什么?你能动的了她分毫么?她是魔,你对付不了她。”
姜仕一愣,偏头回他:“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对她剜心挖眼?在师弟心里,我是这样不堪的人么。”
飞泽念起雾隐林中老妖所言,遂干脆地回了个“是。”
“是我错看你,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姜仕不禁气笑,不过没做什么,顺着山路走下去,鸟雀叽叽喳喳,围着山头盘旋。
临近山脚时,他饶有意味地说道:“其实裴姑娘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以为将她赠你之物好好收着是珍惜,实际上她宁愿你用掉,不要白费她的心血。”
“所以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愿意随我出了雾隐林么?”
飞泽一脚踩在泥坑里,四溅的水花打在袍角。
姜仕略是嫌弃地瞥他一眼:“师弟猜猜,她的情是会对你,还是对我?”
飞泽捏紧了手中剑柄,埋头走了好一会儿,方道:“你想如何完成掌门的任务?她从未伤过人。”
姜仕不答反问说:“我们马上便能见到裴姑娘,莫非你没有想过如何完成任务么?倘若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暴露,以你我的修为,断然逃不出去。”
飞泽拧了眉,不悦道:“你想要无非是掌门之位,即便我说不与你争,你便不动她了么!”
“谁说我想要的是掌门之位。”
姜仕顿住步伐,脑袋转向他,露出一个好笑的神情来:“不仅是掌门之位,师弟想要的东西,我都想要。”
“……所以你接近裴明月——”
“是。我原只是想让她爱上我,谁料她是魔?师弟有没有觉得,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你!实在卑鄙!”
姜仕想到什么,又道:“年关时师弟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你知道的,如果你对裴姑娘失去了兴趣,那我所做的一切岂非笑话。”
飞泽恼怒气急,拔剑而起,劈头盖脸朝他袭去。
姜仕侧身躲开,还不忘提醒他:“我若死在这里,你以为还能回到苍陵派么?”
飞泽收回剑,怒目而视,平稳气息。
“再有几步路,便是裴姑娘所居之地。师弟莫要乱了分寸。”他拂袖,理了理衣襟。
二人推开院落的大门。
裴明月正描摹林景,初学乍练不过一月,不太顺畅。此刻听闻门响,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旋即收回。
姜仕上前,观摩一阵后,指腹轻轻点在某一处墨上,耐心道:“此处不好,落笔深了。”
裴明月“嗯”了一声后,重新换了纸,继续作画。
飞泽立在一旁,见她眉睫低垂,纤纤细指宛若上好的羊脂玉,轻轻飘动,勾勒出墨色光景。
许久不见,她真的丁点都没变。
姜仕抬颌,耀武扬威般扫了他一眼。
飞泽忽的恹恹,恍惚明白裴明月为何会与姜仕走的近。
还不待多想,面前蓦地传来姜仕的声音,突兀极了。
“我想与你做夫妻。”
裴明月蹙了眉,手中笔停,抬眸望向姜仕。四目相视中,姜仕受不住她直白的视线,只好当先转移了目光。
“若是不愿意,那我再等等。”
裴明月对夫妻一词并不算陌生,毕竟林中小妖成双成对的也不少。
不过于她而言,夫妻的作用似乎只是多出一个乃至多个生命。
她需要这样的关系么?
手中画还未完成,她仅思忖片刻,便摇了摇头,继续作画了。
飞泽松了口气,警告地看向姜仕。
姜仕摊摊手,眉角上扬,并不失望,因为这在他预料之中。以他对裴明月的浅薄了解,她总会答应的。
五日时限,五日内,他势要得到她身上的一样东西带回门派。
至于飞泽这个意气重重的傻小子,再允他十日,他也不会忍心朝裴明月下手。
而锦光从未入过局,自然更不必担忧。
如此一来,掌门之位只能是他的。
第三日时,裴明月的画大有长进。飞泽学着姜仕的模样,略显生疏地指着其中一处,佯装老成地点评道:“弦月笔锋是否过于僵硬?”
