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家塘村在解放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沸腾着,被解放的土地都是这样。
没过多久,村子的坪坝上就搭起一个简易台子,台前高悬一条横幅:简家塘村斗争地主恶霸群众大会。
全村乡亲在飒爽的秋风中齐聚坪坝,对于这一天他们盼了很久。他们看着彭茂林,彭茂林这一天的神情格外严肃,走来走去;最后,彭茂林和一位解放军的连指导员坐上了主席台。
彭茂林举起硬纸喇叭冲黑压压的人群喊:“乡亲们静一静!穷人翻身的日子终于盼到了!现在,简家塘村斗争地主恶霸群众大会开始!把谭家地主恶霸押上来!”
“押上来!押上来!”坐在前排的庚伢子随着秋生哥,随着大人们一起高呼。他背上的毒疮已经痊愈了,结了一个大疤。他的痛苦不仅仅是这一个疤。
两个持枪的民兵将谭家老太和谭七少爷押到台上。“打倒地主恶霸!”全场声浪翻卷。谭家老太和谭七少爷双腿哆嗦不止。
他们的腿怎么了?他们的腿不是好好的吗?
“还有他婆娘!还有他儿子!”有人尖叫。
彭茂林听清了群众的意见,于是补充宣布说,将地主的婆娘和儿子也押到台前,陪斗!
磨豆腐的老吴手劲大,一下子将谭七少奶奶和喜宝扭住,推到台下:“站好!站好!低下头!”喜宝大哭,伤心得很。
庚伢子一下子站起来。
秋生拉他:“做啥?坐好呀!”
庚伢子坐下,但紧接着又站起来,他觉得自己有话要说。他不能让喜宝这样,喜宝没有那么大的罪,包括他妈妈。于是他挨近主席台,仰头呼唤:“彭大叔!”
彭茂林走到台前,蹲下。
庚伢子说,喜宝年纪小,放狗咬过人,可是他也帮助过穷人;而且喜宝的妈妈也是穷人,是地主抢来做老婆的。斗争他们两个,像是不好呢!
群众声音很大,坪坝上轰轰响,但是彭茂林还是听清了庚伢子的意思,一听就觉得在理,于是马上走去跟主席桌后面的那位解放军指导员耳语。
吴指导员一听,立即说,这个建议很好,体现了党的政策。
彭茂林指着台下的谭七少奶奶及喜宝说:“你们两个,回座位上去!一起参加斗争!”
谭七少奶奶如蒙大赦,急忙拉着儿子往人群里钻。
庚伢子看着喜宝和他妈妈离开台前,心里一阵宽慰。谁知这时候肩膀上却吃了秋生一掌,你对喜宝这么好干啥呀?鸡给黄鼠狼拜年吗?庚伢子说,我认得黄鼠狼是谁,喜宝可不是黄鼠狼。秋生说,我看你是忘了手臂上的痛,也忘了背脊上的痛了!
秋生可没有想到,在接下来的“斗争”当中,庚伢子可是一员骁将。他是第二个上台控诉的,他在控诉发言前,先由彭茂林大声宣布:“下面,我们请雷正兴控诉地主恶霸的罪恶!”
乡民们窃窃私语,四处观望:雷正兴是哪个?
彭茂林大声说:“雷正兴,就是庚伢子!庚伢子,大家都了解,一个被地主的狗咬过、被地主的刀砍过的孤儿。他家五口人,被活活打死、饿死了四口,他苦大仇深啊!请雷正兴上台控诉!”
庚伢子在台下一听这话,早已呜咽起来,而走到台上,他已泪水满脸。
他面对黑压压的全村乡亲,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只凄惨地喊:“爸爸!——妈妈!——哥哥!——弟弟!——”
一听庚伢子这样的喊声,全场顿时哭成一片。
九斤大妈双手捂脸,六叔奶奶恸哭着倒在六叔公肩上,连彭茂林都忍不住用袖管揩眼泪。
彭茂林走到庚伢子身边,用手不住地抚摸着庚伢子颤抖不已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
全场响起口号:“打倒地主!”“打倒恶霸!”“血债要用血来还!”
口号声过后,庚伢子慢慢转过身去,盯着脸色阴郁的谭家老太和谭七少爷。“谭家老七!”他的目光充满仇恨,“你为啥要逼死我妈妈?!”
谭七少爷哆嗦了一下,低头,不吭声。
庚伢子卷起袖子,左手臂上露出三道深深的伤疤:“老地主婆,你还认识它吗?”
谭家老太不由自主后缩一步,但是她的目光仍然很毒。
庚伢子大声喊:“你还敢不敢再砍三刀?”
喊完,他就扬起小拳头冲地主婆打去,却又被彭大叔及时抱住。
全场起立,都喊:“打!打!打!”
