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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都走了,光剩个妈妈了(1 / 1)


再伢子的出行,是经过他自己深思熟虑的。他十三岁了,十三岁的苦伢子思考问题,已经够得上“深思熟虑”这样的标准了。

津市离望城县四百里地,四百里地又怕么子呢?男伢子大了,总要挣钱。家里只剩一亩田,用不着太多的劳力,他可以抽身而去了。弟弟庚伢子六岁,转眼又要添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他这个做老大的,该挣点儿钱让家里人糊口了。爸爸临走前看着他的眼光里,他感觉到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有很重很重的分量。

由于六叔公的提议,三叔雷明义答应亲自陪送再伢子走那四百里地,盘缠也由他出,因为雷明义见过那个远房亲戚钟厂长,五年前父亲请他喝米酒的时候雷明义也陪着。人面贵如金,人一见上面,就好说话,给再伢子一些厚待应该就没啥子疑问了。

张圆满听了这话,虽然心里的难舍减了几分,但思来想去,总归不踏实。伢子十三岁,毕竟还小啊,又从来没见过世面,此去四百里,能平安吗?

她请九斤大妈给掐一掐。

九斤大妈坐在自家堂屋的太上老君画像前,手中不停摇动一只蓝瓷花大碗,碗里有两粒骰子。她念念有词,每一次她都是念念有词的,神态之严肃不亚于墙上那个胡须满面的太上老君。

张圆满腆着大肚子,规规矩矩坐在她面前。

庚伢子不敢进屋,但他一直趴在九斤大妈家的窗户上往里看,他知道妈妈求平安是为了哥哥出远门,但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瓷花碗摇一摇,他哥哥就会平安或者不平安。

“秋生哥,你舅妈算得准吗?”向秋生也站在他旁边看,所以他问秋生。

向秋生说,我是不相信的。向秋生比庚伢子大两岁,但好像懂事很多。

庚伢子说,秋生哥,我舍不得我哥哥走。

向秋生说,我也舍不得你哥。你哥一走,我跟谁掏鸟窝啊?

后来张圆满就高高兴兴出来了,一见庚伢子就说你哥顺风顺水呢。说着就牵起庚伢子回家,看起来心里瓷实。

向秋生有点儿不相信,进屋就缠上舅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舅妈!顺风顺水是么子话呀?是啥都好?”

九斤大妈说是啊,是一句好话啊!

舅妈你怎么算的啊?

怎么算?舅妈不识字,就这么说说嘛,好话说几句人不怪啊。

“假的?”向秋生一把揪住舅妈说,“你说的是假的?庚伢子的妈你能骗吗?”

舅妈说你做啥做啥,你懂什么,假就是真,真就是假。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外甥一迭声叫。

“轻点儿声!”九斤大妈举手,装着要打外甥的样子,“这能算是骗?你伢子懂个啥呀,这是好话。好话听了,人就踏实,人一踏实,好运自然就来!你懂不懂?这叫行善,你舅妈一直是这么行善的,你这臭伢子!”

“你就是骗人!你说我爸爸妈妈会来看我,等了两年了还没来!养牛的大伯说我是孤儿,他就说我是孤儿。”秋生愤愤说。

“瞎说,”舅妈瞪眼说,“你爸爸妈妈都是郎中,走天下,帮穷人治病,后来叫土匪带走了,后来在土匪那儿当医生呢!土匪不让他们回来!你也别急,保不定说回来就回来了!”

“你就骗人骗人骗人,你舌头上长疔疮!”向秋生喊。他不怕舅妈吓唬着拿笤帚揍他,他一溜烟就走,舅妈追不着。

后来向秋生就告诉庚伢子,他舅妈这个人靠不住。他说,我舅妈说顺风顺水,那是骗人,你要告诉你妈。

庚伢子摇头说,要是告诉我妈,我妈就会天天想我哥,天天睡不着觉,天天在床上哭。

秋生听了这话,就像大人一样沉默。他抬头看天,天上渐渐出现星星了。他们并肩坐在屋阶上,屁股下石头很冷。

庚伢子说,秋生哥,你相信吗?我哥可有本事了,我哥在外面会挣到钱的。

庚伢子果然没有把秋生的话告诉妈妈,更没有告诉哥哥。

张圆满虽说心里踏实了大半,可是一路送儿子到枞树港河边的时候,不禁又难受起来,直至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落在枞树港里。

枞树港是湘江的一条支流,水流清冽,十几丈宽,一条靠摆渡人自己手拉过河的棕绳,牵着一条小小的摆渡船。小船现在靠在河边,春天的蝴蝶一会儿绕着岸畔的花朵,一会儿又翩翩落下,停在赭色的船头。

十里送子,终有一别,分别的时候到了。母亲一见渡船就忍不住泪如雨下。母亲哭的时候,再伢子也哭了。

再伢子跪下来,把额头俯在春天的黑泥上,对挺着肚子的母亲行了一个大礼。

说实在话,再伢子也真不舍得离开母亲和弟弟。他哭着说,妈,庚伢子,你们都回去吧!有三叔带着,你们只管放心!

雷明义说,堂嫂啊,你就放心,这一路,冷啊热的,我都会照顾好再伢子的!

再伢子又对弟弟说,庚伢子,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件新衣服。

你先给妈妈买。

那,我就给你买糖。

弟弟问,糖很甜吗?哥哥说很甜。

上船前,再伢子又回头喊,妈,雷正德外出做工了,妈在家多保重!妈生了弟弟还是妹妹,有人来新盛机器厂,给捎个口信!

空气中有硫黄味,再伢子又剧咳了几声。

他想忍住咳嗽,但实在不能。他一踏进新盛机器厂的厂门,旁边那座锅炉间就有气味飘出来,特别的熏人。

不准咳嗽!腰挺起来!三叔这样警告他。

再伢子苦着脸说这气味呛,我忍不住。

见了钟厂长,能咳嗽吗?

不能咳。再伢子说。这一点再伢子是明白的。

见厂长,要鞠躬!三叔又叮嘱。

再伢子问,是不是不兴磕头?

兴鞠躬,不兴磕头。这是工厂,不是村坊,得讲新潮。三叔说。

再伢子快步跟上三叔往东面的一幢二层楼走。那楼黑黑灰灰的,木楼梯很陡,再伢子轻手轻脚跟着三叔往上登,只觉腿肚子有些打抖。六天连着走了四百里地,小腿肚上的肉都硬了,一颤一颤的。

钟厂长在发脾气。

他是个头发梳得油亮的人,坐在写字台前,见有客进门,眼一斜,也不打招呼,只顾着跟面前垂手而立的两个工头发脾气:“啥抚恤金!抚恤个屁!弄坏了我的齿轮箱,我不要他赔钱算是他阴福!告诉他老爸,一个子儿没有!有本事叫他警局告去!”

是,是。两个工头连连哈腰,走了。

三叔趋前一步说,钟厂长,这就是简家塘的雷正德,今年十三,有气力干活儿。我爸爸特地让我把他带来厂里,为你厂长效劳!

钟厂长眉一皱,说,三天没吃饭了还是四天没吃饭了?

是,是,三叔哈腰说,瘦是瘦了点儿!雷正德,还不给钟厂长鞠躬!