裴明月搁下毫笔,举画观摩片刻,没瞧出突兀的地方。
身后走来的姜仕笑道:“师弟说笑。月分圆缺,亦分锋利与柔软。明月笔下是锋利,并非僵硬。”
他立在裴明月身侧,很合时宜地称赞一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裴明月将画收了起来。
姜仕:“还想学什么?棋?”
她点点头,道:“好。”
姜仕却说:“弈棋需二人,可我不能长久在此陪你。”
裴明月起身,一言未发,去里屋捧了副棋盘来。
摆放好以后,淡淡道:“你若今日不走,先教我吧。”
闻言姜仕落座,神情自若地捏了玉棋,同她讲解如何落子、捉子及布防等。说到一半时,撩眼看向对面,有意闭了嘴。
忽然没了话音,裴明月看向他,甚是不解。
姜仕故作轻松道:“点到为止。”
她只好自己琢磨棋局走向与布局,琢磨了一日后,仍是一知半解,遂寻姜仕来替她指导一二。
晚间燃着烛焰,偶有细小的火花从灯芯蹦出,闪着转瞬即逝的光。
二人相对而坐,此时距离门派任务还有一日。
姜仕执子,落在她面前:“此处可破。”
裴明月跟了一子,却被包围进去,不禁微皱了眉。
她抬眼问他:“你何时走?”
“明日。”
默了一阵,裴明月又道:“成为夫妻,才可以一直在一起么?”
“是。”
“那我便与你做夫妻。”
姜仕顿觉好笑,不由多问了一句:“只是因为怕无人与你下棋么?”
裴明月没有否认,漠不关心地点了头。
姜仕陪她下了一夜的棋。
翌日天边金光乍现时,他割下一缕墨发,嗓音有些低沉:“结发为夫妻。”
裴明月这才将目光从棋盘上移过去,不甚在意地照做,青丝离手,放到了姜仕的手中。
两缕缠在一起,瞧上去倒真有些意味。
只是不知可笑多一些,还是可悲多一些。
临行前,姜仕望着在棋盘前纹丝不动煞是认真的裴明月,留下一句:“在此等我回来吧。”
仍像往常那般没有回应。
他唇角勾起,讥诮一笑,心念这应当是同她最后一次见面,往后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他会成为掌门,她依旧是令人闻之惶恐的魔。仙门掌门若是同魔痴缠,下场可想而知。
这样叫世人唾骂的机会,便留给师弟吧。
回了苍陵派后,飞泽跟了上来。
上山之前,他瞧见裴明月好好地坐在那里,并无受伤之处。可姜仕胸有成竹地回来,想必是真拿到了可用之物。
直到姜仕将青丝放在掌门面前,他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想与裴明月做夫妻,不必刀剑相向便能取得她的发丝,心计当真深不可测。
掌门与长老们神色各异,接过那缕发丝,稍一抬手运功,便逼了其中鸦黑魔气,缭绕开来。
场上众人大惊,再见飞泽与锦光空空如也的手,当即明白过来谁会是未来掌门。
然而长老们却问姜仕如何得到魔之物,毕竟有关黎明苍生安危,如何也不能怠慢。
姜仕面容平静,随口捏来:“雾隐林内,弟子有幸与魔交手,却只能削其发丝,侥幸逃脱。”
飞泽错愕看向他,他要将裴明月所居之地暴露给门派?