庚伢子在彭大叔怀里大哭,哭得几乎晕过去。
斗争恶霸地主大会的当天下午,庚伢子就一个人上了坟地。他在爸爸妈妈身边坐了很长时间。他右臂上缠着儿童团员的红臂章,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裤也是九斤大妈给他换上的。那是秋生穿过的。
风很大,庚伢子在风声里说,爸爸,妈妈,菩萨来了,菩萨是解放军,庚伢子得救了!你们住过的房子,彭大叔说已经正式分给庚伢子住了!彭大叔说还要分给庚伢子田地!这叫斗争果实,每个穷人都有的!砍我手的谭家老太,欺侮妈妈的谭家老七,今天已经斗争了,解放军叔叔说还要把他们关进监牢里。妈妈你都听见了吗?
风越来越大,灌木丛在抖。
庚伢子说,爸爸妈妈呀,你们能活到解放的日子多好啊,现在我们都做主人了,再没有地主老财打我们骂我们了,我们分了地主老财的粮,分了他们的牛和猪,村里没有人再饿饭了,我们不再吃野菜拌糠了。我走在太阳底下,每天都那么高兴,谁见了我都摸摸我的头,说我上台控诉得好,说我总算过上好日子了。现在大家都像我的亲人,我看着谁也都像亲人。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你们都放心吧,现在的村子,现在的天下,就是一个大家庭,庚伢子在这个大家庭里每天都高高兴兴。爸爸妈妈,我真是感谢毛主席、朱总司令,感谢解放军。我庚伢子真的翻身了!
说到这里,庚伢子用手背擦擦眼泪,他心里真是欢喜。
一只黄莺落在对面的榆树枝上,叽啾叽啾,一声声唱着庚伢子的心情。
爸爸,妈妈,庚伢子又说,我参加儿童团了,我有一杆红缨枪!我现在很想参加解放军,解放军到哪儿,我也到哪儿。解放军是我的大救星,我要参加军队,我想去救天下所有讨饭的伢子!过些日子部队要出发了,我想跟他们走,我要学会打枪,我也要去救穷伢子,我要保卫新社会!
解放了望城县安庆乡的这个连队几天后真的出发了,简家塘村民一大早就聚集在村口夹道欢送。
九斤大妈把几个煮熟的鸡蛋往战士身上塞,可是老塞不进,连队的那个小通信员关士祥一个劲儿闪躲。九斤大妈恼了,说你们怎么这样不领情啊,这是老百姓的心意啊!
连队的吴指导员走过来说,小关!老乡一定给你,你就拿下,道谢!
关士祥接过鸡蛋说,谢谢!谢谢!
小通信员在走出一里地后真的吃起了鸡蛋,一口一个,满嘴生香。但是他在还没有完全嚼尽之前,就急急地跑出队伍,向指导员报告一个奇怪的情况。
“指导员,”关士祥含含混混说,“有个人,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吴指导员觉得奇怪,往队伍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个孩子肩扛红缨枪,远远地跟着。他问通信员是不是出了简家塘村之后,这孩子一直跟着。通信员说是,说开始还以为他是学走步子呢,可这一里地了,还跟着,怕是要跟上几十里地哩。
吴指导员心里有谱,肯定又是个要当兵的。从江北打到江南,老是有这样的热血青年和热血少年。再看这孩子,小小个头,是个小孩,至多是个少年,这么小怎么当兵?吴指导员落到队伍后头,等那杆红缨枪上来,一看,却是认识的。
他截住孩子,大笑,这不是庚伢子吗?嗨,雷正兴小同志,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呀?都跟了一里地啦!
我要跟你们走。
这是解放军啊!
我就是要参加解放军!
你还小啊,庚伢子!
我不小,我十岁了!庚伢子说,解放军带领乡亲们打倒了地主老财,为我亲人报了仇!我也要跟着解放军,为天下的穷人报仇!解放军干么子事,我也干么子事!
指导员笑了,说志气还挺大啊!他一下子就抱起了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快步往回跑,因为他看见彭茂林大叔还站在村口桥头招手呢。
“老彭啊,”吴指导员跑得气喘吁吁,把孩子交还给彭茂林,“这孩子想跟部队呢,我已答应庚伢子了,等他一到年龄,我们就召他入伍。”
彭茂林说,庚伢子,听见吴指导员的话没有?当解放军是干革命,留在村里当儿童团长也是干革命!你年纪小,先参加儿童团,大了,就参加解放军!指导员啊,昨天儿童团开过会了,大家推举庚伢子当儿童团长呢!
庚伢子小声说,我还是想当解放军!
彭茂林说,好好,等你大了,村里一定送你参军去!吴指导员,军情紧急,你们快走吧!
吴指导员快步跑回队伍之后,说的话题还是庚伢子。他对走在身边的小通信员说,这个庚伢子呀,别看只有十岁,聪明着呢,懂得党的政策呢!不过,这孩子也真可怜,五口之家叫旧社会活活吃掉了四口!