再伢子慌忙鞠躬,又咳嗽了几声。钟厂长扔下手中的一支钢笔说,不是痨病鬼吧?

三叔说,哪能呢!六天前,还在田里拉犁呢!一把好手呢!

钟厂长说,去人事课!

他手一挥,再不理睬雷家的人,直把三叔弄得一愣一愣的。

钟厂长啊,三叔向门边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五年前,厂长来过简家塘,我爸爸请你喝过米酒。

钟厂长瞪眼,去人事课,听见没有?

三叔吓一跳,赶紧扯上再伢子就走。再伢子出门前,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规规矩矩朝钟厂长鞠躬,说,厂长再见!钟厂长只顾自己拨电话盘,睬也不睬。

就在大儿子走后一个月不到,张圆满产下一子,也是九斤大妈接的生,重量跟庚伢子一样,五斤一两,着地就哭,哇哇号,号得张圆满高兴。

热心的九斤大妈第二天拿来一簸箕白米,进门不见产妇,只见出生才两天的婴儿抱在六叔奶奶手里,一个劲儿啼哭,闹得六叔奶奶不停地走来又走去。九斤大妈问,雷一嫂呢?

六叔奶奶说,下田了!

“下田了?”九斤大妈脸都吓白了,“刚生伢子就下田?!她不要命了?!”

果然是不要命了。雷一嫂与庚伢子弯着腰,踩在水田里,两手着地,并肩耘田。阳光很烈,汗珠布满了这对母子的额头。愤怒的九斤大妈奔跑在田埂上,手舞足蹈喊,产下伢子第二天下田,你不怕落下病根啊?

雷一嫂直起身,冲田埂方向笑笑,不说话。

九斤大妈大吼说,庚伢子,叫你妈上来!你也六岁了,该懂事了!

庚伢子求告母亲说,妈,上去吧,我会耘的!母亲说,庚伢子,家里就剩这一亩田了,不能不侍候好庄稼啊!

九斤大妈又吼说,庚伢子!你也算是男人了!你怎么不叫你妈上来啊?!

庚伢子看看岸上的九斤大妈,又看看满脸通红的母亲,一时不知说啥好,鼻子一酸,突然朝天大哭起来。

“好,好,庚伢子,不哭了!”母亲说,“妈不耘了。”

张圆满一走上田埂,九斤大妈就拉住她顿脚不已,连声说你这个雷一嫂啊,你还敢赤脚,你真的不要命了?!

“九斤大妈,我能撑住。”

“告诉你,我卖了鸡,换了点儿米,分一半给你,已经送你屋去了。”

“怎么谢你呢,九斤大妈?你家也缺米,你还给我!”

“谁叫你没奶啊,没奶,只能喂米汤啊!”

雷一嫂眼圈发红,说,我也真对不住这伢子!

“好了好了,别伤心了!我帮你取了个好名字,叫金满,成不成?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就觉得这金银的金,美满的满,是好名字!雷一嫂,你说好吧?下过骰子问过菩萨了,菩萨也说这名字好!”

雷一嫂抹泪说,那就好,那就好,但愿这伢子长大了,命里有金啊!

九斤大妈说,你男人虽然走了,可总归还有三个儿子,日子熬下去,总有出头的一天。

“我就是这么想的,九斤大妈!”张圆满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三个儿子,死活拉扯大了,那就是三个壮汉,人说三个女子一台戏,那三个汉子呢?那就是雷家有局面了,那就是雷家发达了。明亮哥虽闭眼在九泉之下,到那一天,怕也要咯咯笑呢!

张圆满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平静了许多。

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的消息,是简家塘西头村庄的一位工友告诉再伢子的。再伢子马上问生下来有没有哭。听说哭得很响,再伢子的心一下子着了地。他想,好,我有俩弟弟了,我要努力啊。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第二个弟弟其实很危险,母亲一滴奶水都没有,只靠灌米汤,五斤五两的婴儿半个月之后只剩下四斤。

守着一台小冲床的再伢子每天都盼望加班,他看见秃子工头仰着脸走进冲压车间的时候,知道今天又会加班了。

秃子工头朝再伢子看,看他右手的运作,看他不停地把一块又一块的圆形铁片置入冲床内,咣当咣当咣当,冲压成碗状的物体。工头手里提着一根用马尾编织的小鞭子,冲大家喊话说,老板通知今天加班,加六个钟头!有哪位先生嫌累了苦了不想加班的,喊一声,让我听一听!

没有应声,只有机器响。工头凑着昏暗的灯光,盯着脸色发黑的再伢子,问:“加班六个钟头吃得消吗?喂,雷正德,问你呢,长耳朵没有?”

“吃得消。”再伢子说。他眼睛里都是血丝。

“大声点儿!”工头有些气恼。

再伢子大声说:“我吃得消!”

工头说:“吃不消就滚回工棚睡觉,想做的人多得很,瘦猴子!”

再伢子更大声说:“我吃得消!我要做!”

工头说:“看你打过瞌睡了!”再伢子慌忙说:“没有,我一困就用钉子扎腿呢!”

再伢子说着就举起一枚大铁钉。

工头说,嗬,倒是有脑子!

再伢子说:“我要多挣工钱!我有了第二个弟弟了,他叫金满。家里缺钱,我要加班挣工钱!”

这就对了,谁不想挣钱!这年头,就银子是爹!工头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走了。

等到秃子工头巡查了三个车间回到冲压车间的时候,情况就改变了。这时候已是后半夜一点半,他的马尾鞭子朝雷正德打了过去,因为他看见这个小瘦猴正一边冲压零件一边垂头打瞌睡,那枚扎大腿的铁钉早已掉落在地。

再伢子猝不及防,挨了一鞭,整个儿人后仰跌倒,将身后的一座木架子撞翻了。

木架倒地,哗啦一声,木架上搁着的一副生铁模子跌在地上,碎裂了。“好你个雷正德!”秃子工头拧着再伢子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上工打瞌睡不算,还把生铁模子打坏了,你吞吃了豹子胆啊!”

鞭子不停地打在他身上。再伢子痛得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说,我不是故意的,先生你别打了,你行行好啊!

钟厂长仰脸躺在木椅上,一台华生牌电风扇在他的身旁咣当咣当摇头。他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把他带进来!”他扭过脸说。

秃子工头将再伢子推进厂长室。

“罚钱吧!”钟厂长说话的声音很干涩,“生铁模子打碎了,罚雷正德三个月工钱,前两个月做工的工钱扣发,再赔一个月!”

再伢子大惊,说:“啥呀?”

厂长说:“没长耳朵?”

“我要工钱!我家里需要钱,我妈生下我小弟弟了,家里要买米,厂长你不能不给我工钱!”再伢子哭起来。

钟厂长示意工头把孩子带走:“就这样吧,我忙着呢!”

再伢子挣脱出工头的手掌,对钟厂长哭喊:“钟厂长,你不是我们雷家的远房亲戚么?我六叔公请你喝过酒,钟厂长你不记得了?”

钟厂长冷笑一声,说我钟某人只认银洋上的人脸,这年头还能认谁的脸?

