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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中秋月圆圆啊,讨饭棒尖尖(1 / 1)


九斤大妈自制的草药没啥用,天越来越热,张圆满的小腹还是按照无法改变的规律鼓了起来,竟至逐渐显形了。为此,她急,她告诉九斤大妈,九斤大妈也急。

对这件事,九斤大妈还总是有些自责,因为就是她请了老君又请了八仙,结果谁都没能借出神力,两根裤带根本敌不过一双狼爪子。九斤大妈好几回心里想,我愧对雷一嫂啊,秋生说得对,我真是个骗子哩。

第二天,傍晚时分,张圆满找来了棍子,开始击打自己。

庚伢子冲到九斤大妈家的时候几乎要哭:“九斤大妈!我妈在打自己啊!用棍子打!我说别打自己,痛啊,可我妈妈不听啊!九斤大妈你去看看啊!”

九斤大妈奔到雷家的时候,果然看见雷一嫂正跪在破蚊帐里凶狠地对待自己。她一把夺下雷一嫂手中的木棍。

“这是作践自己!”九斤大妈吼叫,“你这样要打死自己的!”

雷一嫂瘫倒在床上,掩面而泣。九斤大妈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庚伢子想啊!咳,也都怪我,糊涂啊,一卦没有算准,叫你去跳了这么个火坑!

张圆满说我想去明亮哥那儿了。

九斤大妈大为震惊,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子说你疯了?我告诉你雷一嫂,寻短见是最没出息的!你去见你明亮哥,扔下庚伢子怎么办?你要他也死?你没别的路,你拼性命也要把庚伢子养大,雷家就这根独苗了!

张圆满说,我起先一直这么想,我只有一个儿子了,雷家的希望都在庚伢子身上,我拼死拼活也得把剩下的这个儿子养大,我这点儿志气还是有的!可是,九斤大妈,谭家那个坏人,把我最后一点儿志气也打没了……我不能生下坏种呀!……我生下坏种,怎么对得起明亮哥,怎么对得起天下人啊!九斤大妈,我张圆满实在无路可走了呀!

不管你怎么想,雷一嫂,我反正一句话,庚伢子还小,他还要靠你,你不能丢下他走绝路。我就这句话,你要做傻事,我也饶不了你,我会在菩萨面前咒你!你晓得不晓得?

九斤大妈临出门,又走进灶间,对正在烧水的庚伢子交代说,你妈这几天身体不好,你要照顾你妈,别惹她生气。

庚伢子说,九斤大妈,我妈为啥要打自己啊?她每天打,我怕!

九斤大妈叹气说,你眼下还不懂,庚伢子,你大起来就懂了!你妈,是世上最苦命的女人啊!

转眼就是中秋节,张圆满的肚子眼看掩饰不住了,心里好生绝望。

一条路又一次在她眼前现了出来。那是一条云雾缭绕的路,那条路没有路标。

白天,她便去丈夫坟上点了一炷香。她告诉丈夫,说自己下狠心要来阴间追随明亮哥了,想来想去就是对不住庚伢子,可是再一想,村里还有六叔公,还有六叔奶奶,他们总不会不管庚伢子的。

张圆满呜咽着说,明亮哥你听清楚没有?我哪怕丢了九十九条路,只剩一条路好走,我也不会想着走绝路呀,我实在是没路可走了啊!

丈夫没有回答她。大儿子和小儿子也都没有吭声。三口坟都躺在杂草丛中,那么安静,只有一只蚱蜢跳下草尖。

天黑下来之后,简家塘村罕见地热闹起来,谭家大院前的坪坝上,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小锣声,原来是六叔公张开了皮影戏的布幕,他要唱皮影戏了。

坪坝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激动的秋生帮着舅妈找到了一个好位子。

喜宝拉着他母亲也来看戏了,坐在秋生的前头。庚伢子离开坪坝,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跑。秋生招手喊庚伢子,快来呀,坐我边上!

庚伢子忙着说,我去叫妈妈!

谭七少奶奶一听庚伢子要回去找妈妈来看皮影戏,就拉着喜宝换了一个位子,离得远一些。她一想起雷一嫂心里就闷,就咒丈夫。

庚伢子拖妈妈去看戏,妈妈却呆呆地坐在板凳上不动。

“妈!”庚伢子拉她,“过中秋节了,六叔公唱皮影戏啊,谭家出的钱!大家都在坪坝上,你也去吧!”

雷一嫂凄惨地看着儿子,勉强露出笑容。她的笑容有些古怪。

“庚伢子,”她站起来,“妈给你洗个脸,洗个手!”

妈,秋生哥哥留了好位子,等着你呢!

母亲往木脸盆里舀了水,说妈不去看皮影戏,妈晚上要去看个人。妈好久没有看到他了。

庚伢子乖乖地让母亲给他洗脸、洗手。母亲说,庚伢子,妈晓得,这两个月你没一天吃饱过,妈心里难过,妈对不住你。

妈比我吃得更少。妈饿,我也难过。

庚伢子,你记住,哪怕肚子不饱,脸面也要干净,晓得吗?妈今天给你洗个脸、洗个手,以后你要自己洗脸、洗手,要干净!记住没有?

记住了。

雷一嫂为儿子揩干净手,又脱下自己的灰外衣,披在儿子身上,说,坪坝上蚊子多,披上妈的衣服,盖住身子,别让蚊子咬。

儿子点头。母亲忽然涌出泪水:“儿啊,你还这么小,要是没有了妈妈,你可怎么活啊?!”

妈,你别哭,等我长大了,我会养活你!

母亲更伤心了,说,我也盼着我的亲儿子早些长大啊!庚伢子,你记得你的亲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你爸爸、你哥哥、你弟弟?

妈,我都记得。

你长大了,一定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我晓得,妈妈。我会像爸爸一样拿梭镖的!

往后,不管日子多么苦,都要好好活下去。

妈妈,我不会死的,我会好好活下去,我要养活妈妈!

母亲一听这话,又哽咽起来。老半晌,说,亲儿子,快看戏去吧!看完戏就去六叔奶奶家里睡,妈妈要去看一个人,晚上很迟才回来。

儿子点点头,跑出门去,刚出门却又回头。“妈妈,”他说,“你别哭了!”

