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阁内,梁思齐等人也停下了手头的勘察工作,天色实在是太暗了,他们想着等大雨一停就先回旅馆。门外哗啦啦的雨幕中突然出现几个人影,李哲文以为是袁小飞和李璇玉回来了,只是再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六个陌生人。
更准确地说是六个草药商,这些人穿着打扮都很随意,一身粗衣粗布,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竹棍,背上挎着巨大的麻袋和竹筐,一些不知名的草药从缝隙里漏了出来,散发出古怪的草药香味。
古来采药卖药这个行当有个专门的称呼叫“挑汉儿的”,也就是八门之中的皮行,俗话说“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在民国时期,采药卖药那也是个很兴旺的行当,不过这采药还分土宝和海宝,顾名思义土宝就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比如草药、矿石,海宝就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什么海底珠、水蛤蟆之类的,眼前这几个人显然是挖土宝的。
六个人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浇透了,一进来看见这大殿内居然还有好几个人,一个个都愣住了,毕竟这个世道马贼强盗也比较猖獗,这荒山古庙之中些常藏有贼人,路过的旅人被劫持杀掉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有“一人不入庙、二人不照井”的说法。
双方互相打量了片刻,见对方都没有恶意,为首的那人才主动打招呼道,“几位兄弟,借个地方躲个雨,这雨他娘的太大了。”
李哲文客气道,“不碍事,我们也是在这躲雨。”
一群人找了个空地坐下,就开始装卸草药,一边摊晾,一边抱怨道,“这都秋天了,怎么还有这么大雨,今年的天气可真怪啊!”
李哲文听他们的口音不太像本地人,随口问道,“几位看样子是皮行的兄弟,哪里人,最近可收了哪些好药材?”
为首的那名汉子,看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身形消瘦,脸黄无须,只是一双眼睛颇为精明,他笑了笑道,“我们是山东过来的,这段时间草药都不多了,主要是些甘草、黄芪、柴胡等,马上要入冬了,这也是最后一次来收草药,过阵子,这雪一下,就不收了。”
说着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问道,“你们呢,看样子应该不是路过吧?”
李哲文依旧态度有些客气,“怎么说呢?”
汉子一边整理打湿的草药,一边笑道,“你们几个一看便不是乡下人,听口音是北平来的吧,天气这么恶劣,还这么远过来,肯定不是来游玩的,是来考察的吧?”
李哲文未知可否,只是回了一句,“看来小兄弟也是阅人无数。”
汉子道,“干我们这一行虽然常年在野外,但是也要经常与药农、猎户、商人打交道,看得人自然也就多了。”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门外又有一拨人走了进来,却是六名高矮胖瘦不等的怪人,说他们怪是因为这群人的长相、衣着打扮都异于常人,可谓是奇装异服了,一个胖子至少有200多斤,两名侏儒身高不足一米二,一名少女带着纱巾,还有一个驼背罗圈腿中年人,都是面貌丑陋怪异之人,只有为首的年轻人长相颇为清秀,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很是灵动,这群人每人都背着厚重的行囊,粗看之下有锣鼓、彩绸、竹篮、火盆等,似乎是个戏班子。
变戏法的行当,皆称为“彩立子”。八门之中,彩立子这行规矩最严,最讲究师承门派,不过这几个人偏偏身上旗杆上没任何标志,好似无门无派一般。为首的年轻人倒是很和善,先自我介绍道,“在下白慕远,津门彩立行远山堂的彩戏师,突遇大雨,借个地方避避雨。”
李哲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反倒是那个草药商汉子豪爽道,“辛苦辛苦,这荒村古庙又没有主人,大家都是避雨的,你们也别文绉绉的这么客气,就随便找个地坐坐吧。”
汉子虽然说话随意,但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彩立门的人皆有所领会。年轻人很有礼貌地一一致谢了下,而后带着一群人靠着南边的一个角落安顿下来,原本不算宽敞的观音殿内一下子挤进了十几个人,突然间就显得有些拥挤,加上这些人行业不同,话不投机,也没有什么过多闲聊,大殿内的气氛变得安静而尴尬。
片刻,那草药商汉子丢了一捆干草给旁边的老者,说道,“老佐,点个火把衣服和草药烤一烤,冷死了!顺便烤几个馍馍来吃。”
那个叫老佐的老者一头斑白的头发,生得很是干练,最奇异的是他的手掌很粗大,比一般人的大了一倍,就像带了一副手套一样。他很熟练地点了火,一团火苗很快就在大殿内烧了起来,原本冰冷的大殿内瞬间暖和了一些,这些草药商开始整理物什准备烤衣服、烘草药,只是一直未说话的关野贞见他们点了篝火,立马变了脸色,站了起来大声劝道,“几位,请你们把火灭了,这样很危险!”