丢了工钱,再伢子比什么都心疼。第二个晚上他看着冲压件的时候,看到的全是一只只小碗,那些碗都是空的,正在发出咣当咣当的空洞的声音。

他眼睛一闭就看见了母亲,母亲见着他就惊喜道:“家里有白米喽!”

母亲旁边站着弟弟,弟弟伸手说:“哥,糖呢?”

弟弟的笑容好可爱哦!

再伢子突然惊醒,肩膀上一阵火辣辣的痛。马尾鞭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得像蛇。就在这一刻,再伢子突然惨叫一声,他左手的五只手指在咣当一声之后刹那间不见了,紧接着五股鲜血便喷向了空中。

他昏死过去了,没有听见全车间的惊叫。工友们惊惶地向他奔过来,迅速切断了冲压机的电源。

雷正德!雷正德!雷正德!许多尖厉的声音在喊,快包扎,止血!用细绳子扎紧!

厂长对这起工伤的态度很使人心凉,他最后的态度是这样的:“你们看见么?雷正德按的手印,他自己按的,他认可欠厂里一个月工钱!这样吧,我钟某人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看在他断了五个指头的分上,这笔钱不叫他还了!”接着,钟厂长就用夸张的手势撕去了手中的欠条。

“诸位!”钟厂长又沉下脸,厉声说,“厂方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谁还要来找我麻烦,我就把他送警局严惩!”

厂长的嗓子像哨音一样尖厉地响起来之后,在厂长室挤了半屋子的工人们便一声不吭了。他们本来是想求厂长发发善心给一笔治伤费的,但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警局的局长隔三岔五都到新盛机器厂与钟厂长喝个酩酊大醉的情状。

跟再伢子同睡一个工棚的老年工友找来了一个小小的陶瓮,往里面放了半瓮的石灰。“可怜的伢子,五只手指头是装不回去了,藏在这石灰瓮里吧,好歹也是骨肉!”他说。

躺在竹床上的再伢子呜呜抽泣,两天来他一直在叫痛,厂医只给他上了一点儿止血粉,包扎了一下。

老年工友说,雷正德,安心在这儿养几天伤,我们供你饭,有我一口总有你一口。伤口止痛之后,你就回家,回家见你妈妈。

再伢子哭着说,断手了,回家也不能做活儿了,我还是寻一条江回家吧。

“寻一条江回家?投河?”老年工友大为吃惊,“雷正德你犯啥子傻?你才几岁啊?我老爹当年断了两条腿,从湘军的死尸堆里爬回来,照样娶媳妇,生下我们六兄弟。你雷正德还没娶媳妇呢,年纪轻轻你寻啥短见啊?不许你这样说!晓得不?”

张圆满下决心走一趟津市,大儿子的安危牵动着她的神经。她不是听见什么确实的消息才出发的,她只是觉得自己连着两天心惊肉跳。九斤大妈为她的恐慌摇了半天蓝花瓷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从卦象看好像有些个气运不佳。九斤大妈这么一说就更促使张圆满下决心上路了。她把小金满托给了六婶,带着庚伢子就往北走。原本她是不想带庚伢子的,六岁的伢子走四百里地,怎么走?可是庚伢子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出门,哭死哭活要跟着去,说讨饭也得跟妈妈一起讨。

幸亏天气还热,一路上过夜,门廊里、桥洞下、柴房内,都不至于挨冻。这四百里地母子俩走了足足十三天,过益阳,绕过洞庭湖西,又过常德,这才到达津市。

津市这城不大,一问新盛机器厂在哪儿谁都晓得。可是一踏进厂门,喊几声再伢子,然后看着工友们一个个惊愕地从工棚里出现,张圆满便明白出事了,是她的大儿子出事了。她一把扶住身边的庚伢子,只觉一阵眩晕。

再伢子不在津市,他两天前已经离开了这里。他孤零零地走路,背着一个破布包,断裂的右手被破布包得像大腿一样粗,悬在胸前。

他几乎没有方向,跌跌撞撞走着,失神的眼睛里见不到一点儿希望之光。一个在泥泞路上拉车的人见到伢子可怜,便把一张正在啃着的麦饼撕下半张来,放在他胸前的布绷带上。

再伢子没有道谢,甚至没有朝施舍者看一眼。他抓起半个饼,机械地咬了一口,他的空洞的眼神依旧直视着前方,这种可怕的神色一直伴随着他穿过沅江,走到益阳,走近枞树港,走近湘江这一条特别清冽的支流。

这里离家乡很近了。他看着自己垂在胸前的残手,脑子里除了水声什么都没有。他就是在这里告别母亲和弟弟的。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才慢慢走向渡船。他听见水流在清晰地说:“这就是家了。”

渡船上已经有了两个身挎“朝山进香”黄袋子的老太太。老太太见一位小年轻上船,就高兴起来。“有人拉船了!”她们互相点头。

谁知再伢子却站得一动不动。这一下,一位老太太看出门道来了:“叫他怎么拉?他手有病!”

两位老太太开始自拉棕绳,让小船慢悠悠过河。但这两位老太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当小船行到河流中间的时候,那个呆呆站立的伤残伢子,在突然喊一声“妈妈”之后,就扑通一声栽下了船头。湍急的水流吞没了这个伢子,一张口就吞了。

“跳水啦!救命啊!有人跳水啦!”

偏僻的枞树港没有任何人听到求救声。

雷家母子踏上了归程,工友们站在工棚门口,难言地望着这对母子的背影。张圆满双手捧着小小的石灰瓮,她那件背上打着大花补丁的蓝布衫在风中瑟瑟抖个不停。钟厂长叫会计送来三块大洋,张圆满没有收,她只把银洋在瓮壁上敲击了几下,让睡在里面的五根手指听到,然后说一句:“迟了!”

接着,她就把三块银洋扔在会计的脚下,带着庚伢子出了厂门。她对儿子说:“庚伢子,我们回家!你哥哥没有了,他从河里回家了,找爸爸去了,他命苦,这是我们雷家背运,没法子。我们就把你哥的手指带回村里去,埋在爸爸的坟里吧,让他每天摸着爸爸!”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很平静,而六岁的庚伢子哭成了泪人儿。

庚伢子从扔在地上的三块光洋上踩了过去,跟母亲踏上归程。

投河的再伢子顺流而下,不多久就被渔网缠住了,接着就被枞树港河口的渔翁宋大爷捞了上来。宋大爷把昏昏沉沉的投河伢子放在自家窝棚的硬床板上,放了两天,伢子才醒来。宋大爷说:“你看,河水一浸,伤口就爬满蛆虫了!作孽啊,伢子,我给你洗净了,上了药!记得回家的路就赶快回家!天无绝人之路,好死不如赖活,做人要想得开,回家去吧,家里有父母吧?”

再伢子说:“爸爸死了,还有妈妈。”

回家见妈去吧!不想自己,也得想想你妈。你妈把你养这么大,也不易啊!我一个孤老头儿,穷,没饭吃,小鱼小虾饱一顿饿一顿的,要不我也就多留你几日了!你看,你身子还滚烫呢!