长老们沉吟一阵,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先商议当前掌门继位之事。既然只有姜仕带来了考核之物,那这位置定然非他莫属。
众人没有异议,便先这么敲定下来。
出了堂后,姜仕随手将自己的发丝燃了。须臾之间,消失殆尽。
连同三年来与裴明月的微末牵绊,一道丢进虚无之中。
没过多久,他如愿成了位高权重的掌门,由长老辅佐,日日穿梭于门派杂事之间。午夜梦回时,偶会念起那抹素白身影,却也只是怔上一瞬罢了。
飞泽时常会去望一眼裴明月,而后在芙华百感交集的唏嘘声中回过神来。
“裴姑娘真是深藏不露。”
飞泽苦笑:“可从始至终,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将她拉入这人心叵测的世间。”
姜仕在案牍劳形间想起裴明月时,已是一年后。
鬼使神差的,他漫下大迁山,立在许久不见的宅子前。
天幕垂黑,霞辉隐退。紧阖的门扉之内,不知还有没有人在。
“吱呀”一声。
他轻轻推开门,一眼望到头的前厅里,映着一抹曼妙身姿。听闻门响,转首望来。
裴明月翻着酒糟,见是他来,又转了回去,轻嗅酒香。
姜仕走过去,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最终停留在她明艳面容上。
即便是时隔一年再见,她也没有任何不妥的情绪,平静、淡然,似一盏白茶,连他为何不回来都不愿多问一句。
他忽然便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无趣。
她过的几百年都很无趣。
不知悲喜,难生爱恨,日复一日,竟不觉孤寂。
他轻声说:“你在酿酒。”
裴明月点点头,从一旁木柜抽出一壶放在他手中。
也许是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姜仕顿时懂她的意思。
炼毒、誊录、作画、学棋,她都会听听他的私见,当下酿酒亦是。
但其实他心知肚明,不论哪一样,裴明月都做得极好。往昔挑剔微小的问题,也只是为了惹她注目、同她走的近些罢了。
他打开瓶塞,抿了一口,醇香四溢。
这回没有见解,他说:“甚好。”
说完兀自寻了处凳子坐下,捏着酒壶看烛光下的裴明月。
良久,低笑道:“在此处开心么?”
裴明月却说:“棋还未学好。”
姜仕盯着她,“除了这些,平日里你还会想些什么?”
他就着酒壶,解渴似的多饮了几口。
裴明月思索一番:“没有。”
姜仕起身,逼近了几步,鼻尖堪堪触到她的额顶发丝。
垂眸,二人近在盈尺,他可以看见对方的眉头微拧,也能看清面容上的细小绒毛。长睫扑闪,眼底倒映着他温润颌角。
嫣红的唇瓣将要开口,他有些难以自控地吻了上去。
灵台霎那间迷乱,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在几分醉意的引导下,愈发沉沦。
直到翌日第一缕晨光打在脸上,一开眸,枕边是裴明月恬淡睡颜,他彻底乱了。
有些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改变,他快把控不住了。
于是在对方醒来前,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不知平复了多少个日夜,慢到他终于要忘记这件事时,意外发生了。
仙门比试中,锦光当众提起掌门结亲一事,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还颇懂礼数地道了声贺。
长老们当即脸色一变。
姜仕则面不改色看着锦光,道:“何出此言。”
锦光佯装错愕,反问道:“一月前傍晚见掌门进了一座宅院,第二日方才出来。本以为是掌门亲眷居住于此,便进去打了招呼,里面的姑娘却说同掌门是夫妻关系。”
比试进行的不大顺利,所有弟子的心思被此事卷走。好容易挨到结束,凑在一团窃窃私语。
姜仕的耳根也并不清净,长老们围在他身旁,追根究底。
谁也没料到将将继任不久的掌门会瞒着他们,有个夫人。
尤其是莫长老。他教诲与训诫姜仕二十余年,竟对此事一无所知。
他叹气,好言劝慰:“你身为掌门,与从前大不相同,一举一动都会对苍陵派造成偌大的影响。将她带来,引我们一见。若是可以,便留在苍陵派吧。”
姜仕无端念起裴明月的冷漠神情,遂摇了摇头:“她不行。”
“荒唐!如何不行!”
她是魔,无人与之交过手,探过她的实力。若是两方对峙,苍陵派有赢的把握么?
他不能保证。
他也不能叫两方会面,否则掌门之位如何夺来的,岂非众人皆知?
然而长老们并没有允他多少时间,锦光知晓裴明月的住处,擅自作主领了他们前去见见。
他以为自作聪明捉住了掌门的污点,却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姜仕的掌门之位还未完全立稳,便被此事绊了个脚跟,险些站不起来。
飞泽没有赶在长老们前劝走裴明月,不过长老们见了她一眼后,面面相觑离开了。
姜仕预见了难解的未来,一时头痛。
莫长老更是怒不可遏,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自己竟然养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小人出来。为了掌门之位,同魔共舞。
眼下只有一个选择,如何骗她割下的青丝,便如何骗她上山来。先将其困在山上,集门派之力剿杀她。
姜仕沉默半晌,忽而念起飞泽曾经所言。
“她并未伤害过人。”
莫长老气的甩袖:“你靠肮脏手段得来的位置,不想要了?”