汉子愣了下,问道,“点个篝火有什么危险,放心吧,我们不会自焚的。”
老佐也笑道,“我们出门在外常年露宿古寺,都是这么做,从未失火,放心吧。”
关野贞摇头道,“这个大殿是全木结构,是不可复制的辽代建筑,你们这样很容把大殿引燃的!”
汉子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哈哈,这样的庙整个蓟县不知道有多少,前几年孙部的军阀在这驻扎,拆都拆了好几座,便是真不小心烧了,又有什么稀奇的?”
关野贞摇头道,“你们不知道这样的建筑有多么难得和珍贵,快把火灭了,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做!”
营造学社的其他人也开始纷纷出言劝阻,但草药汉子依然是不为所动,关野贞显得有些尴尬更有些愤慨,一旁的白慕远突然朝一旁驼背的中年人说道,“火爷,不如借他们一个火盆吧,这天确实有点冷,用火盆安全些。”
那名叫火爷的男人嗯了一声,站起来抽出一张红色彩绸,在自己腰间一展再一抖,就见一盆装着木炭的铜火盆被取了出来,这木炭还微微冒着热气。他单手端着火盆,轻巧地一送,这火盆滴溜溜地旋转起来,很快就转到了草药商的面前。
草药商汉子笑了起来,“嗨,这落彩的手法好,好了,现在我们在火盆里点火,总可以了吧?”
但不想关野贞性子执拗,还是不同意,坚持要对方把火灭了。
这一次,汉子有些不高兴了,粗咧咧道,“怎么,这地方又不是你家建的,还什么都得听你的了?”
关野贞寸步不让道,“这是文物,我们要为这些建筑负责!”
双方一触即发,又是那个白慕远唱和道,“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不过是个火盆问题,不必为此伤了和气,火爷不如你把这炭火给点红了,让他们烤烤炭火,我相信没了明火,这位先生应该会同意吧?”
火爷又上前端起火盆,火盆里是熊熊燃烧的干草,常人都不敢靠太近,但不想这人不过用彩绸一遮挡,而后迅速包裹再一转,这火盆再转了出来,盆里已经没了火焰,只剩下一盆红艳艳的木炭。
火爷拱手道,“献丑了,不知这样可否?”
关野贞显然还想争执一番,不过这一次却被李哲文拉住了,他悄悄地伏在关野贞耳畔低声道,“关先生不可冲动,那些人有问题!”
关野贞愣了一下,紧接着李哲文递给了他一张纸条,打开一看,这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忍术!