再伢子说,我想……要一粒糖……

老渔翁没听清楚:“啥?”后来他听清楚了,是糖。

老渔翁走到屋角,在一只陶罐里摸索着什么。

那里有几块儿麦芽糖,溺死的小孙子生前留下的。可是,这个小可怜要糖做啥呢?

雷一嫂捧着石灰瓮回到简家塘村的时候,一村的乡亲都感觉到了悲哀。六叔公哭着说:“我这侄孙子怎么这么苦啊,连个囫囵尸首都见不着!”

九斤大妈在太上老君像前点了香,嘴里喃喃自语,说托太上老君给地藏王菩萨打个招呼。秋生这一回很恨他的舅妈,他对庚伢子说,要不是他的舅妈乱说啥“顺风顺水”,再伢子哥哥也不会只剩下五只手指头回村来。

第二天清早,雷一嫂就捧着石灰瓮上了雷明亮的坟地。雷明义帮着掘了一个地穴,将石灰瓮埋了进去。

潮湿的泥土散发出香味儿。九斤大妈点燃了香烛。

雷一嫂跪下来,哽咽着说,明亮哥,我对不住你,只能让你儿子的五只手指头陪你了!

庚伢子心里酸,见妈妈跪下,也赶紧跪下,然后他就看见三叔将一块写有“雷正德之墓”的细长墓碑立在新垒的坟前。就在这当口,远处传来喊声,喊的是“雷一嫂”,声音尖厉而惊惶。

雷一嫂跳了起来,她看见彭茂林与三个村民抬着一块门板,踏过杂草,一路飞奔而来。门板上躺着一个男孩。

彭茂林飞奔着大呼,再伢子!是再伢子!!

雷一嫂突然狂呼着奔过去。门板上果然是再伢子:“再伢子!我的亲儿子!你怎么火烫火烫的?……再伢子,你睁开眼,你看见了吗?我是妈妈!”

面色赤红的再伢子睁开眼,呻吟一声:“妈……”

“我听见了,再伢子!”

“哥!哥!我是庚伢子!”庚伢子摸着哥哥的额头。哥哥额头火烫火烫。

彭茂林告诉大家,再伢子是在离枞树港不远的娘娘庙门口发现的,脚走烂了,手上的伤口爬满蛆虫。

沉默的三叔推倒了他刚刚竖起的“雷正德之墓”的墓碑。

再伢子睁开眼,看着母亲说:“妈……我不争气……我对不起你……”

母亲哽咽着说:“再伢子,我的亲儿子,你受大苦了,你回来就好!……”

“弟弟,糖!……”再伢子伸开手,手心里有一块黏糊糊的小糖块儿。庚伢子流泪接下了这一块糖。他说,哥哥,你真的给我买糖了?

这时候他看见哥哥笑了一笑。

六叔公说,啥都别说了,能活着回来,全家团圆,比啥都好!

九斤大妈看着再伢子的断手说,再伢子这断手,要治!不能等了,大家凑点儿药钱,去请郎中!

雷一嫂忙说,求求大家了,谢谢大家了!

可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悲转喜的事情往往会眨眼间依旧由喜转悲。门板上的再伢子脸色迅速由红而灰,一只手耷拉下了门板。彭茂林惊叫:“再伢子,你怎么了?”

雷一嫂哭着喊:“再伢子,再伢子!”

九斤大妈伸手,试一试再伢子的鼻息,忽然以手掩面。她的太上老君和观音娘娘哪个也没帮上忙。

雷一嫂拍地大恸,我的再伢子啊!亲儿子啊!你怎么这么苦命啊!!……

六叔奶奶朝天喊,天爷啊,你不开眼啊!六叔公也呜咽失声。

黏糊糊的小糖块儿从庚伢子嘴里掉了出来,掉在青青的草地上。庚伢子泪水长流。

默然的三叔又将刚刚推翻的“雷正德之墓”的墓碑再一次扶了起来。

雷一嫂喊,三弟,不能就这么埋了我大儿子!哪怕是一口薄皮棺材,我也要让再伢子睡了去!把他的五根指头挖出来,放在他手上,一齐放进棺材里!!……

六叔公顿足说,侄媳妇啊,哪有钱置棺材啊!

雷一嫂说,我还有一亩水田!宁可把这亩水田也转租了,我也要一口薄皮棺材!哪怕全家讨饭,我也不能亏了再伢子!

这话有理。大家再没有话说。坟地上呜咽一片。好几只黑色的鸟儿飞过,呱呱有声。

三天之后,再伢子睡着一口白板薄皮棺材,躺在了父亲的左侧。他的断手旁边,排列着干瘪的五只手指。

张圆满在丈夫和大儿子身旁坐到半夜,才牵上庚伢子回家去。

失了租田的张圆满靠乞讨度日,度过了1946年的年关。她带着庚伢子去过望城县城,也去过长沙城,母子俩在长长的小巷的石板路上走。“老爷太太,行行好吧!”在他们的呼唤声里,雪花一阵又一阵飘落。张圆满问儿子苦不苦,儿子说有妈妈在身边就不苦。

庚伢子懂事啊!

春天到了,庚伢子七岁了,自觉有点筋骨了,每天都提一把柴刀,早早地上山去砍柴。每天,庚伢子艰难地把柴火背进门,总能听见弟弟凄惨的啼哭声。“庚伢子呀,你的小弟弟看来是养不活了!”妈妈总是这么说,“妈妈实在没有奶水呀,小金满只喝一点儿米汤,越来越瘦,一把骨头了。”

妈,我今天砍了两大捆柴火!

我听见声音了,很沉啊!可是庚伢子,柴火再多也卖不出钱换不成米啊!

婴孩的啼声越来越沙哑和凄惨。“啊,啊,是妈不好!……妈没奶水,妈喂不活你!……小金满你苦命啊,投胎在我们雷家!”雷一嫂好几回想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哭一场,可是她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庚伢子坐到母亲身边说,妈,一定要养活弟弟!哥已经死了,弟弟不能再死!我去谭家要点猪食,他们的猪食槽里经常倒着米饭,老猪倌待我好,他会给我的。

“别去!”雷一嫂一听谭家两字就紧张,“有狗!你忘了你的腿怎么被狗咬出血来的吗?……哦,哦,哦,小金满别哭,家里还有半碗米汤给你吃啊!……”

妈!秋生哥说了,他家里今天有米烧饭呢,我向九斤大妈要点儿饭。

“别去!”雷一嫂依旧很坚决,“他家也是三天没米下锅了,我们不能让人家为难!庚伢子,锅里有野菜汤,你盛一碗,给妈也盛一碗。”

话还没落地,九斤大妈就进了门。九斤大妈手里捧着一碗白米饭。

雷一嫂,她说,邻帮邻,一家亲,有啥为难的啊?秋生刚才回来说,你家又喝了三天野菜汤了,那怎么得了啊,你雷一嫂的奶水哪里来啊?!快,吃下一碗米饭去,长点儿奶!

雷一嫂说,你也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啊!你家秋生瘦得脸黑,我看了心里也不忍啊!“庚伢子,快把碗端回九斤大妈家去!”

不,庚伢子说,妈吃!

母亲沉脸说,听话!

庚伢子接过碗,硬是放在柜子上,说,不,妈吃!