母亲说,妈妈不哭了!妈妈不哭!

儿子这才放心,走远了。

六叔公双手摆弄着皮影偶像,在布幕后起劲地唱花鼓戏《孟姜女》。他的声音沙哑而有韵味。

范郎啊!范郎啊! 鸟雀惊飞雷纷纷, 苍天垂泪放悲声。 长城寻君君不见, 你半为风雨半为尘。 你一点孤魂在何处? 我万里奔波为何人?为何人?……

庚伢子坐在秋生身边,眼珠子随着六叔公的唱腔起伏瞪得滚圆,孟姜女的遭遇使他心里发酸。秋生说庚伢子你哆嗦么子啊?庚伢子说有点儿冷呢。秋生说你披着你妈的大衫子还冷,你瞎讲!

六叔奶奶没有在听丈夫唱皮影戏,那些曲调她熟悉得自己也能唱了。趁着月色明亮,她忙着洗涮衣裤,这一抬头,居然就见雷一嫂幽灵似的出现在门口。“哟,侄媳妇啊!”六叔奶奶说。

“六婶,”雷一嫂说,“你怎么不去听戏?”

老头子的戏,哪一个都听过几十遍了!

“托六婶一件事。”雷一嫂说,“我晚上要串一个门,很迟才能回家,庚伢子戏看完了,就跟六婶睡吧。六婶,托您了,好好照顾庚伢子!”

六叔奶奶挥挥手,她满手上都是水:“放心,走你的,哪一回我没照顾好庚伢子?”

雷一嫂迟疑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然后幽灵般消失了。六叔奶奶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一时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

离开六婶家之后,雷一嫂走近皮影戏场。并不是皮影戏里的悲欢离合吸引着她,而是庚伢子的瘦弱的身影使她难舍难分。

她静静地站在人群的后面,没有人注意到她。

庚伢子的六叔公当然更不会想到,他的悲凉的戏还没唱完的时候,他的一个亲属就会离开这个世界。这时候他还起劲地用迷人的嗓音唱着他的《孟姜女》:

我的范郎啊! 哀鸿遍野世道乱, 我死我活实难防。 死也要和你死一起, 把这玉坠放中央, 丝带把我们牢牢系, 孟姜女伴随范杞良!

观戏者拍手呐喊,呼应强烈。雷一嫂在拍手者中看见了儿子。她死死地盯着儿子看,儿子瘦削的小脸上呈现出难得一见的快乐与痴迷。这时候泪水就迷糊了雷一嫂的眼。

她低下头,在乡亲们的喝彩声中,悄然离去。

雷一嫂来到自家门前。进门的方式,她早就思虑成熟了。

她迟疑了一下,往左右看看,然后掏出一把铁锁,锁了自家的门。

然后,她从半开的窗子中爬进了自家屋子。这窗子她是故意没关上的,但自从她爬进屋子后,窗子就关上了,蓝布窗帘也放了下来。

现在,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的缝隙,映着清冷的四壁。

梁上,一根麻绳甩了上去。这动作,雷一嫂练了几遍了,她晓得绳子和木梁都很结实。

雷一嫂踩上小凳子之前,说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话,这话她是对她的明亮哥说的。她说:“明亮哥,你就是再骂我、推着我、挡着我,我也来找你了。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三个儿死了两个,我又给谭家害了,我没脸活下去了。我丢不起这个人啊,我只能把庚伢子丢给六叔奶奶,来见你了啊!”

说到这里小凳子就翻了。小凳子倒地的一刹那,正是村里坪坝上皮影戏小锣敲响的时刻。

满面笑容的六叔公敲响小锣,钻出布幕,他的孟姜女故事结束了。中秋的月亮特别亮,六叔公的心情这一回也特别好。说实话,他最愿意唱包场的戏。

坐在坪坝中间的谭四滚子和谭七少爷一起站起来,笑容满面,向老老少少拱拱手。谭七少爷敞开嗓子说,诸位父老乡亲,今日中秋,家父特地点了一场皮影戏给大家观赏,谢谢诸位赏光!不过呢,我这里还有一句话,也要说在头里!

看到谭七少爷的脸色阴沉下来,大家都不敢拖着凳子走开,全部提心吊胆看着他。

谭七少爷尖起嗓子说,现在,村子里有人煽动,胡说一些共产言论,煽动少交租子、不交租子!能不交租子吗?你们种的是谁家的田地?秋后打粮,谁敢少交谭家一粒租子,谭家就一定跟他过不去!大家听见没有?

一时没有人吭气,大家脸上都是白花花的月光。

彭茂林在场外一声大喊,戏完了!散了散了!

众人闻言,哄的一声,作鸟兽散。谭七少爷咬牙切齿:“这个姓彭的,该死!”

庚伢子一边跑,一边学着彭大叔的腔调喊:“散了,散了!……散了,散了!”

许多孩子跟着嚷,散了!散了!散了!

庚伢子奔到自己家的茅屋跟前,只见木门上挂着铁锁。

他知道妈妈还没有回家,于是就跑了十几步,走到九斤大妈家窗前,轻轻喊,秋生哥!秋生哥!

秋生没应声,只听见九斤大妈在呵斥秋生:“难道中秋节你爸爸妈妈一定要回来么?人家在军队里晓得不?军队是由老总说的,不是由你说的晓得不?你哭么子哭?赶快睡觉,明天赶早砍柴!”

庚伢子不敢再叫秋生,蹑手蹑脚走回自家茅屋。他蹲在门前,凉凉的湿气浮了上来,秋天的虫子叽叽地叫。天有些冷,他于是用妈妈的灰大褂子更紧地裹住了自己。

他抬头望月,望最远处灰灰亮亮的山。他想,妈妈可不会远在那座山里吧?她一定去东头山嘴边的那个村子了,那里也有个刺绣大妈,妈妈跟她可熟了。

夜风更大一些的时候,脚步声响了,六叔奶奶走了过来。她仔细看看门上的锁,就招呼庚伢子:“你妈串门去了,你妈说过,庚伢子今天晚上跟六叔奶奶睡!你妈跟你说了没有?”