关士祥低头说,指导员,我也想起我自己的家了,我也是个孤儿!
指导员说,对啊,你是个孤儿,我也是个孤儿,我们都要记住这份阶级苦啊!
这时候,吴指导员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固执的庚伢子又悄悄逃离了村子,他熟练地爬上后山,抄小路前进,与部队的行进方向保持着一致。
日上三竿的时候,部队短暂休息,埋锅造饭。
西边的一处小树丛老是沙沙作响,很可疑。小通信员开始还以为是有只兔子。他还没走近树丛,瘦小的庚伢子忽然就从树丛里钻出来了。
关士祥点着孩子的鼻子笑:“还真有你的,抄小路来的?”
庚伢子说,我还是想跟你们走。
你看,脚踝子都划伤了。
你是通信员?
是啊。
你晓得,我是孤儿,除了我的六叔公一家,家里没有亲人了。
我也是孤儿呢。
那你跟指导员说说,求他带上我!
“你实在太小!”关士祥为难了,转眼瞧瞧山坡后面,那里已经飘起了饭菜的香味。“你虚岁十岁,实足才九岁。我是前年当的兵,虽说小,可还有十五岁呢,你真的太小了,指导员和连长都不会答应的。我说小兄弟啊,你还是回村吧!”
通信员同志,我跟你说,我要是天天跟着部队,每天跟,每天跟,部队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那样,指导员就会留下我吧?
你一跟,他就看见了,只要看见了,他肯定让你回家!
庚伢子指着树下的一口大铁锅说:“你能不能让我躲到锅子里呢?我身子又小又轻,我能躲进去!你们挑着我也不重!”
庚伢子说着,真的就走近那口大铁锅,一蜷身子,弯到了里面。
关士祥乐了,到前面叫来了炊事班的老班长。老班长看见大铁锅里蜷曲的孩子,吓了一跳。关士祥对炊事班长说,庚伢子说要请你挑着他走,他每天都想跟上部队呢!
炊事班长搔搔头皮说,这孩子不重,倒是能挑。不过,指导员说让我挑他,我就挑,不然,我犯纪律呢!
你看,庚伢子,还是绕不过去,还是得报告吴指导员吧!关士祥摊摊手说。这话说得庚伢子有点傻眼。
炊事班长笑,扭头向山坡喊:“指导员,请你来一下!”
吴指导员赶来,看见从铁锅中坐起来的庚伢子,大吃一惊。
通信员说,报告指导员,庚伢子的意思是,他哪怕藏在铁锅里,也要跟着我们队伍走呢!
指导员忍不住笑,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对付你呢。又说快爬出来呀,这么小的个子,一煮就煮熟了!
庚伢子爬出铁锅说,指导员,我给你唱支歌吧,这叫“百子歌”,你听听!
地主出门坐轿子, 带着狗腿子, 手拿算盘子, 逼着农民交租子。 共产党救了穷伢子, 打倒了地主狗腿子, 挖掉穷根子, 分田,分地,分房子。 跟着共产党一辈子, 永远过上好日子! 跟着解放军走路子, 解放天下的穷伢子!
士兵们听得山坡前面有歌声,都端着饭盒聚过来,连声喝彩说唱得好。
指导员生出了一些感动,对庚伢子说,最后两句,是你庚伢子现编的吧?我看你是现编的。不过你编得好,唱得也好!
庚伢子泪汪汪说,指导员,你是知道的,我家没亲人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要跟亲人走!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吱声了,一齐望着指导员。
吴指导员想一想,摘下自己军帽,端端正正戴在孩子头上,对他说,我能让你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但有一个条件。
庚伢子兴奋地整整帽子,帽子虽然大了一圈,但也能戴得住,戴着挺神气:“么子条件呀?”
现在你还太小,我的职权只能让你当一顿饭的解放军战士。现在我教你行军礼!——这样,敬礼!
庚伢子敬礼,姿势不准,教了几回,庚伢子便学会了。
指导员喊一声:“敬礼!”
庚伢子行了一个比较标准的军礼。
“好!”指导员满意地说,“现在,请雷正兴同志进餐,编入一班!”
心情复杂的庚伢子坐在班长身边用搪瓷碗吃饭的时候,关士祥小声说,别灰心,庚伢子,你能参军的!两年前,我也是死乞活赖才留在部队的。有志气就能当兵,但你现在呢,实在是年纪太小了。
庚伢子停了筷,眼泪汪汪。
“吃!吃!”关士祥说,“不过,庚伢子,吴指导员可以保证,我也可以保证,只要你到了我的年龄,一定能当上兵。你行啊,你像我一样苦大仇深,我们解放军就是欢迎这样的苦伢子当兵啊!”
五分钟以后,值星排长喊:“全连集合!”