有一小团饭粒掉地上了,庚伢子赶紧俯下身去,细心地捡起来。

庚伢子走到门外,吹吹手心,然后把一粒粒饭放在嘴巴里嚼。

他坐在门槛上,在黄昏的冷风里,细细地嚼着饭粒儿,嚼得很香。他甚至闭上眼睛嚼,享受着大米的醇味。

秋生走过来,说,给!

“饭!”庚伢子眼睛发亮,真是一个饭团。

秋生说,晓得你好几天没碰白米饭了!

我们家没有田了,一亩也没了。

你吃下去。

庚伢子站起来说,不,我给妈吃,我妈没奶水,我弟弟整天哭。

你吃下去!我是悄悄省下来给你吃的!

“那我吃一口。”庚伢子小小地咬了十几粒米饭,细细嚼,“真香啊!”

秋生看庚伢子这样的馋相,心里老大不忍,表示说以后他要经常从他舅妈的灶锅里抓出饭团来给庚伢子。

庚伢子进门,把饭团塞给了母亲,他一定要母亲吃下去。母亲没有奶水叫庚伢子很揪心,他真的怕弟弟跟着哥哥走了。所以他经常摸着小金满的瘦如豆芽的小手,喃喃说话:“弟弟,你可不能死啊!我们的哥哥已经死了,你要是活不成,妈妈可就太伤心了!我也太伤心了!”

小金满这时候常常不再哭喊。

庚伢子会继续说,小金满,你是听懂我的话了吧?小金满,我们家里穷,没有田,没有米饭吃,可是妈妈很喜欢你,我也是很喜欢你。你可要记住啊,我们喝野菜汤也要活下去。妈妈说你得了伤寒,可是你一定要好起来,等你长大了,我们就一起玩儿!我们一起捡柴火,我们一起去讨饭,我们要避开大狗,我们会讨到许多许多的饭,我们吃了就不饿了!谁家的田不种了,我们再去租,我们一起拉犁、插秧,到秋天就把稻子割下来,打出米粒来,这样我们就有米煮饭吃了!弟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小金满眼睛滚圆,浑身火烫,一动不动。

庚伢子好几次跟母亲说,弟弟的病会好的,弟弟都听懂了我的话了。母亲这时候就很欣慰地说,庚伢子也会安慰我了。后来又说,九斤大妈送来治伤寒的草药了,九斤大妈说了,观音菩萨会保佑我们小金满的!

可是这一天深夜,鸡还没叫第一遍,庚伢子就被大床上传来的一声惊叫吓醒了——大叫“皇天”的正是他的母亲。

“皇天啊!!”张圆满紧紧怀搂小金满,失声痛哭,“金满啊!我的三伢子!我的小金满!!”

庚伢子跳起来。他在母亲怀里摸到了渐渐发硬的弟弟的躯干,那躯干细得像一根黑色的柴火。

母亲捧着小儿子的尸体,一连声惨呼,他还是饿死了啊!菩萨你不开眼啊!我的小金满你这么没福啊!皇天啊,天爷啊,你太狠心了呀!!

九斤大妈冲进房门,紧紧抱住雷一嫂颤抖的肩膀,大声说雷一嫂你别号了,女人本来就是苦命的,不然还叫什么女人啊!就比如我,丈夫跟我圆房才三天就死了,女人就那么惨啊。

庚伢子走出门口,就被满肩雪花的秋生抱住了。秋生说你也别掉眼泪了,你没了哥哥没了弟弟,我就是你兄弟。听了这话庚伢子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在初冬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凄凉。

村后山坡上,在“雷明亮之墓”“雷正德之墓”的旁边,又新竖起一个小坟头,一块写有“雷金满之墓”的墓碑竖了起来。说是墓碑,其实也就是刨了半边的一根树干,还是请出谭家的保姆冯嫂出来帮着写了几个字。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谭家大院里的人识字之外,老老少少没一个识得字的。

雷明义扔下铁锹,叹口大气。

雷一嫂搂着庚伢子,扫视三块墓碑。她没有再哭,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庚伢子看看大家,看看他的六叔公、六叔奶奶、三叔和三婶、九斤大妈、彭茂林大叔、秋生哥,还有一些邻居。大家都站得那么沉默,不出一声。

北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阵阵啸声。一杆白幡被吹得一直弯着腰,像是随时要折断。

“弟弟啊!”庚伢子终于哭出声来,他的哭声很尖细。

才哭了两下,就听得有人说“莫哭莫哭”,还有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庚伢子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家的金管家来了。

穿着一身皮袍的金有德走到墓前,看看大家,然后双手抱拳,分别向三穴墓拱了三次手,说:“人无福寿,乃不幸之事,理应悼思!”

没有一个人作声,大家都知道这人不是好东西。庚伢子抹干眼泪,警惕地盯着金管家。

金有德看看大家,说,人已归西,就顾不上活着的人了。活着的人如何是好呢?那就是要自己照料好自己。雷一嫂啊,金某人的话对不对?照料二字,作何言呢?能有一口热饭吃,能有一身暖衣穿,这是最起码的吧?不伺候好吃穿二字,如何对得起自己,又如何叫亡人安心?

彭茂林鼻子哼一声,对金管家说,说下去,说下去!

管家笑笑,也不动气,说,你看,茂林兄弟已经听出金某人有弦外之音了!好,好,金某人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老爷那个在长沙读书的女儿,今年秋天要出阁嫁人,因此呢,需备嫁妆了,嫁妆里呢,要绣一件嫁衣,要绣一对枕巾、枕套,这都是细活儿。这细活儿,只怕只有雷一嫂能做得了。方圆几十里地,谁不晓得雷一嫂的刺绣那是最精细漂亮的!

彭茂林凑近金管家耳边说,你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金管家说你茂林兄弟怎么狗咬吕洞宾呢?我金某人也是看着这三个坟头不忍心才这么出主意嘛。然后金有德就走到一直不吭声的雷一嫂跟前,语气更加诚恳地说,雷一嫂啊,谭家大院没别的好,大鱼大肉白米饭,那是三餐皆有的。老爷心地好,对主人,对用人,都是一个样,老爷吃肉,全院子的人都吃肉!真的,两个月住下来,保准雷一嫂白白胖胖天仙一个了!

九斤大妈说,她还有儿子,她不能离了儿子!

一起走啊!带上儿子啊!那还不容易?金管家答得很干脆。

庚伢子大叫,我不去,狗咬我!

金管家说,你是大院里头的人了,狗还咬你?大黄、二黄只会对你摇尾巴呢!二黄的心地跟我家老爷一样好,也是不记仇的。雷一嫂啊,良机难得,多少人想进谭家大院做生活走不进啊。要不是我家老爷发话,说可以请巧手雷一嫂进大院,我金某人怎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上坟地来见雷一嫂?

说到这儿,金管家又冲着雷明亮的坟墓拱拱手说,明亮大兄弟啊,都听见了吧?可安心了吧?你家媳妇和儿子都进大院咬猪肉吃白米了,你怎么也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哈!

这时候大家都看着雷一嫂,而雷一嫂说我不去!

“你傻了?”金管家大惊小怪,“你就拿这西北风喂你的庚伢子?”