庚伢子想一想说,说是说过的,不过我还想等等妈妈。

“走吧。”六叔奶奶慈爱地牵起他的手说,“庚伢子你好久不跟六叔奶奶睡了,六叔奶奶也想你呢!你看,手腕那么细,六叔奶奶都心疼呢,快走吧!”

六叔公的卧房很窄,庚伢子与六叔奶奶挤在靠门边的木床上。

庚伢子抬起脸,冲着对面木床上的六叔公说,我也能编皮影戏呢!

六叔公来了兴致,说,好,你唱唱!

庚伢子随口唱:“赵二叔上山砍柴呀,大白天遇到一匹狼呀,那匹狼张开大嘴牙齿白呀……”

“不好听!”六叔公说,“说实话,庚伢子,你嗓门儿亮,也会随口编词儿,你有天分!”

六叔奶奶搂着庚伢子说:“庚伢子从小就有天分!他生下来好几天不哭,那就是天分!”

六叔公说,你瞎说啥呀,你这个老婆子!又说,庚伢子,六叔公以后正儿八经教你唱几曲皮影戏,往后,你也学一门手艺。愿意学么?

庚伢子打个呵欠说愿意,六叔奶奶说,人家要睡了,困了!

“你这个老婆子你打啥岔呀!来,庚伢子,六叔公教你唱!你这么唱:实指望夫妻见面多恩爱!”

“实指望夫妻见面多恩爱!”

“又谁知一场春梦两渺茫!”

“又谁知一场春梦两渺茫!”

“你把那黄袍撕得粉粉碎!”

庚伢子不吭声。“庚伢子?”六叔公从床上支起身子,木床嘎叽嘎叽响。六叔奶奶说,吵啥,死老头子,他睡着了!

一大早,庚伢子还没有起身,六叔奶奶就起身了。

她出门,踏着晨曦走到堂侄媳妇家门前,见木门上仍是铁锁高悬。“怎么还没回家呢?”六叔奶奶心里正在疑惑,便见九斤大妈远远走过,“哎,九斤大妈,见我侄媳妇上哪家去了吗?”

没听说呀!

一夜没回家呢!庚伢子跟我睡的呢!

真是奇怪!平日也没见雷一嫂串门一夜不归的呀!

六叔奶奶的表情慢慢地显出了惊愕。突然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拔腿就往家跑,跑得气喘吁吁。

庚伢子被拉着起床了,他睡眼蒙眬。一家人围着他,一个个表情都很紧张。

三叔的问话一句接着一句,后来又这么问:“你妈给你洗脸洗手的时候说啥了?”

庚伢子想一想说,我妈说,庚伢子,你记得你的亲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六叔公突然紧张,说,还有呢?

我妈说,你长大了,一定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三叔的嘴巴张大了,说,她……她……她还说啥?

庚伢子说,我妈还说,儿啊,你还这么小,要是没有了妈妈,你可怎么活啊?!

三叔弹簧似的蹦起来,大吼一声:“快走!”

他带头就往外蹿,六叔公、六叔奶奶、三婶和她的几个孩子跟着奔了出去。庚伢子似乎也悟到了什么,跟着就往外冲。

门上仍然悬着铁锁,纹丝不动。

雷明义喘着气,仔细看看铁锁,摸一摸,又看看大家。大家都不作声。六叔奶奶一阵哆嗦,又一阵哆嗦。远远近近好几声鸡叫,揪心得很。

雷明义心想,再犹豫不行了。他大喊一声:“不能等了!!”

于是他就后退两步,然后冲向大门,重重地飞起一脚,木门咣当一声就开了。雷明义转过灶间,直扑卧房,一抬眼就头皮炸了。他大喊一声:“啊!!”

只见梁上悬着一个人。

雷明义要伸手去抱,双腿却直哆嗦,一点劲都使不出来。他身后的六叔奶奶尖叫一声,人瘫了下去。

庚伢子发疯一样冲上去,使劲抱住妈妈的脚:“妈妈,你是怎么了啊?!”

六叔公跺脚:“快放下来!放下来!”

雷明义抱住晃荡着的一双腿,六叔公跨上方凳子,抖抖索索地把绳圈从堂侄媳妇颈子上解开。

庚伢子哭喊不停,昏死在地上。

这一天一直到太阳落山庚伢子才醒来,自此他一直陪在妈妈的遗体旁边。九斤大妈给雷一嫂的脸盖上了一块儿白毛巾,而庚伢子则一次又一次地把毛巾移开,用手摸着妈妈冷冰冰的脸庞。

“妈妈,”他一遍遍地说,“妈妈说的话,庚伢子都记住了。”

晚上,在六叔公家里吃饭的时候,庚伢子一直都没有说话。后来听三叔和三婶都在说“芦席”的事,他就忍不住了,他说一定要一口棺材,他妈妈当年送走爸爸送走哥哥哪怕送走弟弟的时候,都是有棺材的,为啥妈妈上路了就不能有棺材?

六叔公叹气说哪有铜钱啊,你这个细伢子就别操这份心了吧。

庚伢子说我晓得家里没有钱六叔公也没有钱,可是妈妈不能这么上路,没木头我上山砍树去,求三叔帮我锯锯木板。

六叔公奇怪地说,你上哪儿砍树,他谭家让你砍?谭家说这山林都是他家的,你纵然有一百把柴刀你也砍不了一棵树啊!

庚伢子起个大早就上了山。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没全亮,他把六叔奶奶搭在他肩头的一只手悄悄移开就下了床,他走路的时候像只猫,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他上的山是后山,但是他砍树的声音还是被人听见了。巡山的说不能砍,庚伢子说这不是谭家的,于是消息很快就进了谭家。

正在逗鸟的谭七少爷说,这小畜生么子胃口,吃了豹子胆?

谭四滚子摇摇晃晃走过来,说,金有德你在说么子事?

金管家说,砍树!那细伢子要给他妈做一口棺材!

谭四滚子急了,说胆敢砍谭家的树,他不要命了?把那个小杂种抓来!