全体官兵哗哗哗地站成了队列。吴指导员手牵戴军帽的庚伢子,走到队列前面。“现在,欢送雷正兴同志回村。敬礼!”指导员喊。
全连战士向庚伢子敬礼,庚伢子有些手足无措。
关士祥提示:“庚伢子,还礼!”
庚伢子立即立正还礼。
“礼毕!”指导员喊,“一班长,你骑上连部的白马,护送雷正兴同志回村!”
一班长牵来白马,马蹄子一踏一缕烟。
庚伢子不依了,一把抱住吴指导员:“指导员!”
吴指导员在庚伢子耳边说,听话!先回村,等长大了,就到部队来!
关士祥说,庚伢子,听指导员话,咱部队说话是算数的,说让你入伍,到时候就一定让你入伍!
指导员将庚伢子抱起来,放上马背,骑坐在一班长的前面。一班长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匹就跑了,马屁股后面腾起烟沙。
关士祥盯着远去的马匹说,伤心啊伤心。指导员说你伤什么心?关士祥说我为庚伢子伤心。指导员说你以为我不伤心?这小子当兵肯定是块儿好料。过几年吧,他或许真能当上兵。
吴指导员并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十分准确的预言,更不知道自己将是庚伢子——后来他的名字叫雷锋——入伍风波中的支持者和一锤定音者。吴指导员那时候已经有了军衔,他是上校,沈阳军区工程兵某团的团长,大家叫他吴团长。
吴指导员当时并不知道未来的一切,他只知道自己有点儿为骑在白马上的孩子可惜。马屁股后面的淡黄色的尘沙一直在他眼前游动,像一条蜿蜒的龙。
同时为庚伢子当不上兵惋惜的是秋生。秋生说,你要是去当了兵这儿童团长可就是我当了,我们村除了你我,谁还有资格当儿童团长?
可是没过几天秋生就没有了这种失落感,九斤大妈让他去新建的黄荷坝小学读书了。读书识字这在简家塘可是一件大事,连当上了安庆乡乡长的彭茂林大叔都没识几个字呢,向秋生可要成为简家塘的秀才了。
庚伢子心里羡慕秋生哥,但嘴上不敢说,因为他知道六叔公没钱供伢子上学。三叔那么多伢子都没读书,谁能供庚伢子上学呢?九斤大妈不简单,还真能缴得起学费。每天背上书包带上饭盒的秋生对庚伢子说,我现在不骂我舅妈装神弄鬼了,只要她供得起我读书就行喽!
一早上山砍柴的庚伢子每次都要爬上坡顶,看秋生哥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村西的林子后面,看他的蓝布书包一颠一颠地拍打着屁股。那书包是九斤大妈缝制的,里面装着一本语文书和一本算术书,那是天底下最金贵的两本书。
那两本书经常出现在庚伢子的梦里,像两只鸟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妈妈的草色青青的坟头上,一会儿落在谭家大院——现在叫村公所——的门楼上,调皮得根本抓不到。
但是过了一年的光景,这样的梦境就永远从庚伢子的夜晚消失了。那是1950年的夏天,彭茂林乡长踩着“知了知了”的蝉叫声走进了简家塘村,村公所也不去,径直就走进了六叔公的家。他是来商量庚伢子读书的事情的。他衣袋里揣了个好消息,那消息说的就是庚伢子的学费全部由乡政府负担,乡里几个头头儿开办公会议的时候一致通过了彭乡长的这一提议。
彭茂林打心眼儿里觉得庚伢子应当受教育了,新社会应当给这个苦大仇深的伢子以文化滋养了,因为这是棵好苗子,日后他应当能成为社会的栋梁。
果然,在六叔公家一坐下来,刚谈及正题,爆炸起来的就是一个学费问题。雷明义的老婆眼珠子顿时瞪得滚圆,说啊呀啊呀,书哪里读得起?我自家的几个伢子都没钱读书嘛!一说起学费我头就炸,贵得很,贵上天了!
六叔奶奶也说,这学费倒是个事儿,昨天听说谭七少奶奶要卖首饰供他儿子喜宝上学,我家找遍了也没一件首饰。我娘倒传给我一只戒指,起初以为是金的,火一烧才晓得是铜的,不值一文啊!
彭长乡笑,说,你们哪,不要担心,学费的问题,乡政府已经研究了。考虑到庚伢子是孤儿,苦伢子,他上小学的学费,全部由乡政府承担。
“这就好,这就好!”六叔公这时候才拍腿插话,“识文断字,该!该!该!”
他刚才一直不敢吭声,担心的就是钱这个难题。他老了,唱不动皮影戏了,但还舍不得这个营生,今日就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雕一块已经阴干的牛皮,精心制作“铁扇公主”。他分别为头像和手脚装订翎管,细心地插上竹签棒。一直听到乡长表态了钱的难题,他才放下心来。庚伢子是应该识文断字了,这伢子聪明。他想。
彭茂林说,庚伢子的生活,当然还是由你们家照顾,你是他六叔公嘛!
