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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再不教训她,怕她分不清大小王呢。(1 / 1)


泛黄的报纸,见证一段被时间埋没的时光。

思庭樾的指尖从早已变淡的油墨中划过。

14年前,第二福利院发生一场大火。起火地点是康复用房区域。事故造成福利院的孩子一人死亡,一人轻伤致残。第二福利院成为白城消防机构重点排查对象。

短短的报道书写完两个孩子的命运。

思庭樾指尖顿挫,任由沉默蔓延。

他莫名想起白未已的手,无名指和小手指间蜈蚣般的疤痕。

她说小时候调皮,缝针后没养好,所以两根手指不会动。

她还打趣说自己有残疾证。

“好好查一下,”思庭樾对程酩说,“14年前福利院大火,幸存者叫什么。”

程酩颔首,又问:“思总,需要查一下死者名字吗?”

“查。”思庭樾又补充:“方大强那边,派人留心他的一举一动。”

“好。”

程酩领命。心中暗忖最近老板的态度起起落落,有悖于他素来的果断的作风。

方家村那块地,思氏集团已经在走最后的购入流程了。不出意外,年底前可以启动拆迁。

板上钉钉的事。

方家村,村口强子大排档。

方大强坐在塑料椅子上,吩咐店里跑菜工再上一沓啤酒。

几个年轻人围着方桌,像花花绿绿的调色盘。

其中一个大金链黄毛,便是前阵子和方大强去思氏集团闹事的主力军之一。

“强哥,思氏集团那边软硬不吃。”黄毛叼着烟屁股,愤愤不平,“思氏集团的老板,看着年纪也不大啊,他怎么不怕呢?”

另一个绿毛接话:“人家保镖1米9,一身腱子肉。”

“不是保镖的问题,”方大强嗦一口螺蛳,两指一弹,把螺蛳壳弹到路边,守在一旁秃鹫似的黑狗猛地蹿来,衔走螺蛳壳,“他是压根没在怕。那椅子都快落到他头上,他眼睛都不带眨巴的。”

“以后别去找思氏集团麻烦了,”方大强其实很明白,这是迁怒,他旋即拍板,“土地流转出的问题和思氏集团没有任何关系。”

第一,当年村里私自决定,直接跳过全村村民的表决,以极低的价格转租地块给福利院。

当年,城东地块没人要。经过十年,房地产起飞,新领导班底上任后,致力把城东打造成科技大厂、高档写字楼和商圈一体的CBD社区。

方家村这块洼地,一跃成为香饽饽。

村民想拆,拆迁消息满天飞,却在福利院的长租协议上止步不前。

当时福利院经过大火后修缮一新,媒体对福利院特别关注。尤其当年又出了轰动一时“海外收养儿童认亲仪式”。

媒体、大众、官方,对白城第二福利院的关注达到顶峰!

那个节骨眼,如果有开发商买走方家村地块,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福利院方联系当时的区府。区府相关领导施压,导致当时看中方家村地块的开发商望而却步。

又过几年,房地产经历高速扩张后迅速萎靡。

“强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黄毛愤懑道,“我爸的病,等着钱治呢。谁知道咱们村的地卖不出几个钱!”

思氏集团以不高的价格从政府手中买进地块。拆迁谈判已初步进行。至于赔偿村民的价格,不容乐观。

村民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清。

在思氏集团闹事,只是出气,目的是为了抬高拆迁赔偿金。

对这种事,思氏集团一概当作无赖处理。

上一回,黄毛跟着方大强看守所一日游,强权面前,他不得不折腰。

“强哥,不然我带犍子再去找姓思的谈谈?”绿毛发声了。

“有没有脑子?”方大强眼底盛满怒意,“他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之前咱们打了多少电话?结果呢?连他助理都见不到!你是想去试试看守所的床软不软呢?我告诉你,看守所他妈没床!24小时亮着灯!”

“那不行,”在场村民都咽不下这口气,七嘴八舌道,“难道就这么算了?谁来赔偿咱们的损失?”

方大强眯着眼睛,视线看向很远,“这是谁惹的祸呢?”

追根究底。

源头还是出在福利院上。

方大强莫名想到在福利院门口和白未已的偶遇。

福利院最近陆续搬迁。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福利院的孩子被富人家庭收养。住在福利院的孤儿,还能考上白城最好的大学。

福利院搬走后,会找一个更好的地方继续办下去。

那些孤儿们,成人之后,从大学毕业,会找到光鲜靓丽的工作,会嫁到好人家,人生自此走上巅峰。

所以,他失去的,又由谁来填补呢?