金管家说,那小杂种说那是后山,不是谭家的山!

“胡说!”谭四滚子怒气冲冲地说,“简家塘的山,哪一座不是谭家的?抓那小杂种!来人!”

两个家丁闻声奔过来。

“慢!”谭七少爷举手,“爸爸,莫慌。这年头,风声紧,共产党邪火到处烧,抓人不划算,容易惹祸,小心为好。”

惹啥子祸?我们谭家怎么发的?我爷爷就是靠着山林发的家,攒下了银子买田买地!山上的树是谭家的根,哪能给一个佃户的老婆做棺材?

谭七少爷摸摸鼻子,不吱声。金管家看看谭家老爷子,又看看谭七少爷,一时不知所措。

谭家老太却从谭四滚子身后走出来,把金管家拉到客厅的门柱旁边,眨眨眼,努努嘴。金有德莫名其妙:“老太太的意思是?”

“去抓那伢子!”谭家老太说,“在他身上弄一点童子血!”

金管家一惊:“童子血?”

走出客厅的喜宝听到一个“血”字,就突然发愣。

谭家老太对金管家说,你忘了?长沙那个郎中怎么说的?我这阴虚,就是少了童子血!你说用鸡血代童子血,你糊涂!难怪我咳得越来越凶!

喜宝一听就发凶:“奶奶,怎么能咬人喝血?那不真成了狗了?比狗还坏,是狼!”

谭家老太说你给我走开。她的模样很凶。金管家小声对谭家老太说,老太太,我要是去取童子血,七少爷可不会饶了我!

“畜生!你宁可不欺穷小子,也要欺我老太太!”谭家老太火了,一跺地,拔脚就往谭家大院的后门走。

金管家愣住了,忙问老太太你怎么了?

喜宝也愣了,看见妈妈过来,马上叫:“妈妈,奶奶要变狼!”

谭七少奶奶大声说,人老了还那么凶?

喜宝拔脚就追谭家老太。

奔出大院后门的谭家老太鼓足气力往山上走,一双缠得不大不小的脚踩得碎石子咯咯响。

奶奶,奶奶!喜宝从后面追上来,我不准你做狼!

喜宝好不容易扯住了奶奶的衣襟,却被气红了眼的谭家老太一推,摔了个仰八叉。喜宝呜呜哭,他没想到奶奶力气这么大。他摸摸脑后,起了个包。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大响,一探头,原来是金管家带着家丁奔上来了。再往前看,只见奶奶已经奔上后山,快要接近砍树的庚伢子了。

喜宝跳起来就跑,他抄小路往山上赶。“喜宝!别跑!”追在后头的金管家气喘喘喊。

“庚伢子!”奔跑中的喜宝看见了砍树者,“快跑!有人要喝你的血!”

庚伢子抬头看看山下动静,发现好些人在往山上赶。他不管,抹一把泪,继续咬牙砍树。喜宝冲了上来,拉庚伢子:“庚伢子,快跑!我奶奶,她变狼了,她要喝你的童子血!”

“我不跑,”庚伢子说,“这山不是你们家的。我妈死了,我要让我妈睡棺材。”

“快跑!人家追上来了!我不骗你!你别以为我放狗咬过你,你就不跟我好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把狗都杀了!庚伢子,你快跑!”喜宝急死了,又推又搡。

金管家赶上来了,一步上前,拦腰抱开喜宝:“喜宝小少爷,别管闲事!”

喜宝挣扎,咬了金管家一口。“你这小少爷才像狼呢!”金管家恼了,与两个家丁一起,把双脚乱蹬张嘴咬人的喜宝强行架下山去。

谭家老太气咻咻奔到庚伢子面前,尖声叫,山是谭家的!你这小杂种敢偷树?!

庚伢子手指西边,说,你们家的山是那座山!

“胡说!”谭家老太跳着喊,“这里的山,全姓谭!”

她夺过柴刀,朝着庚伢子就砍。庚伢子用手一挡,左手臂顿时流血。

谭家老太嫌血不够,抓着庚伢子的手又连砍两刀,直到血流满手臂才满意。她扔了刀,大口吮血,尖着嗓子说:“我有血气啦!”

庚伢子痛得直哭,人都佝了起来。

谭七少爷带着两个家丁赶上来,见到快昏死的孩子,对满嘴是血的母亲说,妈!不祥啊,什么年头了啊,你敢这样!血进口了,火怕是也要进宅了!

满嘴是血的谭家老太抹抹嘴,瞪眼骂,七伢子你啥时候念佛发善心了?他是贼,小贼!我还要把这小贼带回去,天天给我当药引子!管家!

金管家说我在,谭家老太喝道,给我带走!

金管家与两个家丁不敢违命,拉起满手是血昏昏沉沉的庚伢子,两边挟着就往山下走。

他们在山坡下面被沉默的乡亲们阻拦住了。拦住他们的是一大群人,领头者是彭茂林。路堵了,他们不敢往前走。

彭茂林走上一步,看着谭家老太的血嘴说,你们喝穷人的血太多了,今天该是闭嘴的时候了!

金管家说,姓彭的,别放肆!彭茂林一声大喝,把庚伢子给我放下!

跟在彭茂林身后的向秋生蹦起来,从一个家丁手里拉过喜宝就打。他晓得他能打过喜宝。

喜宝尖叫,蹦个不停。庚伢子睁眼说别打他,他是报信的!

两个家丁扭住秋生,九斤大妈冲上前去,夺过自己的外甥,急忙把他藏到自己身后。

谭七少爷摸出自备的小手枪,朝天打了一枪:“是不是想造反了?”

枪声很响,四山都有回音。众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彭茂林笑一声,说,谭七少爷,你这一枪算什么?你没听见人家共产党的枪在北方响吗?比你的可是响多了!

谭七少爷冷笑说,我看你就是共产党!彭茂林说,我不是,我彭茂林只是见不得欺人太甚!

六叔公颤着声说,你们谭家打人喝血,也太狠心了吧?

九斤大妈说,作恶太多,有报应的啊!