六叔公说,对,对,我再怎么也不放庚伢子在外面乱走了!
彭茂林说,我们乡政府呢,这样研究:政府分给庚伢子六百斤稻谷,这是“斗争果实”。当然,考虑到他在你这里吃饭,这六百斤稻谷嘛,就由你们家支配!
三婶一听,又大了眼珠。
彭茂林继续说,还有两亩四分水田,也分配给庚伢子,因为庚伢子要读书,这两亩四分的水田嘛,当然也由你雷明义代耕。也就是说,你们雷家的田地更加扩大了!
雷明义说好吧。三婶瞪一眼丈夫,说,好?么子好?雷明义赶快不吭声,他晓得老婆已经立马把账算清楚了。算账的功夫,老婆远在他之上。
“乡长啊,能不能这样呢?”三婶笑嘻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既然小学校比较远,那就干脆让庚伢子吃啊住啊的,全在学校得了,乡政府全部包去不就成了?六百斤‘斗争果实’,我家也不要,都给小学校好了。还有,庚伢子的两亩四分田,我们也不种,叫乡政府另外派人种好了!”
雷明义没想到妻子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一时不知道怎么表态。
六叔公的脸却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对儿媳妇的这个精心计划的建议很不以为然。他口气重重地说,你这不就是把庚伢子推出门了吗?
三婶显出了委屈的样子,说,这不就是表明乡政府对庚伢子负责到底嘛!是不是嘛乡长?孤儿嘛,全由政府供养,也顺理成章!儿童团长,这官衔听上去也是政府的人嘛!彭乡长,你说对不对啊?
彭茂林摇摇蒲扇,表现出了最大的耐心:“当然,全由政府供养,也是一种说法,可是你们也晓得,乡村的孩子不可能都由政府包养。国家解放不久,经济困难,乡政府哪有那么多钱啊?我们几个乡长每天的午饭都是番薯,今天连番薯都只吃了半个,肚子还半饥的哩!你们呀,一笔写不出两个雷字,庚伢子好歹是你们雷家的后代。他现在是孤儿,你们雷家有责任将他扶养成人,是不是啊?六叔,明义,你们若有困难,政府也会帮助你们!”
雷明义急忙抢在老婆之前表态,他对自己老婆今天的态度也不满意。他说,彭乡长都这么明白地说了,我们还说么子啊?乡政府考虑得周全,就这么办!
六叔公和六叔奶奶一齐点头,都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雷明义又悄悄踢了老婆一脚,意思是让她也赶快表个态,毕竟是乡长,进门了,那么大的面子,你也该识相一点儿。可是雷明义的老婆就是斜着眼,一声不吭。就在雷明义很有些尴尬的时候,庚伢子进门了。
庚伢子把一大捆柴火往院子里一放,揩揩满脸汗珠。
“彭大叔!”他看见了乡长。
“庚伢子呀,来看看你的新书包吧!”彭大叔招呼他,“这是新书包!这是练习本!这是文具盒,里面有铅笔,有橡皮,有尺子!都是乡政府给你准备的!”
庚伢子猜到了,跳起来:“我要读书了?”
“是啊!”彭乡长说,“你要做有文化的新中国农民了!乡政府决定免费供你上学!”
庚伢子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两只发黑的手没处放。乡长又说:“庚伢子,我明天就送你到小学校上学!小学校在黄荷坝村,山坡后面,路远,中午带饭,不回家吃了,晚上放学再回家!”
庚伢子马上对三叔三婶说:“三叔,三婶,我回家还会去捡柴火,打猪草,帮家里做事!”
三叔点头,三婶不吭声。
彭乡长站起来说就这样吧,庚伢子,明天穿上好一点儿的衣裳,我来接你去小学校!然后,他拍拍六叔公的肩说,六叔啊,你放下这个铁扇公主,我跟你说句话!
走到里屋,彭茂林直截了当问六叔公:“你儿媳妇看起来是很不想让庚伢子住在家里呢。这是你儿媳妇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老天有眼,不是我的意思。这你茂林难道看不出来?”
彭茂林说:“一定要把庚伢子照顾好,让他安心读书!庚伢子小小年纪,却吃过那么多的苦,我一提起就想掉眼泪。六叔啊,现在穷人分到田了,日子正在好起来,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不要亏待他啊!”
“茂林乡长放心,你的心意我晓得,亏不了庚伢子!”
