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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内贵使诈排异己 忽律巧簧搬是非(1 / 1)


一年后,张机才知道,由于那封为南阳郡百姓请命的信,让家翁走上了不归路。可是,历史没有假设,张松寒就这样沦入了荒淫无耻的灵帝与腐朽堕落的中贵们共同编织的罗网里……

窗帷低垂、低调奢华的灵昆苑内,鸿羽帐前搁置着几张杂宝漆案,案上摆满老酒果蔬、鸡鸭鱼肉。青烟袅袅,檀香弥漫,透着奢靡之气。张让居中而踞,赵忠与三个白发宦官侧踞,其余几个宦官于外围踞着,身后还有十数个当值的小宦官袖手侧立。烛火跳动,映着他们阴阳不定、忽明忽暗的脸。

张让满饮一杯美酒,扫一眼赵忠:“听说赵常侍竟然说动了陛下,让张松寒带着一百车钱粮药材去南阳郡赈灾?”

“不愧是我等中常侍首领!”赵忠露出一丝谄媚,“张君侯还真是消息灵通!不,是明察秋毫!”

“什么明察秋毫?是你刻意不隐瞒罢了。”张让挥了挥手,大度地笑着,“我朝中兴以来,朝政便由中贵、外戚和清流把持,互为掣肘,平衡权势。今我内贵于朝中稍事上风,皆因我等十常侍齐心进退。若非如此,焉有富贵?”探身向前,面带疑惑,“今赵常侍忽然为张松寒说事,着实令本君侯不解。去岁,张松寒抓住中常侍兴建东西宫市时,截留一些钱帛之事儿,不断上书陛下,还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剜一眼赵忠,“哎,咱俩差点儿被那些刀笔吏写死,被口水淹死。”

“是啊,想起这事儿就窝火。”赵忠露出一丝怒意,“我与他势不两立!”

“可是,这次他要赈灾,你怎么就替他出头了?”张让探着身子,“你不是对他一直怀着必杀之而后快之心吗?”

“此心如初,坚如磐石!”赵忠阴笑,“这次他要赈灾,我就给他降灾!同时,咱们还要借此让陛下落下好名声。”

“好名声?”侧踞赵忠对面的中常侍封胥讪讪一笑,“爱民如子?英明睿智?仁义道德?雄猛精进?”

“行了,陛下与这些词都不搭边,”张让忍不住嗤笑,“陛下只爱自己,眼中只有美人和钱帛!”敛起笑容,“咱们能得富贵,就是因为能为陛下敛财和荐美。”看着赵忠,“我还是有些不信,你怎能花了朝廷钱帛又不让陛下震怒?又如何能让陛下落下好名声?”

“还有如何降灾于张松寒?”封胥眯着眼睛,“这可是一箭双雕之计。”

“算错了,是一箭三雕!”张让白了一眼封胥,向赵忠趋了趋,“究竟这箭如何发?”

“啪——啪——啪——”赵忠对着侧门拊掌三下,门应声而开,一个鹰鼻蛇眼、身着灰色道服的瘦高道士蹑步入内,躬身对着赵忠小心施礼,“义父安康!”转身对着张让施以大礼,再环揖诸人,“微末苏章文,拜见各位中常侍!”

“抬起头来!”张让略带轻蔑地看着苏章文,“你就是苏医师,苏仙奴?听说知晓天地阴阳、五行八卦、铸鼎炼丹、鬼神之道?你义父可是没少在我面前说你好话。”

“义父就是我再生父母。”苏章文仰着有几颗麻点的长脸,“张君侯无疑就是微末靠山!”又转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在座诸位常侍就是八方神仙。”

“假子与义父年龄相仿,”坐在封胥旁侧的掖廷令毕岚曾因铸造铜人铜钟和天禄虾蟆之事,与赵忠不合,借机嘲讽,“你义父恐怕下辈子也生不了你!”

“还放不下那点破事儿?”赵忠看一眼有些狼狈的苏章文,了一句,“你铸铜钟铜人时掺了多少沙子,陛下不知,我知!”

“都省省吧,”年龄最长的中常侍徐奉出面调和,“一条绳上之蚂蚱,还互相咬。”

“打住!那些破事以后再说。”张让起身,不怒自威,“今日只说如何让张松寒去南阳赈灾之事儿!”见徐奉、封胥、毕岚和赵忠顿时换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张让踱步苏章文面前,“一张巧嘴,八哥一般!”露出一丝讥笑,“可你一进来,就让诸位常侍互不安生,看来,你不是什么好人!”目中寒意一闪,“不过,你既然能去岐棘山采仙药,说不定有些本领。”转身归位,坐在鸿羽帐前,“本君侯爱才,若能为我所用,就好。”

“微末愿效犬马之劳!”苏章文连忙低下头,“即使肝脑涂地!”