这时候谭七少爷忽然收了冷脸,露出微笑,讨好地说,乡亲们不要误会,我看今天是有些误会了。我母亲没有吃么子血,只是两人抢一把柴刀,不慎带了点儿伤!乡亲们,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跟东家过不去,撕破了脸大家都没好处。

见大家不作声,谭七少爷于是更加谦卑:“乡亲们,你们带走庚伢子吧!那棵树,也赏了雷一嫂了,就顶了她的刺绣工钱!”

家丁一松开了手,庚伢子就抽泣着扑向六叔公和六叔奶奶。

谭七少爷冲六叔公说,雷一嫂下葬的时候,也代我烧炷香吧!雷一嫂也可怜,这么想不开!她这是何必呢?走!

谭家一伙呼啦啦地挤开挡道的人群,往谭家大院的后门走,只听夹在当中的喜宝跳着狂喊,我奶奶疯了!她要吃血,她变狼了!

啪的一声,喜宝头上挨了一下,那是他爸爸打的。喜宝于是哭得更凶:“我要咬人,我也要变狼!!”

谭家那拨人进了大院之后,青砖围墙内还传出喜宝尖厉的号叫声。庚伢子后来对秋生说,那一天你错打喜宝了,那一天喜宝是有善心的,他是来报信的,喜宝其实是恨他奶奶的。

雷明亮墓碑上的字样被改写了,写成“先考雷明亮先妣张圆满之墓”,落款则是“孝男雷正德、正兴、金满”。当然,“正德”和“金满”这四个字,不是写成红色的,而是黑色的。

墓前的哭声很响,几乎半个简家塘村的乡亲们都听到了,那是庚伢子在哭。雷一嫂的自尽使大家唏嘘不已,许多村民都猜到了个中原因——雷一嫂的微微鼓起的肚子早就引起了大家背后的窃窃私语,只是谁都没敢说没敢问,唯一晓得实情的九斤大妈也不肯露半点口风。如今雷一嫂一口薄皮棺材下葬,留下一个瘦骨嶙峋的孤儿在世间,怎不教大家黯然神伤。

庚伢子哭个不停,他那尖细的嗓音和飘荡的麻布孝衣一齐在秋风中颤抖。他举起了他的那只有刀伤的左手,说,妈妈呀,哥哥的手断了,可是庚伢子的手没有被砍断!九斤大妈给我上草药了,六叔公也天天给我敷药!妈你放心吧,庚伢子不怕痛!庚伢子会活下去的!

六叔奶奶掩面,大声哭泣。

庚伢子又哭着说,爸爸,妈妈,彭大叔刚才说了,菩萨就要来了,菩萨就是共产党,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共产党来了庚伢子就有救了!

彭茂林摸摸庚伢子乱蓬蓬的头发,叹气说,庚伢子,起来吧,你泪都流尽啦,你这么个细伢子,有多少眼泪可以流啊!

六叔公和六叔奶奶不顾雷明义夫妇脸色的阴郁,决定把庚伢子留在自己家里。六叔公说,都姓雷嘛,总是一家人。就收留在我家养吧。

他儿媳说,爸爸,我也不怕得罪人,我能说一句话吗?

六叔公说你说吧。于是儿媳就说,想想庚伢子嘛,也可怜。可是你看看我们家,我们全家已经是八张嘴巴了,可不可怜?

雷明义一直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

儿媳又说,爸爸你自己看看,米缸里还有米吗?

六叔奶奶不满意这种说法,说不管有米没有米,庚伢子也得留下来。他妈妈上吊之前把庚伢子托付给我,就是那意思,谁敢把庚伢子推出去,他妈妈梦里抓谁!

六叔公最后说,这样吧,庚伢子跟我唱皮影去吧!他嗓子亮,记性好,能唱。我呢,也需要个帮手,一年年地老了,唱不动了!

儿媳不吱声了。说到雷一嫂可能会在谁的梦里出现,这真有点瘆人。

戏幕上,六叔公操纵着杨四郎和铁镜公主的皮影偶像,敞着嗓子唱《四郎探母》:

公主啊,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 贤公主又何必过于谦言。 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 也难忘贤公主恩重如山。

庚伢子接唱,嗓音尖细,恰似铁镜公主的嗓门儿:

说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 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 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 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三十几个农人围坐在戏幕前,听得很痴的模样,都夸细伢子唱得敞亮,有味儿。

三袋烟的工夫,戏唱完了,六叔公从戏幕后钻出,朝急急散去的乡亲们打躬作揖:“献艺卖唱,全靠捧场。有钱帮个钱场,有人帮个人场。在下这里谢了,谢了!”

庚伢子跟在六叔公后面拼命鞠躬。

只有一个老农向礼帽内丢入两枚铜钱,其余的人走得急,像逃命似的。

六叔公阴了脸。这年头寻常百姓谁有钱呢?这是一个靠近张圆满老家凌霞港的村庄,也是穷的穷富的富。穿破衣烂衫的拿不出钱逃得快,几个穿绸衣的摇着扇子走得慢,可根本没有扔铜钱的意思。

庚伢子看着大家散去,心里很难过。

桌上开出晚饭:一碟咸菜,一人一碗稀粥。

六叔公坐下时,看看沉默的家人,哑着嗓音唱了两句:“主公啊,不是末将沙场战无力,实因是,东风不至天眼闭。”

谁也没有理睬六叔公。

三婶说,吃饭吃饭!

庚伢子低声说,今天我不吃饭了。

六叔公说,你唱得很好啊,为啥子不吃饭?

庚伢子瘪着嘴,低头,不说话。三婶说,那就吃半碗吧!

她站起来,端起庚伢子的碗,倒了半碗给丈夫。

雷明义说这不好吧!三婶说这有么子不好的?你今天下田像牛一样拉犁,你不多吃点儿哪个多吃点儿?

庚伢子一直低着头,心里难过,后来心里想,兴许讨饭还是一条路呢!那时候妈妈带我在长沙城里讨饭,我还会唱讨饭歌呢,兴许讨饭还能吃饱肚皮呢。

几天后,他忍不住去与秋生哥讲了自己的打算。他实在不想再成为六叔公家的负担。他说,是我拖累了六叔公一家。六叔公一家八口人,只租谭家五亩地,还了租债之后,就没啥米了。我想,我还是出去讨饭,讨饭才能吃饱。

向秋生一听就急:“怎么能去要饭?你不怕狗咬了?庚伢子,干脆你到我家来吃饭,我舅妈给人家算命,算好了,人家都给她一斗米两斗米呢!有时候还给猪肉呢!你等着,我跟舅妈去说!”