姜仕只得应了下来。
他心思恍惚地去见裴明月,却遥想不久前那荒唐一夜,向来装满诡计的心,忽的动摇起来。
然相比之下,她并不重要。
提及要带她上山时,裴明月也只是顿了一顿,说:“夫妻好似并不是必须在一起。”
姜仕问:“你不想同我在一起?”
裴明月却回:“必须要在一起么。”
姜仕勉强一笑:“是。”
她倒是有些后悔与他做什么夫妻,棋没学上,还要陪他睡觉。人间夫妻的确没什么意义。
不过既做了,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他想带她去山上,想必会有更多的趣事,她的酒酿的差不多了,也该试一试其他东西。
于是她两手空空地随他上了山。
也许是后知后觉,立在山门时,她倏然念起从前小妖与她说过的话。
世间仙门百家,多是以捉妖为主。有些门派对妖恨之入骨,不论好的坏的,只要遇见,全会捉回去折磨。
而她只认识心存良善的飞泽,便以为整个门派都同他一样,能辩善恶,不滥杀无辜。
但,真的会如此么?
她仰头看着高高的山门,问心不在焉的姜仕:“要在此多久?”
姜仕回过神来:“想走的时候便可以走了。”
二人入了门内。
殊不知,一场悄然无声的猎杀就此展开,霎时笼住了整个苍陵派。
硝烟四起,寸草不生。
飞泽赶到时,空阔的青岳台上,蜿蜒着汩汩血流。
师兄弟们卧倒一片,苟延残喘着挣扎爬起来,而长老们正谨慎列阵,法阵中央,缚着魔气疯涨的裴明月。
她白衣血迹斑斑,长发飘扬,一双盈满愠气的眸紧紧盯着远处的姜仕。
仍有前仆后继的弟子持剑奔去,裴明月蹙着眉,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击退。
她动起手来毫不心软,有些离得近的血溅当场,不过须臾便闭了气。
死去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场面一度骇人。
长老们头一回对付魔,难免摸不清对方的实力,如今发现实力悬殊,可已惹怒了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收场。
飞泽望着这片狼藉,心底凉透,他走近一些,小心翼翼去唤她。
“裴明月?”
没有回音。
有人大喊劝他回去。
他又走近两步,衣袍卷入肆意魔气中,肌肤被割裂,渗出血来。
“裴明月?我是飞泽。”
她偏头睨了一眼,姣好面容在风中尤为引人注目:“我知道。”
飞泽顿松一口气,忍着身体的痛意,告诉她:“如果你想回雾隐林,我去求长老们。”
裴明月抬手将他挥了出去,面无表情地捏碎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弟子。
她环顾四周,并不能想通眼下情状。
然而也没有时间叫她思考,长老们收紧了法阵,她旋身而上,一击破掉了上层结界,震开数人,随后落地,如鬼魅般走向姜仕。
众人纷纷举剑后退,只有飞泽契而不舍地朝她踉跄奔去。
还未走近,便被挥开。
姜仕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裴明月走在他面前,额角沾着不知谁的血,平添几分诡异。她抬起手,一抹黑气腾得升起,缭绕在他四周。
正欲握紧指节,腹中骤然一痛,一阵手软后弯腰呼出一口气来。
趁此时机,众人再上,刀剑无眼戳在她的身上,少顷,便是血淋淋的一个人。
法阵再度出现,死死压住她。
姜仕立在她身旁,指腹捏紧了袖口,一言未发,退后几步让出空来叫众人收伏她。
裴明月并无多少痛觉,然这般敲敲打打实打实地落在身上,甚至胸口处还插着几把利剑,这便很难像个没事人般立起来。
她匍匐在地,捂着小腹,同时护住自己的丹田,免遭受损。
不知过了多久,血人蜷缩,凤眸微阖,再也不动了。
有人鼓足勇气靠近,用剑尖拨弄了她一下,一股魔气循着他的剑漫上身躯,骤然袭入他的灵台,痛得他跳脚。
于是便无人敢碰裴明月。
她宛若一滴毒汁,谁沾谁死,令他们瑟瑟发抖。
飞泽想扶她起来,可面前之人没有一处好的皮肉,血似乎快流尽,他寻不到可以落手之处。
手足无措中,他颤抖着,轻轻扶起裴明月的脑袋。
身后长老呵斥,他充耳不闻,猩红眸子看向面无表情的姜仕:“她做错过什么么?”