“不知苏仙奴这次来,可带回仙药?”毕岚揶揄着,“你义父可是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

“微末不敢称仙奴!”苏章文屈身应对,“岐棘山仙草再过数月便可采撷。”暗看赵忠,期待解围,“眼下渐入寒冬,仙草受冷缩阴,尚欠春阳中和。”

“有些道理!”皮笑肉不笑的张让接话,“若我义子张奉回朝,便可知苏医师所言之真伪。”张奉任职太医令,医术杂糅各家之短长,颇得董太后之依赖。张让当然知道,赵忠之所以招纳苏章文为义子,也是为了能在内宫布下一枚棋子,以便左右陛下及何贵人的身体状况。所以,不失时机地敲打,“医师贵在无邪,贵在忠诚。”

“我就是看上苏医师这份忠诚!”赵忠终于为苏章文说话,“待来年春天,苏医师若取不回仙草,必遭上天责罚。”

“甚好!”张让有些满意,“还是重归正题,接着说道让张松寒去南阳郡赈灾之事儿。”

“至于刚才张君侯问我如何一箭三雕,”赵忠目光鼓励苏章文,“正好由苏医师代为解答。”

“原来是苏医师之妙计!”看热闹的封胥眯了苏章文一眼,“那还不赶紧给张君侯说道说道?”

“苏医师,起来吧,也坐。”张让轻轻一挥手,将长袖铺展在条案上,“说来听听。”

赵忠见苏章文颤颤落座,有些不安地看侧立的宦官们一眼,便明白苏章文心思:“留下几个当值小奴,其他人都先下去吧!”

“微末就斗胆替义父说出如何赈灾。”苏章文见站立的那群宦官退下后,收回目光,“朝廷应依张松寒之意,赈灾。然后,拨付钱粮,由张松寒带百十个老军押送南阳郡,再由微末带着数百羽林军,乔装成山匪,率先埋伏在赈灾车队必经之路,半途抢回。然后,嫁祸张松寒勾结山匪,图谋作乱,如此便可一箭三雕。”

“好计谋!只是过于歹毒!”张让听完,也是心中一震,“如此,朝廷又如数收回钱粮,张松寒又坐实谋逆之罪!”

封胥也倒吸一口冷气:“苏医师果然是人才!”

“苏医师果然堪称旱地忽律!”张让打趣,“此计,毒妙!”

苏章文连忙拱手:“多谢张君侯正名!”

“忽律这名字好吗?”张让笑了,“也是,比猫蛋儿狗蛋儿强!”

“只是调动上千羽林军需大将军何进下谕。”赵忠显然中意此计,“还请张君侯代为周旋。”

“何进屠夫出身,只因其妹何贵人颜色好,而骤得富贵,为人不齿。故而,本君侯不愿去欠他人情。”张让推托,起身,“走啦,今天这事儿就算我没听明白。不过,我也不会拦阻赵常侍行事,毕竟你我一体,休戚与共。”

“这事儿我们也没听清,也不懂,只好告退。”徐奉见毕岚、封胥也随张让起身离去,拱手告退,“只是,此事儿不宜做太绝,天在看呢!天也在算呢!”

“老滑头!”见四人离去,赵忠不由冷笑,“待我立功,他们便蜂拥而上分这一杯羹;若有闪失,陛下追究,又与他们无碍!”恶狠狠地盯着苏章文,“所以,此计必须得逞!”

“若不能调动太多羽林军,那就赦了魏延,让他带着属下儿郎为我所用。”苏章文献策,“魏延带着数百山匪,盘踞在飞龙寨。此地地处险要,恰是自洛阳至南阳必经之隘口。若魏延与张松寒联手,不但计谋不成,反倒资匪养匪,后患无穷。”

“我知道魏延!此子武艺高强,曾两次行刺张君侯,险些得手。因他与隐匿洛阳的惯匪连枝同气,张君侯担心其再次行刺,是以未轻易处死魏思。”赵忠略思片刻,“不过,你不必多虑!张松寒乃我朝清流士子之首,岂会与山匪勾结,以辱颜面?”