彭茂林瞪眼说,雷一嫂说了不去就不去,管家先生你别喜鹊翻筋斗显露你那只花屁股了!

彭茂林,你搅啥子局?天大的好事儿,你敢误人家雷一嫂?金管家显然是恼了。恼了一会儿,又和颜悦色地朝向雷一嫂说,雷一嫂啊,天大的主意自己拿,旁人皆是风凉话。你呢,也不用今日回答我,想个十天半月吧,反正事情也不急。如果你在外头吃穿不愁,懒得绣龙描凤,那你完全可以当我今日之言放屁,睬也别睬,嗅也别嗅;要是你想着庚伢子可怜,想给他吃米吃肉,那你就来找金某人,一句话的事情!

说完,金管家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妈妈,”庚伢子往母亲怀里钻,“我们不去,我怕!”

彭茂林冲着金管家背影喊,你别话说得好听,谁知道你闷葫芦里卖么子药!人家雷一嫂可不上你的当!

金有德在马尾松下站住了,恼羞成怒,从棉袍里抽出手,指着彭茂林大骂:“你彭胡子捣么子乱?老爷早就在怀疑你是共产党!”

彭茂林一点儿也不示弱,大声喊:“你给我听着,我不是共产党,可是共产党离这儿不远了,快来了,你该让谭家老爷少爷摸摸自己的尾巴是不是兔子尾巴了!”

庚伢子听着共产党这个词儿耳熟,以前听妈妈也讲起过,说爸爸当梭镖队长就是共产党要他当的。共产党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力量很大。他曾经问妈妈,共产党力气大还是菩萨力气大,妈妈答不上来,后来说差不多大。又说共产党到别的地方去了,很远很远,不会来了,所以老爷又抖威风了,穷人又受苦了。

这一次听见金管家说彭大叔是共产党,庚伢子可就上了心了。

当天晚上,彭茂林要出村,刚走上石桥,便被追上来的庚伢子截住了。月亮很冷,庚伢子的脚步声很响。彭茂林回身说,庚伢子你干啥呀?我有急事呢。

庚伢子硬是缠上了彭大叔,要问清楚一个问题。“彭大叔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呀?”他拉着彭大叔的手说,他的手冰凉冰凉,“共产党啥时候来呀?”

“庚伢子,你还小,不懂。”彭茂林蹲下来,把他的小手紧紧捂在自己的破棉袄里头,“你看,你棉鞋都烂了,脚指头都露外头了!”

我七岁了,啥都懂了!我妈告诉过我,我爸爸的梭镖,就是共产党给的!

庚伢子,说实话,我也在盼望共产党的队伍早点儿打过来!

你不是说共产党不远了吗?

不远了,可是,也不近。现在地主老财的势力还不小,共产党要一块一块地吃掉他们!但是我告诉你,共产党会来的,我要是再见到他们,一定要他们早点儿来,快到我们简家塘来,帮穷人说话,给穷人饭吃!

叫他们先到我家来!

晓得了!一定!庚伢子,我要连夜赶去长沙城呢,我有要紧事!

庚伢子再三问他是不是就去跟共产党见面,彭大叔就是不肯说。庚伢子后来问妈妈,共产党真的就要来了吗?妈妈说不晓得,实在不晓得,只晓得现在苦日子没个头儿。又说庚伢子,你妈妈真的没本事给你吃白米饭啊,妈妈实在亏欠你啊!

庚伢子说我可不想吃白米饭,野菜汤可香呢。话刚说完妈妈的眼泪就滚下来了。

半个多月之后,一个来自谭家大院的女人来到雷一嫂家。上次就是这个识字的女人为小金满书写墓碑的。

“雷一嫂啊,”冯嫂坐上雷一嫂的卧床,亲亲热热地搂着雷一嫂说,“你不肯进谭家做刺绣,我不奇怪,晓得你担心啥。其实,想穿了,也没啥子啊!无非是谭七少爷看着你顺眼。你呢,在做刺绣的日脚里,陪他睡几觉,想穿了这又算啥子啊!谭七少爷高兴了,不仅你雷一嫂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连庚伢子也是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是管家先生叫你来说的吧?”

“是啊,”冯嫂说,“是管家叫我来说的。不过,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啊!我就是这样啊,我以前一个穷丫头,无非是顺了老爷的意思,结果呢?现在过的都是舒心日子啊!先前,我没有一件衣服不打补丁的,这几年,你看,虽然外头还是蓝花布衣,里头穿的可都是绸缎呢!老爷赏的呢!”

说着,冯嫂掀开自己的外衣,又撩开内衣。

你看,你看,冯嫂笑嘻嘻说,都是长沙绸布庄买的呢!

但是,冯嫂露出的皮肉上,却叫人明显地看见了一条条青紫色的伤痕。雷一嫂看见了,吓一跳:“打的?”

冯嫂看着自己皮肉上的条条伤痕,也愣了。

“打的?”雷一嫂再问。

冯嫂突然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就下来了。

“怎么了,冯嫂?”雷一嫂说,“别伤心,上回你帮我写小金满的碑,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冯嫂突然抓住雷一嫂的手,哭着说,谭四滚子不是个人啊,谭七少爷也不是个人啊,他们父子两个都是畜生啊,不把女人当人看,就知道往死里整人啊!雷一嫂,你不能进谭家,进去没有你好日子过啊!

事先要是知道门外三步远的地方就站着阴险的金管家,这番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话,冯嫂是咬破嘴唇也不会说的。

雷一嫂拍拍冯嫂的肩,冯嫂就渐渐安静下来。简家塘的人没少议论过冯嫂。这个李家村的女人山歌唱得好,自从进谭家当用人之后,一直过着伸不直腰的日子,她的男人后来据说也是得了莫名其妙的暴病死了。也有说是被毒死的,谁也搞不明白。

这时候冯嫂边揩眼泪边说,雷一嫂啊,谭家是一个火坑,女人不能进去啊!就是饿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别像我一样,犯傻啊,不像个女人的样子啊!

雷一嫂说,我呢,也晓得谭七少爷不是个人,我一直怕上谭家的门,就因为谭家父子不像人样!可是想想家里没米下锅,庚伢子天天喝野菜汤,嚼糠,我心里煎啊,整夜整夜睡不着啊。你想想,我们雷家就他一条根了,要是他也丢了小命,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明亮哥啊!

“女人受苦,就受在一个穷字里啊!”冯嫂抽噎着说。

雷一嫂说,我还这样想,就是进谭家的门,又怕啥子?谭七少爷想欺负我,我也可以叫,可以喊啊。谭家这么多帮工这么多用人在做活儿,他也要顾忌啊!实在躲不过去,我就在身上藏半个碗片。就这碗片,你看,我都准备好了。谭七少爷若是逞强,我就用这碗片划自己的脸!

冯嫂吓一跳:“哎哟!”

脸破相了,见了满脸的血,他还不害怕?还敢逞强?

屋内的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都入了金有德的耳朵,半个钟头后,也就入了谭七少爷的耳朵。

谭七少爷听到碗片之说,嘿嘿笑了,说这女人也太自作聪明了,碗食是男人端给女人的,女人只是洗碗的,碗能帮女人么?而听到冯嫂的那些话,他就不笑了。

“她活得不耐烦了!做掉她!”他这样说。

金管家说:“做掉?”