听六叔公这样明明朗朗说了,彭茂林才放心。他心里想,矛盾倒也是一个矛盾,六叔公家的三个伢子都没法子读书,偏偏庚伢子能上学,当然会有人心里不舒坦。但也没法子,乡里穷,百废待兴,只能将就着这样。待将来,日子好过了,所有穷人家的孩子都得背书包,不让一个落下。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透亮,六叔公就赶到灶间,督促儿媳妇给庚伢子带饭。他知道儿媳妇心里不痛快。
儿媳妇一边烧火一边说,爸爸,还是让乡长把庚伢子带走吧!儿童团长,官不小啊,政府可以供养了嘛!你想,他十岁,一念小学,初小加高小,六年,他要在家里待到十六岁,你想想这时间有多长?你不晓得他胃口有多大吗?!
六叔公说我晓得。
儿媳说,六年里,他干不成活儿,吃的、穿的、用的、铺的、盖的,全是家里开销。爸爸你自己想想!
不是有两亩四分地吗?还有斗争果实六百斤稻谷呢!
六百斤稻谷,多少米呀?一年不到他就吃完了!两亩四分地,也不是啥好地,旱啊涝啊虫啊,说遭灾就遭灾了!爸爸你脑壳里要有个秤盘啊!
乡长都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雷字,是不是?饭好了,你莫啰唆了,打饭吧!
三婶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往庚伢子的饭盒装米饭,一边装一边说,你看,今天拢共就这么半锅饭,那么多嘴巴,也得给我的伢子留一口啊!
先给庚伢子盛好!人家今天是上学堂,天大的事情啊!
庚伢子背着新书包上学去,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他坐在彭乡长的自行车后座上,有坐在云彩里的感觉,腾云驾雾。
彭茂林吃力地蹬着车,心里也特别痛快。苦伢子能上学,这件事多么叫人高兴,自己当年抬轿的搭档雷明亮要是地下有知,还不咯咯笑出声来?那位梭镖队长会说,茂林老弟,怎么谢你啊,你让我们雷家的后代有文化啦!
彭茂林迎着风大声说,庚伢子,怎么仍然穿打补丁的衣裳?庚伢子说这是我最好的衣裳了。彭乡长说,哎呀,我应当想到给你买件新衣裳!庚伢子说不用啊,能够上学就是最高兴的事了,衣裳只要干净就好。昨晚上,六叔公还专门给我剪了头发呢!
彭乡长说,额头上留了刘海儿,很好看。
彭大叔,上坡了,我下来走吧!庚伢子听见链条在铮铮地响,知道蹬车者在花大力气。
彭茂林说不用,比起我跟你爸爸抬轿那会儿,使这点力气算啥?庚伢子啊,我时不时想起你爸,你爸要是知道你今天背起书包上学堂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啊!
笑容在庚伢子脸上退去了。
彭茂林说,庚伢子,回答我,乡政府供你上学,学文化,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有出息。
有出息?答对了一半儿。
彭大叔,过去我们人穷,没出息,现在新社会了,我们穷人能上学堂,就是让穷人翻身啊,有出息啊!
是啊。彭乡长跳下车,认真对庚伢子说,我还是说你答对了一半儿!
为啥是一半儿?
个人翻身有文化了,出息了,当然好,可是这够吗?不够!远远不够!你要把学到的知识,学到的文化都贡献给大家,要好好地为乡亲们服务,为人民服务。
我晓得,要为人民服务,为新社会服务。
这就对了,这才是送你上学堂的根本。乡政府希望你这个苦伢子学好文化,学会本领,好好地为人民服务。
庚伢子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把彭乡长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了。他知道乡政府和彭大叔对自己期望很大,要不然,为什么偏偏挑自己付学费呢?
黄荷坝小学是崭新的一溜儿平房,平房前是个操场,竖着篮球架,已经有一些孩子在争抢篮球了,又嚷又闹,篮板砰砰响。庚伢子看半天,没一个球是投进的。
庚伢子跟着彭乡长的那辆二八破自行车走,一路走向教师办公室,也一路望着篮球场。庚伢子心里想,读书真是太幸福了,我马上也能上操场,举个球投篮了。没人能骂我,不让我玩儿球,因为我也是学生啦。
彭乡长进了教师办公室就说,嗨,李老师,我把这伢子交给你啦,好好培养啊!
李老师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教师,一笑就有酒窝。李老师说,谁家伢子啊,留刘海呢,像个小姑娘。彭茂林说,简家塘村的,小名庚伢子,大名雷正兴。
打雷的雷,立正的正,高兴的兴。庚伢子补充说。
李老师笑问,你认识自己的名字?
不认识。雷正兴不好意思地说,是大人教我这么说的。
李老师翻开簿册,一查,说,彭乡长,我晓得这个雷正兴,昨天乡政府教育委员就通知了,是孤儿,学费由乡政府结算。彭乡长,你放一百个心!
彭茂林心里高兴,反复叮嘱李老师好好带这个伢子,也再三叮嘱雷正兴认真读书。交代得两脚落实了,他才跨上破车叮叮当当回去。
李老师检查了雷正兴的文具,很满意,然后把课本和作业本发给他。雷正兴说,李老师,你这会儿能先教我五个字吗?