总得,有人背锅吧?

他的不幸,总得有人替他承受吧?

.

白未已拿着院长妈妈给的钥匙,打开福利院的仓库大门。

光线从窗户斜洒进来,货架上的阴影将蹲在地上的女孩子的脸庞,切成一格一格。

白未已展开手,日光的阴影在她掌心打成一个十字。

她欣赏着天然形成的十字架,视线从手掌移动到货架上的纸箱。

纸箱上贴着时间:2010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难怪这只纸箱里的东西,比其他年份的纸箱更满。

白未已的心脏速度跳快了一些。她打开纸箱,经年灰尘在日光中舞动。

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先天唇腭裂患儿白小五参加画画比赛的获奖证书;白小禾参加歌唱比赛获得最佳童声的奖杯。

白未已抚过奖杯上的名字,她记得白小禾,她是盲童,却有着天籁般的嗓音。

一张树叶做的书签,叶子发黄发脆,白未已只动了一下便碎成了渣渣。

她心疼地拾起半片树叶。

纸箱底部,静静躺着一只铁皮盒子。

盒子表面斑驳、布满锈迹,依稀可见底部是蓝色的。

白未已知道,盒子是饼干盒,这是收养白小禾的老外家庭千里迢迢带来的饼干。

白小禾请全院孩子吃这盒曲奇饼干。

白未已没要饼干,她腆着脸,用一对小兔子发夹和白小禾交换,在众人羡慕中得到了饼干盒。

她思绪汹涌,颤抖地打开圆形盖子。

这是她的百宝箱。

肯德基齐齐橡皮,齐齐通讯录。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黄色橡皮的塑料纸,她依稀记得这块橡皮很香,小时候的她舍不得用,只贪恋橡皮的香甜气味,再塞回塑料纸收着。

她颤着指尖,拿起印有齐齐卡通造型的橡皮,嗅了一下。

寡淡无比。

香味早已散完。

仿佛当头一棒,天灵盖莫名发麻。

这是易辰哥哥给她的橡皮。她童年,无比宝贵的东西。

她握紧橡皮,念头交错间,脑海中浮现第一次吃肯德基的场面。

她犯了错,在校长室瑟缩一整天,白易辰来学校带她回福利院。

那天的晚霞是轻红色的,华丽地铺在整个天空,将小学操场染成明信片里的颜色。

白易辰背着她的书包,另一只手揉乱她的头发。

“想吃什么?哥哥买给你。”

“我们已已就这点追求?烤肠不行。”

“想什么呢?我是小气的人么?哥哥带你吃肯德基。”

他句句温柔。

那天,她忘记了腿脚的酸痛,彻底敞开肚子,体会一把饱餐后的餍足。

意外之喜是收获了两样肯德基套餐送的小礼物:橡皮和通讯录。

她打开小小的通讯录,被记忆蒙尘的画面倏地清晰。眼前一闪而过的是14年前的少年递给他通讯录的场景。

她记得他暖如熏风的笑、温和沉醉的嗓音……那样的,令她不舍。

通讯录的第一页:白小禾。

她的名字后跟着一串国外电话号码。这是收养白小禾的家庭的电话。

第二页:白小五。

这本通讯录上,记录的全是被收养的福利院小伙伴的电话号码。

年幼的她在记录这些号码时从未想过,这些电话是她永远都不会拨打的。

她往后翻,空白、空白……

直到最后一页。

依旧是空白。

听院长妈妈说,14岁的白易辰很快有了收养家庭,他去了遥远的瑞士,年幼的白未已压根不知道瑞士位于地球仪的哪一端。

她该记下他的电话号码。

也许,现在打,也不迟。

她记得在火场里,他最后朝她匍匐前进的画面。

她的胸口如吸满水的海绵,实在难熬。

离别很痛,却痛不过失去联络。

白未已收好她的百宝箱,继续埋头整理。

她打开几个文件袋,里面大多是账目、会议纪要、采购清单发票。

院长妈妈说过,凡是超过五年的东西就不需要了。

白未已将这些放到另一个纸箱里。

一张《白城日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2010年5月30日,白城福利院大火。

事故造成一人轻伤致残,一人死亡。

白未已的视线在“死亡”二字上停留,她忽然动弹不了。单薄的棉质连衣裙包裹着僵直的背,整根脊椎自上而下僵硬、麻痹。

她攥着发黄的旧报纸,仿佛掐着命运的喉舌。

“白妈妈,”白未已颤着声,她扶着院长办公室的桌子,极勉强地立住身体,“报纸上说的是真的吗?你告诉我,谁死了?”