“还能留着?当年我们留了她老公没有?”

金管家忙说:“有数,有数!”

眼看庚伢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张圆满心里煎熬得厉害,她把那片尖利的碗片摆弄来摆弄去,心里头两个小人儿一直在嘁嘁喳喳打架:“去,不去;去,不去。”

她找九斤大妈,九斤大妈想半天,说:“转骰子吧。”于是九斤大妈就转,转完了,九斤大妈看一看,说:“去,可以去得!只是,事事留意,步步小心。”

张圆满说:“我碗片准备好了,谁敢欺侮人,我就破相流血给他看!”

九斤大妈取过碗片看一看,说光是碗片不够,我再给你一样东西!

她从破木橱里取出一根布裤带,接着又取出一根,说这是两根裤带,进谭家大院之前你系上!这会儿我再给你念几句咒语,保证这裤带除了你自己,谁都解不得!

九斤大妈平伸双手,将两根裤带举在太上老君画像前,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后来她说,她不光请了老君,还请了八仙,铁拐李、张果老、何仙姑他们,都答应帮忙的。这么说了之后,张圆满就放下了半颗心。

半夜了,雷一嫂和儿子都睡不着。月光照着他们的脸,两张脸都白得发惨。儿子说怕。母亲说,好儿子,妈也是不愿意进谭家的门,谭家人凶,狗也凶,可是妈想着庚伢子皮包骨头的,这么瘦,这么饿,妈心里不是味啊!

妈,我不是说过嘛,我能吃野菜过日子。我每天都能背两捆柴了。

好儿子,你很硬气,有骨气,妈妈高兴。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总是说,我们人穷,志不能穷!庚伢子这么有骨气,妈妈看着高兴!

妈妈,我们不去行不行呀?

当然可以不去,可是妈妈想,他们家要请人刺绣,妈妈不去,人家也会去。我们望城这一带,会刺绣的有不少好手呀。庚伢子,你妈妈是刺绣的好手,妈妈也愿意挣工钱啊。到了谭家,妈妈能拿到工钱,在谭家又能吃到白米饭,吃到肉,这样庚伢子就饿不着了,妈妈也饿不着了。妈妈想着这也是一个好差事,所以妈妈还是想去一趟。

儿子明白了,说,妈,你还是为了我。

妈妈不为你,还为谁呢?你爸爸、你哥、你弟,都走了,妈就跟你过日子了!往后,我们雷家,就指望你了啊!

庚伢子盯着窗外的月亮,好半天,说,妈妈,那我们就去吧!我不再说害怕了!

九斤大妈是六叔奶奶告诉她之后,才晓得雷一嫂已经带着庚伢子进谭家大院了,她从地里回到家就站在太上老君神像前,眼泪汪汪。她说,老君啊,其实我心里明白啊,没有一条裤带是系得住穷人的裤子的啊,我当年在谭家帮佣,也是被谭四滚子这老家伙欺侮了一回啊!我实在是看雷一嫂没饭吃活不下去了,才壮壮她的胆啊!……

秋生蹦进门,疑疑惑惑问,舅妈,你是不是又在骗人了?

“没有,没有。”九斤大妈慌忙说,“我是真心为雷一嫂,为庚伢子啊!也许他们啥事也没有,这两个月他们能吃得白白胖胖啊!”

九斤大妈心里头,确实也就是这么祈愿的。

庚伢子进了谭家大院一直过了十天才略略安下心来,因为那条断腿的二黄见了他好像收敛了一点凶光,甚至有时候还对他摇摇尾巴。喜宝友好地对庚伢子说它认识你了,但是庚伢子见了狗仍旧绕着走。

老猪倌说庚伢子你才来十天脸色就不发青了,说你跟妈在绣房吃饭顿顿有腊肉是不是?庚伢子说不是顿顿有腊肉,有时候是螺蛳,有时候是黄蚬,但是白米饭是可以顿顿吃两碗的,辣咸菜也很好吃。庚伢子每天帮老猪倌铡猪草,手脚勤快,老猪倌很喜欢他。但是这一天老猪倌脸上从早到晚不见笑容,庚伢子问他出么子事了,老猪倌说冯嫂走了。

走了是么子意思?庚伢子其实心里明白,走了就是死了。

老猪倌不回答,只是向柴房方向努努嘴巴。后来庚伢子就壮起胆子到柴房门口看了看,果然看见了女尸。冯嫂的两只脚露在裤管外头,原先她的脚很白的,现在看过去发黑。

一个家丁走过来很凶地说,看么子看?庚伢子说,冯嫂昨天还好好的,还给我一个鸡蛋吃呢。家丁说是得暴病死的,说你赶快给老子走开!

庚伢子后来追问老猪倌,冯嫂究竟得了么子暴病?老猪倌没好气地说细伢子莫问了,问个啥啊!再后来庚伢子到绣房陪着妈妈吃饭的时候,又问妈妈,说晓得不晓得冯嫂得暴病死了?

雷一嫂吓一跳,停了筷子。她忽然觉得被鱼骨头卡了喉,干呕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庚伢子急忙放下筷子,为妈妈敲背。

“鱼骨头卡了!”雷一嫂回过神来,“没事了。”

庚伢子放心了。

庚伢子,我们进谭家已经十来天了,你觉得好吗?母亲这样问儿子。

“好!”儿子说,“白米饭能吃饱,有时候还有肉吃,还有鱼吃。狗也认识我了。我每天喂猪,铡猪草,妈你看我手臂,我手臂都长粗了!”

想回家吗?

儿子指着绣台上那件正在绣的五彩嫁衣说,等妈妈绣好了,我就跟妈妈回家。

是啊,这里有这里的好,不过,家里有家里的好。

庚伢子有些奇怪,问,妈妈,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母亲不言语,低头扒饭。这时候门就推开了,金管家笑嘻嘻走进来。

“雷一嫂,吃得好吗?”金管家说,“今天这条白鲢,是七少爷特地吩咐加的。”

雷一嫂还没有回答,庚伢子就说:“好吃!”

金管家说,嫁衣上的凤凰是不是用的七彩丝线啊?

雷一嫂说是的。金管家说,小姐从长沙赶回来了,说要亲自看一看你绣的活儿!

雷一嫂一怔。金管家说,你带上嫁衣,我带你去她闺房。

这会儿?

就这会儿。小姐等着,像是不放心呢!她就看一看,很快的。

雷一嫂在小心地折叠起绣了一半的彩色嫁衣时,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儿,以不为人注意的方式,将犀利的碗片藏掖在自己怀间。

笑眯眯的金管家带着雷一嫂穿过长廊。几个站得笔挺的家丁向金管家鞠躬,并且都以异样的目光盯着雷一嫂。雷一嫂看在眼里,心里发紧。这时候她没有发现临花园的一间屋子的窗子被推开了,窗口探出了谭七少奶奶的脸。

谭七少奶奶的心跟雷一嫂一样,也经常打鼓。

雷一嫂绕到花园后面,她跨进的房间似乎并不是小姐的闺房,而是一间客房,金漆屏风上描着凤凰和梅花鹿,屋角的茶几上还燃着一支檀香。

“请进,小姐马上来。”金管家对雷一嫂打了个殷勤的手势。

在金管家拉上门之后,雷一嫂便疑惑着往里面走。刚绕过屏风,忽然就有一只手迎面扑来,捂住了她的嘴。她挣扎中听见了谭七少爷的笑嘻嘻的声音:“别喊,别喊!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呀!”