关野贞神情分明变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哲文,李哲文回以一个很确认的眼神,表示自己没有看错。李哲文现在虽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但他曾在东京大学建筑系求学过,与当时一名叫江口小洋的学生十分要好,江口小洋对忍术文化十分痴迷,研究收集了大量的忍术资料,李哲文在与其交往过程中,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不少,眼前的这些草药商虽然极力掩盖,但是在吃东西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丝马脚。
对面的草药商有两个人吃东西非常小心翼翼,他们是先将馍馍捏碎,揉搓成棉絮状而后轻轻送入口中,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喉头也不曾有过蠕动,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进食方式,叫蛇吞,只靠喉头内侧的肌肉轻轻蠕动将食物带入食道,避免发出声音,在李哲文的记忆里,只有忍者才会这么做,因为忍者在隐蔽观察对手时往往会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为了避免进食被发现,就修炼出这种独特的内喉蠕动进食法。
为什么会有忍者出现在这里?李哲文现在很担心,如果这些草药商是日本的忍者,那对面另一拨的彩戏师又是什么人呢?会不会他们也是别有用心之人?这群人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没想到这小小的独乐寺内,会发生这么多变故,转瞬之间就已经风云激变了!
现在,观音殿内只剩下梁思齐、关野贞、何耀文、薛易和他五个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真要发生点什么事,他们根本无力反抗,尤其若是这些彩戏师也心怀不轨,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不行,得赶快通知袁小飞和李璇玉,至少让他们也早点知道这些情况,他急忙又写了一张纸条递给薛易,要他找个借口赶快出去把消息递给袁小飞他们。
薛易别看只有十九岁,但人很机灵,他站了起来,谎称自己要去上茅厕,便准备往大门外走去。只是刚走到门口,那名汉子就开口道,“小伙子,这么大的雨出去上茅厕,不怕一身湿透了吗?”
“肚子不舒服,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薛易笑了笑说。
“随便找个角落拉了就是,反正这地方也没人住。”汉子说。
“那不行,对菩萨不敬的嘛!再说了,我这人拉屎特别臭,怕熏到各位。”薛易又道。
说着,他就准备冲进大雨里,只是下一秒钟,那名叫老佐的老者突然就甩出一根绳索,用力一抖一缠,绳子自己在半空中环成了一个圈迅速套住了薛易的脖子,他再一拉,薛易直接就飞了回来,整个人就像只青蛙一样被甩趴在地上。
营造学社的人蹭地一下全都站了起来!
对面的彩戏师也动了一下,只是很快又被那个年轻人按压了下去。
风云突变,气氛一触即发。
“你们要干什么?!”李哲文怒道。
“想要通风报信吗?可惜你的口型已经出卖了你,你说的那些话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名汉子也站了起来,突然就变了一副阴鸷的神情。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嘿嘿,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还要多此一问?”
“有这么多中国人在,你们敢乱来!”李哲文指了指那些彩戏师。
“江湖艺人从不管外门之事,就算我是日本人,可我也是江湖五花八门内的人,这事你们可就别指望他们了,快说,你们在这独乐寺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关野贞见对方确实是日本人,立即上前道,“你们听着,我也是日本人,我是东京大学的教授,我们是来考察独乐寺建筑历史的,没有别的目的,你们快放了他。”
“关野贞教授,我相信你是来考察建筑的,可是这些狡猾的中国人却另有目的!是不是,李教授?”汉子冷笑道。
“你认识我?”李哲文惊了一下,
“何止认识,营造三组,那可是我们重点研究的对象,我们和你们的恩怨可是很长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山本爱之助!这位御绳的是绳技家佐宽先生。”
“请多多指教!”
佐宽不忘点头施礼,犹如要屠杀前的日本武士。
面对这一波古怪的日本忍者,李哲文突然想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他们与营造学社一样,一直在暗中调查北平的地下城市,当年李璇玉的父亲李应之,就曾跟踪过一个日本忍者间谍,他断断续续地传回了很多关键的信息,在最后一次跟踪时,他传来回来了几个字:真相即将大白。
当所有人都满怀期待时,李应之却再也没有回来了,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不过也是李应之的努力,让北洋政府第一次了解到日本有专门的测绘间谍组织,这个组织大多数由日本的忍者组成,渗透在北洋政府的各行各业,无孔不入,一直在为日军侵略中国做着最重要的准备。而朱启钤的营造学社也是在这样的一种形势下成立,所以能迅速得到北洋政府某些大员的暗中支持。
李哲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碰上这些忍者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