五个什么字?明天才正式上课呢。
我想先晓得这五个字是怎么写的。
说吧,五个什么字?
共,产,党,万,岁。
李老师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点点头说,好,雷正兴同学,老师今天先教你这五个字!我写给你看,然后你去隔壁教室,照着样儿写,写上二十遍。这样你就学会了!
那个年头学生学的都是繁体字,虽说五个字,笔画可也真多。雷正兴紧紧捉住铅笔临摹了一遍,然后就到隔壁的一间大教室里,拉开一张椅子,伏在桌上,一遍一遍反复地写。
他一笔一画,口中念念有词,快写完时就过了中午,也没想着拿出饭盒来吃。
忽然,窗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尖叫声:“啊!痛死了!”
雷正兴疑惑地站起,往窗外看,接着就跑出教室。他看见了一个背着书包的面容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正捂着自己的后脑勺。雷正兴说要我帮你吗?
有人拉我辫子,蝴蝶结都拉掉了。讨厌,痛死了!
谁拉你辫子呀?
女孩说,不知道,三次了。好像是个男伢子,就躲在那个墙后面!
矮墙后的树丛里,真的有沙沙的响动。雷正兴马上走了过去。
谁躲在这儿?他拨开一处树丛,又拨开另一处。藏身的男孩躲不住了,嘻嘻笑着跑出来。
“喜宝?”雷正兴吃一惊。
“嘻嘻嘻,庚伢子!”喜宝炫耀着手中的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远远点着女孩说,“她叫宁小琍,报名的时候我看见她名字了!宁小琍,名字好听,这蝴蝶结也好看!”
雷正兴说,喜宝,你也报名读书了?
是啊!我妈说,现在私塾没有了,该读小学校了!其实我已经认识一百个字了!
喜宝,拉人家辫子不好,应该道歉。把蝴蝶结还给人家!
宁小琍走过来说,蝴蝶结还我,蝴蝶结还我!
喜宝不停闪躲,蝴蝶结像一只真蝴蝶一样在空中闪来闪去。这时候谭七少奶奶出现了,她穿着一身打有补丁的蓝衣裤。
是不是喜宝又淘气了?她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跑过来。宁小琍说,他拉我辫子,好痛!
谭七少奶奶一听就要打儿子:“你又淘气,又淘气!快把蝴蝶结还给人家!”
雷正兴说,你别打他,喜宝只要道歉就行了。
母亲厉声催促儿子道歉,于是喜宝向宁小琍鞠躬:“美丽的小公主,谭喜宝向你道歉!”
宁小琍从他手里一把抓过蝴蝶结。
谭七少奶奶帮宁小琍扎蝴蝶结,边扎边说,庚伢子呀,喜宝有许多坏脾气,你们以后是同学了,你要好好开导他啊!
雷正兴马上说:“我教喜宝认字!我学会了五个字:共,产,党,万,岁!前面一个字笔画少,后面四个字笔画多!喜宝你愿意学吗?愿意学,我们去教室写字去!”
喜宝不吱声,于是母亲代他说,愿意学!
宁小琍看着雷正兴,一双大眼睛亮得发光,说,我也愿意学!
“好!”雷正兴一手拉起喜宝,一手拉起宁小琍,“我们写二十遍!”
第二天的开学典礼上,校长满面笑容地举起三位一年级新同学的练习本,表扬了雷正兴、宁小琍、谭喜宝努力学习的刻苦精神,全体师生都鼓了掌。二年级学生向秋生激动得当场站起来说,雷正兴和谭喜宝都是我们简家塘村的!雷正兴就是他,他跟我一样是苦伢子!谭喜宝是他,他爸爸是恶霸坏蛋,关在县城大牢里!
喜宝当场大哭,鼻涕流在下巴上。向秋生在开学典礼结束后挨了批评。
一年级(1)班的班主任李老师很喜欢雷正兴,早点名的表扬名单上老是有雷正兴三字。表扬他作业本特别干净,每次作业都是“5”分,放学之后总是抢着在教室里扫地,哪怕不是值日生也帮着值日生干,还在班级黑板报上帮着老师画花边、涂色彩,有好几天一直忙到月亮从对面山冈上爬上来。
秋生好几次等着他一起回村,怕他一个人走路寂寞,也好几次揍他拳头,说老师怎么老表扬你,气死我了!
彭茂林接到学校校长的电话之后,专门奔到简家塘雷家,当面告诫雷正兴千万不要骄傲,要谦虚,要再接再厉。雷正兴说,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第二天一早庚伢子就急着要去学校,想给教室前操场上的一块洼地培点儿土,那里一下雨就积水,不好走路。
他蹑手蹑脚走出六叔公的卧房,走进灶间,把空饭盒递给三婶。
“谢谢三婶!”他说。
三婶却回头说:“庚伢子啊,昨天冷饭没有了,现在烧嘛,也来不及了!”