雷一嫂拼命挣扎,她的尖利的碗片刚从怀间取出,便被早有准备的谭七少爷一把夺过,扔到了屏风外面。

叮当一声,碗片在地上四分五裂。

谭七少奶奶发疯一样跑进房间的时候,她丈夫正提着裤子想往窗外跳。

“你干这种缺德事啊!不要脸的货啊!”她一把将丈夫从窗台上扯落在地。丈夫挣扎说:“哎哎哎!我跟她没啥啊!我是看看绣衣有没有绣好啊!”

“死鬼!快叫雷一嫂走,快叫她走!”谭七少奶奶在地上打滚。

“她走啥啊?她衣服没绣好,时辰不到她怎么走啊?”

刚说到这里,谭七少爷忽然“啊呀”惨叫一声,原来他的屁股被发怒的儿子喜宝张嘴猛咬了一口。小脸涨得通红的喜宝是什么时候冲进来的,谭七少爷根本就不知道。

“啊,啊!小畜生你咬我!”谭七少爷摸摸屁股,竟然摸到了血。

喜宝发疯一样地蹦跳:“叫女人走!叫女人走!”

谭七少爷要打儿子,却又被冲进门的金管家好说歹说地拉开。

胖胖的谭四滚子出现了,手杖戳地说有辱门风,有辱门风!谭家老太却一把拉走丈夫,说,儿子的事,你管啥哟!

谭七少奶奶在地上打滚儿,喊个不停:“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丢死人啦!这姓谭的人家怎么熬得下去啊!”

雷一嫂被赶出了谭家,据说原因是刺绣手艺不精,一件绣衣给绣坏了。九斤大妈不相信这个理由,逼问呜呜哭泣的雷一嫂,雷一嫂啥也不说。九斤大妈问到碗片的事,雷一嫂也只是哭。九斤大妈心里明白八九分了,搂雷一嫂半天,又轻轻拍她的肩,说了许多“女人就是苦命”之类的安慰话。

秋生问庚伢子,你怎么不在谭家喂猪吃肉了?庚伢子说,妈妈不做了我当然跟妈妈回家呀。秋生问猪肉好吃不好吃,庚伢子说真好吃,又问秋生为啥谭家又吃鱼又吃肉,我们穷人尽吃米糠、野菜呢?

秋生说我也不晓得,又说这种问话只有彭大叔能回答,他听彭大叔说过类似的话。

彭大叔是第三天来探望雷一嫂的,他听说回家的雷一嫂老是哭,心里不放心。彭大叔问庚伢子:“庚伢子,你妈挨打了吗?受了谁的欺侮,你晓得吗?”

庚伢子摇头。

彭大叔说不管是受谁欺侮,都是地主老财欠穷人的债!我们要记住这一笔笔仇恨,算账的一天总会来的!

庚伢子问彭大叔,是不是共产党要来救我们?彭大叔说,庚伢子,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算账的一天不远了!

秋生后来对庚伢子说:“我看彭大叔就是共产党,他老跑长沙城,他家里有枪也说不定呢!”

谭家的孙子喜宝突然杀了狗。

他八岁了,肚子里都是主意。他是假传爷爷的话杀狗的,他一本正经地对家丁说:“都宰了!”

家丁们都吓一跳。喜宝说:“都宰了!马上宰!望城县出狗瘟了晓得不晓得?我爷爷我爸吩咐的!听见没有?赶快宰了,送厨房,大家吃狗肉!”

家丁不敢怠慢,马上用竹管穿了铁丝,套一只狗勒一只狗。晚餐时分厨房端往大膳厅的大瓷花汤盆里,飘出阵阵奇香。谭七少爷坐下不久就愣了,他从喷香的肉碗中抽回筷子:“狗肉?我们家的狗?全宰了?”

管家感到奇怪,说七少爷,不是您吩咐的吗?

他刚说到这里,喜宝就偷偷从餐桌边起身,溜出膳厅。

谭七少爷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站起身就冲出膳厅。他立马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两手叉腰的喜宝,看起来喜宝是早有准备了。

父亲怒吼:“你小子做的好事!”儿子冲天大叫:“我们家以后别养狗了!我就是狗,我就是狗!我咬人,我咬人屁股!!”

谭七少爷看见儿子这副模样,倒抽一口凉气:“哎呀呀,我儿子怕是疯了!谭七少奶奶冲出膳厅,咬牙切齿说:儿子要是疯了,也是你造的孽!”

喜宝说,我是狗!我是大黄,我是二黄!

母亲说,别闹,喜宝!妈妈晓得你心里不舒畅。

喜宝干脆躺在地上乱扑腾,一顿大号,号得父亲和祖父终于没有做成规矩。事后谭七少奶奶夸了儿子,说是你教训你老子了,你妈往后有指靠了!

第二天,神情紧张的谭七少奶奶还让喜宝去传两句话。

“喜宝,妈要你传两句话。”她说,“一句话,你明天去传给庚伢子,要庚伢子告诉他妈,千万别乱说什么,不然,她性命有危险!你爸爸什么坏都使得出来。”

喜宝问,爸爸要使么子坏?母亲说,她听见喜宝爸爸的话了,喜宝爸爸吩咐金管家去警告雷一嫂,若是再哭,再乱说谭家的啥,就沉她的江。要她想想冯嫂,冯嫂就是下场。

喜宝这才明白老是给奶奶捶腿的冯嫂,原来也是死得蹊跷的。

“第二句话,你去跟金管家说:如果看到庚伢子的妈是冯嫂的命,我立刻跳江去!”

儿子慌了,说,妈你不能死!

“妈就这句话!喜宝,你马上帮妈去传话!我自从吃了狗肉,就晓得我儿子懂事了!”

庚伢子惊慌地把喜宝的话转告妈妈的时候,泪眼迷蒙的妈妈正在九斤大妈家,看九斤大妈在一只小石臼里嗵嗵嗵地捣草药。

庚伢子说我正在挖野菜,喜宝跑到山坡上来了,告诉一句话,说叫妈妈不要乱说话,不然他爸爸要派人来灌麻袋沉江。喜宝说他爸爸么子坏事都做得出来。

庚伢子又问妈妈,晓不晓得你不能说啥子话?妈妈说细伢子别管这些事。九斤大妈也说走走走,细伢子别管这些事。

九斤大妈又捣鼓了一阵,指着石臼对雷一嫂说:“这药下去,十有八九打得下来!”

雷一嫂说,但愿平安无事。

庚伢子问,妈妈,打么子啊?

九斤大妈说这细伢子讨嫌不讨嫌,老管大人的事!

庚伢子屈屈胳膊说,妈妈,我手臂粗多了,要打啥,我跟你一起去打!

雷一嫂搂住儿子,鼻子酸了,说,你晓得个啥呀,我的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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