听秋生这一说,九斤大妈眼珠子都大了:“为了你这个讨债鬼吃饭,我都常常饿着,你还拉人进来?庚伢子苦是苦,不是还有他的六叔公吗?”

向秋生发怒说,舅妈你怎么像谭四滚子一样坏?你坏我就走,我跟庚伢子一起讨饭去!

九斤大妈连连说,那就让庚伢子来吧,你这个小讨债鬼怎么这么凶?

这番话都叫站在门外的庚伢子听见了,还没等秋生出门拖他,他已经走远了。秋生追上去说,我舅妈说行啊!你住我家来!

你舅妈也苦,我不能住你家。你舅妈说得对,我有六叔公,还有三叔。

秋生说,你一定不能去讨饭,讨饭会被狗咬。在外头,一个人,没人帮,死了怎么办?你不能讨饭!你说,你不讨饭!

庚伢子不作声。

“你真要讨饭,我就跟你一起去讨!”秋生最后这么说。

当天晚上,庚伢子就凑着月光,蹑手蹑脚走进厨房。他取下一只竹篮,又寻着了一只碗。接着,又寻着了一根木棍。这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响动。

庚伢子回头一看,见是眼泪汪汪的六叔公和六叔奶奶。“庚伢子,六叔公知道你想做什么!”六叔公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用手背擦擦眼睛。

庚伢子眼泪汪汪说,庚伢子对不起六叔公、对不起六叔奶奶!让庚伢子讨饭去吧,庚伢子讨饭讨到了就能吃饱肚子!庚伢子会讨饭,哥哥带我讨过饭,妈妈也带我讨过饭!

庚伢子拎着讨饭篮,提着打狗棍,出村子好远,一顿饭还没有着落。后来他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回头,见是秋生追了上来。他手上也晃荡着一只讨饭篮,还握着一根打狗棍。

“庚伢子,”秋生大叫,“我陪你讨饭去!我讨厌跟我舅妈过日子,她老是跳大神骗人!”

庚伢子说,秋生哥!你回家吧!你家里有舅妈,还有在外面做事的爸爸妈妈。你家里稀粥还是有的,你跟我不一样。你回家去!

你一个人出事了怎么办?

秋生哥,你别不放心我,我能讨饭!你晓得吗?我这次是故意出来讨饭的。

秋生有点莫名其妙,问他什么叫故意?庚伢子小声说,我要找共产党!彭大叔说共产党离我们不远了,可是不晓得在哪里。秋生哥,我往北边讨饭讨过去,我一定能找到共产党!只要共产党找到了,我就有救了!

庚伢子你要是找不到共产党,又讨不到饭,饿了,就赶紧回来,你六叔公家没粥喝,我家有!听见没有啊?

两个小伙伴就此分手,有点儿依依不舍。秋生把自己的打狗棒跟庚伢子换了一下,说自己的这根结实。

每一次吃饭,六叔公坐在饭桌边,脸色就阴起来。

门外,北风呼啸,白茫茫一片。冬天说到就到了,天白地白,可就是没有庚伢子一点儿消息。

雷明义进门就说,爸爸,今天从豆腐坊弄来的腐乳,味道好,来,你吃!

六叔公阴着脸说,这一提起筷子,就想起庚伢子了。这大雪天,他也不回家,哪儿过的夜啊?

六叔奶奶说你这死老头子,别提庚伢子了,你一提我就心口痛,你当初怎么不拦着伢子啊?!六叔公说你怎么不拦呢?庚伢子那天走你不也在吗?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不拦有么子用?

这么一说,六叔奶奶也不吱声了。

雷明义这时候就说,秋生那个臭小子,正在门口唱么子皮影戏呢!六叔公听不明白,你说啥啊?

接着六叔公就惊讶着脸走到门口。

他看见十二岁的向秋生气呼呼地站在大门口,双手叉腰,冲着大门嚎着一首自编歌儿:“庚伢子是你们雷家人,六叔公你为啥要他出家门?昨日天下雪,今日天打雷,六叔公,我来问一问,你家庚伢子,是死还是生?”

六叔公忽然老泪纵横,说,你别折磨人了,秋生!六叔公每天睡不着你晓得吗?六叔公我这就去找好不好?

他身后的六叔奶奶说,老头子,你一边唱皮影一边去寻,能寻到伢子的!

六叔奶奶这一个点拨,倒是点醒了六叔公,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无论庚伢子是死是活,只要四邻八乡地唱过去寻过去,总能找到线索的。

过了半个月六叔公就动身了。这时候时近早春,柳枝头都见了鹅黄。雷明义夫妇也不再拦着六叔公。一说到庚伢子的死活他们心里也发揪。

庚伢子熬过了一个冬天。他几乎绕洞庭湖转了一个圈儿。湖上的北风吹烂了他的衣衫,每一回都是捡了又穿,穿了又捡。肚子饥一顿饱一顿倒没有什么,庚伢子饿惯了,只是他的背脊上冒起了一个毒瘤。先是小红点儿,流点儿脓,后来疮口慢慢地大了,越搔越痒,越抓越痛,最后几乎烂到骨头了,背脊上钻心地痛。

油菜花开的时候他一直住在一个镇子西面的桥洞里。那里还有两个小要饭,后来那两个小要饭嫌他背上臭,把他赶了出来,于是他就沿着湖边往南走,一路乞讨。他有点儿想家了,想回六叔公家住两天,又想到坟地上看看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他想,我就是痛死了烂死了也要跟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住在一起,可不能让野狗子叼食了。

这一天到了晌午他还没讨上饭,饿得眼冒金星,他几乎是爬着才挨近一处庄户人家的门槛。

“爷爷,奶奶,伯伯,婶婶,行行好吧!”他吃力地念着小调似的乞讨词,将碗递进门缝。

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发现有小要饭的,于是到灶间铁锅里取出一块黄黄的锅巴,投在门外的乞碗中。“谢谢伯伯!伯伯交好运,大富又大贵。”庚伢子趴在地上说,一边拼命抓起锅巴往嘴里塞,嘎巴嘎巴地咬。这锅巴冷冷的硬硬的可真香啊!