“义父有所不知,自洛阳至南阳道路通畅,唯有鹰嘴涧一处适宜设伏,此地位于许地与宛地交界之处,离山匪巢穴不过数里,断然瞒不过山匪探子。”苏章文显然了解路途,干笑着解释,“这次张松寒可是奉旨赈灾,咱们是劫匪,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

“怪不得你想起匪首魏延!”赵忠恍然大悟,“招抚魏延,让他带山匪去抢劫赈灾钱粮。待押送军士与山匪相互厮杀、两败俱伤时,我再以三百羽林军随后掩杀,一个不留,收拾残局。”哈哈大笑,“关键是收拾钱粮,完璧归赵,不,归于陛下。”

“如此,既可除去张松寒,又可夺回钱粮,再得陛下厚赐!”苏章文虽略有得意,然毕竟还有一丝心虚,“不过,只有义父手中三百羽林军,没有魏延山匪为外援,事情难办!”

“招抚魏延?好!”赵忠端起酒盏,赐酒苏章文,“只要不动陛下之钱帛和美人,其余之事皆可由我便宜行事。”

“如此,还须义父施恩!”苏章文显然知悉底细,“魏延之父魏思乃燕山边将,因擅自出关迎击乌孙骑兵而兵败入狱。义父掌管诏狱,若赦其父之罪,魏延必以死相报。”

“招抚魏延及其山匪容易!魏延至孝,唯恐其父在诏狱受苦,倒也不时暗中托人向我馈赠金银山珍,我也就顺水推舟,照拂魏思一二。以至于魏延认为,陷害其父者,唯张常侍也!”赵忠坦然一笑,“这些年,张松寒和董奉一直在为魏思鸣冤叫屈。若非我等从中掣肘,陛下早就颁下恩旨了。”

“义父高明!”苏章文为赵忠佐酒,“魏延骁勇,又性情善变,恐须义父手书,方能使他相信朝廷之诚。”

“这个好办!”赵忠饮下杯酒,阴笑,“我就以魏思口气,写下手谕。”装作感同身受的样子,“天下父母无不望子成龙。魏思要是知道儿子做了山匪,一定伤心失望,他必规劝儿子迷途知返,报效朝廷。”

“情理之中,也是天意!”苏章文想起一件事来,“我这次去岐棘山除妖,途中,恰遇一位壮士正被野猪追逐,生死之际,被我救起,竟是魏延族兄——魏庄,他愿随我说服魏延,为朝廷效力。”

“壮士?被野猪追逐?真会说笑!”赵忠笑着,“不过,降服人心比除妖驱疫更难。你果然长本事了!”

“奉义父钧意,我前去岐棘山祈禳。途经黄垭山时,一头发情野猪正亮着獠牙,追逐魏庄。”苏章文描述着,“发情野猪不可小觑!它会气功,为了尽快下山觅食,便运气周身,使体形呈圆桶状,滚下山去,山陡石硬亦不能伤其筋骨。魏庄箭射野猪,却不知野猪皮毛沾满松脂,坚如铠甲。”

“那你又如何救他?”在颇通刀枪之术的赵忠眼中,苏章文的武艺充其量是三脚猫的功夫,“莫非以巫术咒语?”

“正是!”苏章文挺了挺鸡胸,“我默念咒语后,仗清风剑怒喝一声‘叱——’,那野猪便掉头而去。魏庄见我如此手段,纳头便拜,以我为师!”

“哈哈哈——,好!”赵忠来了精神,“再给我说说,你这次去岐棘山又是如何祈禳驱疫?”

“南阳伤寒瘟疫复发,皆因贱民不敬岐棘山蝗神所致。”苏章文故意默了默,“离开京师后,我先去了南阳郡宛城,登独山玉台,念祈天祷辞后,望天象而知蝗神所在之地。便带两小童,奉紫英香草之礼,由八卦罗盘指引,前去拜望蝗神。”

“有趣!蝗虫也有头领?”赵忠诧异,“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蝗虫乃天虫,用以惩罚不敬鬼神之民。是故造字之人在‘皇’字边加个‘虫’字,就成了蝗。”苏章文与赵忠对酌一杯后,口若悬河,“沿途所见,本应是遍野稻菽之原野,却因干旱而土地返碱,若似残雪覆盖。树草皆枯,只有荆棘横生。偶尔路过村庄,多是残垣断壁,不见人烟。”

“别扯那么远,就说蝗虫之事儿。”赵忠眯着眼,“‘皇’‘虫’加一块儿是蝗,难道真是天虫?”