没有回应。
有人受命将他拉开,关了禁闭。
而裴明月被钉了噬魔钉,丢进了赤日牢中。牢内昏暗,不见天日,待她意识恢复,躯壳自愈时,已是许多日后了。
无人来过,想必正在商议对付她的法子。
她稍显虚弱地立起来,试图破开牢门。
一阵撼天动地的响声传来,她摸着痛意来袭的肚子,发了一会儿怔。
后来小腹日益渐大,长老们更是焦急地找寻叫她灰飞烟灭的方法。若是生出一只小魔孽,后果不堪设想。
姜仕听闻消息时,揉着额角去了一趟赤日牢。
彼时裴明月坐在牢内,衣衫破损不堪,裸露出来的肌肤伤痕遍布,瞧着委实可怜。
他说:“你想解脱么?”
裴明月淡淡抬眼,平静至极,仿佛回到几年前雾隐林中。她总不爱予他几分温暖,而他坐在一侧,望着她的侧颜绞尽脑汁如何将她扣在自己身边。
那时,他尚不晓她是魔。
姜仕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又问:“你想要这个孩子么?”
裴明月阖了眸,仍旧没有理会他。
为了诛灭她,日日会有人在她身上尝试生不如死的法子。她受腹中幼儿压制,并不能使出全数魔气,否则早该将他们撕碎。
姜仕抬步离去。
直到她诞下裴忱之,苍陵派还是没寻到有用的法子。
毕竟魔灵诞生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想叫她堙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今卸下体内累赘,她魔气重回丹田,强行逼出噬魔钉,一掌拍断了赤日牢门。
晨曦打在瓷白面颊上,叫她晃眼。
纷乱步伐声传来,不多时,眼前乌泱泱地立了许多人。她抱着幼儿,冷漠地看着他们。
姜仕瞥了一眼那弱小的一团,旋即挪开,目光放在裴明月的脸上,“你为自己生出了一个软肋。”
像先前一样,她只字未言。
姜仕挥了袖袍,细细密密的毒丝倾洒在她身上。
那是过往几年内,特地去裴明月那里讨来的毒药。他一瓶都未曾用过,随手丢在一隅,不知不觉竟攒了几十瓶。
一滴便能令妖顷刻毙命的毒,眼下几十瓶,一定能伤到魔。
裴明月痛吟一声,浑身开始溃烂。她蓄力袭向姜仕,将他拍的老远,狼狈摔在地上。
众人一拥而上,在四个长老的加持下,将她逼回了赤日牢内。
趁此时机,有人去夺她手中幼儿。
裴明月旋身而上,杀死不少弟子。毒药侵蚀着她的肌肤,她退回角落,颇显凄惨。
姜仕擦去嘴角血迹,走到她身边。
“别挣扎了,你忘了么,宅子里还有许多毒药。全是你炼的。”
“你若不想交出他,那便与他一起留在此吧。”
法阵渐次扩开,死死压住中央的裴明月。
她再次被关回了牢中。
歹毒的、心狠手辣的招数全数倾覆在她身上,时日久了,便麻木了。
也许数百年里习惯了孤身一人,倒也没觉得时间漫长。
裴忱之年岁渐长、魔性初露时,姜仕的耐性终于被磨光了。
饱受争议的掌门之位叫他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爆发出来,他谩骂、指责,眸光也变得尖酸刻薄。
终于,在麻木的尽头,裴明月倒下了。
泯生箭贯入她眉间,连同被摧残得只剩一丝的生机,一道消失在世间。
耳畔最终传来的是飞泽声嘶力竭的嘶吼声。
多年前,一只闯入雾隐林的四目灵犀划过眼际。而此时的她,竟从中看见了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