“再给你一碗水!”老先生动了恻隐之心。

“求求伯伯,有没有草药?我背脊上长了个大疮,痛死了。伯伯有没有药给我敷一敷?”

老先生蹲下来,撩开小要饭身上发臭的衣裳,吃了一惊。

他看见了蛆虫。“快,”老先生转头喊,“李嫂,把药罐里的疗伤药取一点儿来,小要饭的身上有疮!生虫子了!”

这是庚伢子的疮口第一次上药,虽然痛得钻心,但是他心里有点儿踏实了。庚伢子想,过两天,还得再到这村子来,再寻这户人家,药该多上几次才对。

六叔公在皮影戏唱完之后,走出戏幕,向满场的观众拱手。这是洞庭湖南面一个靠水的大集镇。

诸位,今天在下不把这帽子翻过来当钱罐子了,在下不收诸位乡亲的铜子儿了,在下只想向诸位打探一个消息:有哪位看到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叫花子,这么矮,精瘦,名字叫庚伢子。哪位碰到过,看到过,能否告诉在下一声?在下不收铜子儿了,只求消息!

众人沉默,显见没人看到过。六叔公老泪纵横,这伢子是我们雷家的伢子,在下糊涂啊,在下不该放他出去讨饭啊!

说到这里,啪的一声,他打了自己一嘴巴。

众人依旧沉默。

六叔公蹲下来,默然收拾戏具。他的肩膀不住地抽动,显然在哭。

而两个月之后,他却真的邂逅了他的堂侄孙子。那是在娘娘庙,在阵阵的春雷声中。那一刻六叔公号啕大哭,泪水比庙外的雨水还急。

庚伢子是在六叔公进庙前大约半炷香的时候爬进娘娘庙的,那时候他的疮伤痛彻心扉,根本站立不住。

他在潮湿的殿堂泥地上蠕动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了蛛网中的观音娘娘。

“菩萨啊……”庚伢子虚弱地看着神像,“我妈当年没少拜过你……你一直没空来救我啊……我现在饿,背上长了一个大疮,越来越大,痛死我了啊……菩萨你真的那么忙吗?”

说到这里,庚伢子一阵眩晕,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窗外,雨点噼噼啪啪降下来,像下刀子。背着皮影戏藤箱的六叔公脚步踉踉跄跄。他的下一个唱戏点是两里地外的吕家湾,但他在雨中发现了右前方的一座破庙,于是赶紧转了方向,急往破庙而来。

精疲力竭的六叔公跨进破庙之后,发现自己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盯着菩萨娘娘,慢慢地放下藤箱,双手合十:“菩萨娘娘啊,可怜可怜我吧,走南走北都两个来月了,我快撑不住了,保佑我早日找见庚伢子啊……”

忽然他踉跄一下,几乎绊倒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定睛一看,不由得浑身汗毛直竖。“庚伢子!!!”六叔公快晕过去了。

庚伢子醒了,睁眼,看见了来人:“六叔公!”

“庚伢子!庚伢子!”六叔公欢喜得泣不成声,“我找得你好苦啊!”

我痛!

哪里?

背上。

六叔公撩起庚伢子又脏又臭的衣衫,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呀!爬蛆虫啦!我苦命的伢子啊!”

六叔公用自己最后的铜子儿,租了一辆板车,拉着伢子回到了简家塘。九斤大妈不敢自己抓药,特意从县上请来了一个背着“悬壶济世”小旗幡的郎中,请他看庚伢子的毒疮。郎中跌足说真正是伤了背脊骨了,这伢子已经爬到阎王殿的台阶上了,幸亏他还有祖传良方。九斤大妈立即把刚刚养的一头小猪让他牵走了。

郎中配了药之后,九斤大妈亲自调制,日日送到六叔公家中为庚伢子上药,旁边看的秋生一个劲儿抹泪。

“可怜的庚伢子!”九斤大妈说,“大毒疮啊!差点儿要了你的小命啊!”

秋生哭着说,都怨你,坏舅妈!你叫庚伢子住到我家来就不会这样了!

九斤大妈想发火,又忍住了。六叔公说,怨我,怨我!我不该放庚伢子出去要饭!

话音还没落地,窗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谁都不怨!怨这个社会!这是个吃人的社会!”

只见彭茂林大步走了进来,更令人吃惊的是,彭茂林竟然穿了一身灰布军装,脚上还打了绑腿。庚伢子不顾背上疼痛,挣扎着坐起来问,彭大叔,你找到共产党了?!

我找到共产党了!是的,我找到了!我也参加共产党了!共产党的队伍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们仔细听,听见没有?枪声!北面已经有枪声了!战斗很激烈,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大家屏住气息听,果然隐约有枪声传来,像很远的地方在放爆竹,稀稀拉拉,似有似无。

庚伢子拉住彭大叔说,是不是穷人有救了?能吃饱肚子了?

“穷人能吃饱肚子了!穷人有救了!”彭茂林说,“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监视住村里的恶霸地主,不让他们卷起财物逃跑!他们的财产都是穷人的血汗!”

秋生说,谭家有枪!

彭茂林说,对啊,不能硬着对抗,我们手中还没有枪!但是,我们要想办法监视住他们,一有情况就报告!我还要去联络解放军!

秋生激动了,说,我去监视!

庚伢子说,我也去监视!但是他刚想翻身坐起,又“哎哟”了一声,倒下了。他的背脊还是火烙似的痛。

三天之后,隐约的枪声转到东北方向响了,有点像爆炒豆。情势越来越紧张,简家塘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锅一样,人人激动着,躁动着,都晓得大事变就要来了,简家塘要揭一层皮了。庚伢子也挣扎着站了起来,非得要跟秋生哥一起去监视彻夜灯火不熄的谭家大院不可。六叔公喝令他不要出门,庚伢子说妈妈临死那一天说要我为死去的亲人报仇,现在正是我庚伢子报仇的时候啊!