“义父高见!”望着赵忠期待下文的眼神,苏章文唾花四溅,“我乘着马车,快到岐棘山蝗神观时,就见西北天空飘来一片暗黄色厚云,云端中,无数翅膀扇动,发出甲胄摩擦之声。天空昏黄,日色无光,腥风血雨,宛若末日降临。转瞬之间,那云朵若烟火般炸开,万千金星若箭矢般落地。我看着枯树荒草瞬间被蝗虫荡涤干净,不由心生悲壮。”

“你是怕蝗虫吃了你?”赵忠打趣道,“这些小虫可以随手捏死,抱成一团,竟能摧枯拉朽,不可思议。”

“蝗虫不吃人,只吃庄稼,然后,让人饿死。”苏章文笑了笑,“对付蝗虫,要软硬兼施!”扫一眼两个当值的小宦官,“我先拔出清风剑,汤水浇雪般地扫清眼前蝗虫,而后,令二小童高擎芝玉香草,向着蝗神观招摇。”见赵忠听得仔细,苏章文饮酒润嗓,“片刻后,蝗虫又结云而去,天空复现光明。我携二小童,带着芝玉香草来到蝗神观,观内香烟缭绕、草腥横生,人头虫身之蝗神拄剑而立。蝗神身高三尺,着黄金铠甲,通天冠冠顶插着两根长羽。其面色焦黄,双目赤红,无鼻,横扎数根钢须,倒也威风。蝗神受了礼敬,也就坐下身子,与我相谈。”

赵忠虽说似信非信,还是向前挺了挺身子:“说些什么?”

“蝗神说,奉上天旨意前来降灾。若我等明白人,当知天灾必与人祸勾连。”苏章文压低声音,“义父,你该心知肚明: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之乱世要来了!”

“乱世,乱世好呀,乱世出英雄!”赵忠若有所思地阴笑,“你对付蝗虫之法,也是治世良方啊!软硬兼施,王霸并举。”

“我听闻,冀州蝗虫如潮涌动,正在酝酿灾难风暴。”苏章文看着赵忠,“义父,你是如何看?”

“好了,你我就不打哑谜,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赵忠笑了笑,也不再拿捏,“你所言,乃太平道。道义里宣称:天下人皆生活在鬼神监视之下,并依据所做好事、坏事多寡,由鬼神增减寿命。又说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苏章文接话,“义父,我们也该考虑长远些。”

“是啊,连宫中都有不少官宦信了太平道,与妖人勾结,图谋叛逆。”赵忠轻叹,“老夫属下也有几个太平道信徒,被人告发后,差点儿连累我。若非张君侯与我皆得陛下宠信,老夫可就躲不过何进构陷,身陷囚笼了。”

“义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苏章文故作悲憾,“义父,此时可要洞悉朝局,不敢出错。”

“这些日子,朝政不靖。尤其是大将军何进、骠骑校尉袁绍联手西凉董卓,欲将我等置于死地。”赵忠压低声音,道出实情,“陛下身子虚弱,然迄今不立太子,致使朝中暗流涌动。何贵人所生之子刘辩为长,得何进和朝臣拥戴,一旦陛下殡天,刘辩登基,便是我等死期。故而,我与张君侯要力拥王贵人所生之子刘协与刘辩争太子位。刘协虽幼,却聪慧异常,甚得陛下欢心,我等也有胜算。”顿了顿,“纵看我朝历代内官与外戚争斗,最终无不是内贵获胜!”

“义父一番肺腑之言,让我有拨云见日之感!”苏章文起身施礼后,再为赵忠佐酒,“我总算明白了,义父为何一定要在朝堂上为张松寒说话,促成南阳郡赈灾,巧施一箭三雕之计!”

赵忠点头:“内贵与外戚相争之时,朝廷清流代表张松寒、王允、董奉便是民意,不可轻视。”

“如此,促成赈灾得民意,再暗中夺回钱粮得陛下欢心,而后又得羽林军和山匪为我在乱世所用,”苏章文媚笑,“义父之计,实在高妙!”

“老夫这就代表朝廷,手谕魏延,待其立功,不但赦其家族之罪,还要给予封赏。”赵忠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如此行事,即使乱世,也不愁富贵!”

“魏延骁勇多变,待其功成,也必杀之!”苏章文忽然冷静下来,“计谋在于缜密,死人不会说话!”

“有理!”赵忠略思片刻,放声大笑,惊飞室外枝头上夜栖的乌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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