雷正兴一愣,马上说:“那就不用带了。”
雷正兴拿回空饭盒,装入蓝布书包,一蹦一跳走了。出门前,还不忘规规矩矩地说一声:“三婶再见!”
孩子走后,雷明义的脸出现在厨房的窗外。这张脸很阴沉:“你也不怕做得太过分?”
妻子突然发作了,你倒来说现成话?你看看这锅有多大,再算算家里有几张嘴巴!你算啊!!这个家你来当,我不当了!
丈夫立即退缩了。他想,好男不与女斗,再说,这个家委实也难当,几个儿子的胃口如小老虎,这两个月还越来越猛了。
两百多个小学生整整齐齐站在操场上。
李老师满面阳光,大声说,同学们站好了!同学们,这次期中考试,每个班都有各门课程全部满分的优秀同学!下面,请校长宣布名单,大家欢迎!
戴眼镜的校长在掌声中站上讲台,扯起喉咙说,得满分的同学是,一年级(1)班三名:宁小琍、雷正兴、赵小贵!
大家鼓掌。雷正兴也鼓掌,脸上绽开笑容。站在他身旁的喜宝斜眼说:“自己怎么能给自己鼓掌?”
雷正兴一听有道理,便不拍了。
校长继续宣布,一年级(2)班一名:李菊妹!
同学们又鼓掌。
二年级(1)班两名:何百花、向秋生!
队伍中的向秋生大声拍掌,兴奋异常,还不住地往四下看。好不容易有了这一次荣誉,他开心得不得了。
校长用更大的声音说,全部满分的同学,我们学校两个年级一共是六名!同学们,我们大家都要向这六位满分的同学看齐!
操场上都是掌声。
向秋生站起来踮起脚,向前后左右招手。
李老师说,现在,报名参加腰鼓队的二十名男女同学留下来,其余解散!
学生们嚷嚷着跑散,向秋生被二年级的同学像英雄似的闹哄哄抬着,走了。雷正兴留在了站着的二十名同学当中。
李老师说,同学们,你们现在就是学校腰鼓队的队员了!往后,我们学校参加各种庆祝活动,就要把腰鼓队派出去,这是学校的荣誉!来,同学们,腰鼓在这儿,一人一只,拿上!像我这么拿!
大家拿腰鼓,有的同学还脱下了外衣。宁小琍注意着雷正兴拿腰鼓,忽然举手说,李老师!
李老师问她什么事。她说,腰鼓队的同学应该差不多高,可是有的男同学个子太矮。太矮了不好看,不能参加腰鼓队。
男同学纷纷看着雷正兴,说是啊,庚伢子太矮了,不能参加。
李老师犹豫了一会儿,说,雷正兴同学,你暂时不参加吧!有没有意见?
很奇怪,雷正兴的脸上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模样。他说没有意见啊,这是为了学校荣誉嘛!我以后多吃饭,多长个子,再参加!我给大家管衣服吧!
雷正兴把大家脱下的外衣一件件叠起来,放得整整齐齐。
“站齐了!站齐了!”李老师说,“看着我的基本步法练:一!二!三!四!咚锵!咚锵!咚锵!”
雷正兴饶有兴致地看大家练,一边暗自琢磨着腰鼓动作。这腰鼓讲究胯部动作。
看宁小琍,步伐走得特别好,鼓点儿也打得准。但有一半儿的同学走不好步子,甚至还有个男孩子自己磕绊了一下,一个大筋斗,腰鼓摔在地上,嘭一声巨响。那男孩子哭了,说不练了,李老师劝半天没劝好。
雷正兴忽然举手,大胆说:“李老师,缺了一个,我能试着走走步伐吗?”
“啊,好吧!”李老师犹豫一下,“腰鼓这儿有!”
雷正兴拿上腰鼓,自己给自己大声喊口令:“一,二,三,四!”他富有节奏的动作和身体的韵律感,一下子使全场拍起手来。
雷正兴一边打腰鼓,一边唱起韵味十足的花鼓调:
槐荫开口把话提呀, 叫声董永你听知, 你与大姐成婚配, 槐荫与你做红媒!
同学们笑弯了腰,说这可是大人唱的调,伢子唱么子啊!李老师说,雷正兴同学看来是文艺料子,真想不到啊!同学们,我们欢迎他回到腰鼓队好不好!
“好!”孩子们大嚷。
“我也没有意见了!”宁小琍举手,“他行!”
为了宁小琍的这句“他行”,雷正兴觉得宁小琍好可爱啊!
雷正兴很快成了小学校腰鼓队的中坚队员。到三年级的时候,他当上了腰鼓队长。很快,随着乒乒乓乓到处流动的腰鼓声,“雷队长”在四邻八乡就小有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