谭家大院果然乱成了一锅粥,谭家几个兄弟姐妹早都散了,有的躲在北平,有的躲在长沙城里不回来,只有谭七少爷坐镇指挥有秩序地撤退。有情报显示最多不出两天,甚至一天,这一带就要杀来解放军了,国民党部队一触即败,到处在作鸟兽散。

谭七少爷的情绪自黄昏后越来越紧张,一是枪声近了,一是有家丁报告金管家金有德要溜走。谭七少爷奔几步,堵在前院的门口,果然一会儿就见到了一脸阴阳怪气的管家。谭七少爷说你跑啥?你给我站住!

金有德不慌不忙躬身说,在下辞别了,七少爷。

管家,你是见死不救?是不是树倒了,你就突然属猢狲了?

金有德冷笑说,七少爷明明知道大树将倾,怎么还不放走猢狲?听见枪声没有?炮声也有了!别一篙打翻一船人,大家都该走了!

两个在旁的家丁一听这话,细软也不捆扎了,立马走到金管家身边,也做出要走的样子。

金有德,你扰乱军心!谭七少爷以脚跺地说。

金管家说,岂止扰乱军心,我还要扰乱财宝呢!

他说着突然就掀开家丁刚才抬着的一个红木箱子,从箱中抢出一把首饰,攥在手里就走。谭七少爷拔出手枪:“强盗!”金管家挺起瘦弱的胸膛:“你敢?!”

谭七少爷看看在场的家丁,家丁也一个个骄横起来。他手软了,他不敢。金管家点点首饰说:“我金有德在府上效犬马之劳整整十二载,这点酬金仅够塞塞牙缝而已!”

他一边冷笑着一边推开谭七少爷,夺门而去,让手持手枪的谭七少爷目瞪口呆。

而谭四滚子这时候慌慌张张走过天井,又不慎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真不是时候,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动不了啦,骨头……断了……快来抬我啊!”

家丁没赶来,谭七少爷赶来了。谭四滚子说,哎哟,哎哟,腰子这里别碰,一定是骨头断了!痛死人了,金管家呢?

“别提这畜生,他跑了!——来人啊,快来抬老爷啊!”七少爷说。

总算还有两个家丁赶过来。谭家老太也迈着小脚赶来了,嘴角边有鸡血的痕迹。

“哎呀呀,”谭家老太吓得嘴唇哆嗦,“怎么会摔一跤的啊,祸不单行啊!”

“妈,”谭七少爷冷静地把母亲拉到一边,悄声说,“爸爸病重,刚才又摔一跤,腰骨好像断了,肯定抬不到长沙了,会死在半路上。”

母亲听出儿子话中有话,忽然大骇:“你想怎么样?想做不孝子?!”

儿子说:“这不是不孝,这是至孝!”

母亲打了个冷战,恐惧地看着儿子。

儿子掐死老爷子是在一刻钟之后。他先让家丁把杀猪般叫唤不停的父亲抬在卧床上,接着就吩咐家丁离开:“你们都走,帮老太太收拾东西去!”

家丁走后,谭七少爷走到父亲床边,对额上冷汗涟涟的父亲说,爸爸,时运不济,腰椎断了,肯定走不动了。我们这一走,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你与其在路上狗一样死掉,还不如仙逝家中!儿子日后回来,一定厚葬您老人家!

还不等惊惧的父亲有何反应,谭七少爷已伸出一双手,掐准了父亲的脖子。

五分钟之后,用锦缎被子裹紧的谭四滚子的尸体,就由两个家丁抬起,扔进枯井中。

谭七少爷跪地,磕个响头:“等儿子回来,一定厚葬您老人家,给您老人家睡楠木棺材!”

这句话让秋生听到了。秋生这时候正趴在谭家围墙外面的大樟树上,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句话。

“不好!”秋生对树下的庚伢子说,“箱子都装车了,他们要逃!”

庚伢子拿出备好的长木棍,紧紧闩扣在谭家大门的两个门环上。这样子,里面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大门了。秋生说这法子好。

“秋生哥,你看住这儿!我去把后门也闩上!”庚伢子捡起另一根木棍,急着往后门跑。

后门的铁门环刚扣上,庚伢子就听见了门内的惊叫:“不好了!门给封死了!共产党已经来了!”

家丁乱如一窝蜂,纷纷向谭七少爷报告说前后门都叫人给封死了!

谭七少爷如遭霹雳:“共产党提前到了?”他就地转了两个圈,突然挽袖,只身攀上院内的樟树,翻墙而走。一块瓦片踩下来,砸在谭家老太身边,粉碎。

谭家老太骇了,惊呼,不孝子啊,扔下我们不管啦?!

只身逃窜的谭七少爷没有跑远,他在村口石桥边突然停住脚步。

他惊惧地看见了在夜色中迎面扑来的彭茂林。“别拦我!”谭七少爷喊,一边摸出小手枪。

彭茂林飞起一脚,就把他的小手枪踢飞了。彭茂林估算的距离很准。

然后,谭七少爷便被手如钢钳似的彭茂林按在地上。谭七少爷拼命挣扎,嘴里骂,你这个臭抬轿的!

彭茂林听着这骂声,心里发笑。

庚伢子与秋生这时候飞奔而来。秋生欢呼:“太好啦,抓住谭七少爷啦!”

庚伢子扑上来,见着谭七少爷就举起小拳头要打。“别打!”彭茂林用手抓住了小拳头,“现在不是个人报仇的时候,人民会审判他!”

小石桥外忽然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批人由远而近跑步前来。庚伢子惊讶地看见,这是一大群穿军装的人。

彭茂林说,庚伢子,秋生!看见了吗?来的就是解放军,共产党的部队!

庚伢子突然放声大哭,他向解放军队伍迎了上去。“解放军叔叔!”他大喊。

暂时还没有人回答他。

队伍的步伐好整齐哟,嚓嚓嚓嚓,像吹过一阵风。

庚伢子蹲在地上哭,他心里好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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