白阳接过那份报纸,视线穿过老花眼镜镜片,在报道内容上稍作停留。

她张嘴,似乎在说着什么。但白未已没有听到,她的耳边没有任何声音。

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真空。

她的心脏感受到胸腔中的共鸣,她问:“死的那个人是易辰哥吗?”

“未已,你坐下,好好听我说。”白阳看到面色惨白如纸的白未已,心头酸涩不已。

“…妈,我要听实话。”泪蓄满眼眶,她倔强地撑住,不让眼泪落下,“我哥他…被收养了、他去瑞士了、现在生活得很好对不对?”

白阳涩着嗓子喊她:“已已……”

眼泪落满腮,白未已努力稳住声音:“白妈妈,福利院和收养家庭会有后续联系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易辰哥还活着…是不是?”

“我不要听别的话,我只要听您回答‘是’。行吗?”

“……”白阳苦涩地扯唇,发不出半点声音。

长久地沉默。

心脏蓦然疼痛,生理上的心绞痛远不及心理上的痛,白未已感到心脏抽成真空,血液排空,她还活着吗?她不知道。

浑身上下只剩骨骼,还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撑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无声地和白阳划开界限。

“我哥葬在哪里?”

“后山。”

“白院长,”白未已的声音蓦地拉高音量,“福利院的孩子不配葬到好地方吗?”

“未已,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白阳话很急,她想告诉她一些事情,嘴却上了封蜡似的紧紧合上,她的指骨用力交错,眼底盛满愧疚。

“不用,”她压住即将破土而出的情绪,嘴里尝到一股铁锈味,“你告诉我白易辰葬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白阳头一回不能很好地应对如此场面,她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

白未已拿出兜里的齐齐通讯录,翻到最后一页,摆在白阳面前,“就记在这儿。”

她垂着脑袋,手里捏着那本小小的通讯录,步履蹒跚走出福利院。

最后一页,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读不懂它的意思。

太阳悬空,下午三点,地面能烫熟鸡蛋。

她身上每一寸皮肤被温度炙烤,她让疼痛放马过来,似乎生理上的痛再痛一些,她的心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小未已,去哪儿?哥哥载你啊~”

方大强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黄毛和绿毛的簇拥下,宛若自立为王的山林土匪。

不远处,一个外卖小哥惧他,骑车绕行的速度堪比光速。

白未已木着双眼,眼底净是漠然,迎面而上,穿行而过。

方大强:“……”

黄毛嘴衔着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含糊不清道:“妹妹得健忘症啦?强哥都不认识了。好歹是过命的交情……”

方大强脸黑如炭,前几天在白未已身边雄鹰般的女人那儿吃了瘪。旧账未平,新账又来。

他回头,快步上前,挡在女孩子面前。

腔调比前几天更流里流气,“攀上保时捷富婆,就不理哥哥了?”

黄毛一听豪车富婆,肚子发出饿饿的信号,他嘬地吐出轻飘飘的大金链子,“妹妹,你这就不厚道了。有富婆姐姐,不给哥哥们介绍介绍?”

绿毛不太有兴趣,他今天是跟着方大强去福利院谈事的。

他眼里除了拆迁和拆迁款,没别的了。

于是,绿毛教训黄毛:“你脑子里能装点正经事吗?富婆姐姐能看上你那皱巴巴的玩意儿?人都开保时捷了,吃点什么不好,能看得上你这么个海带似的小身板?”

黄毛和绿毛原地厮打起来。

“……”方大强感觉自己吃了一坨大便,什么小弟,净给他添堵。

白未已走得很快,躲丧尸似的。

方大强受不了了。

他面子受到折辱,新仇旧恨,他找谁出气呢?昨天他到福利院找白阳谈过补偿问题。

这些年,福利院不少孩子走了海外收养路子。

在方大强有限的认知里,孩子去了海外,福利院收到了不菲的手续费,那可都是美刀,真金白银的外汇!

所以,让福利院补偿方家村村民的损失,很合理吧?

二十余年,租金一直按照每年二百多元一亩的价格,方家村可不是活雷锋。

要不是黑纸白字的租赁合同,加上区府撑腰,福利院会在地皮最热的年代搬走,他方大强可是妥妥的拆二代!

在白阳那吃了闭门羹,对方一见方大强直接报警。

现在又遭到白未已的冷眼对待,他方大强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救命恩人四个字,没有任何含金量吗?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拽住白未已的手腕。

“喂,你跟你们院长沟通一下。你们轻轻松松想搬?美得你!这些年的租金,必须按照市场租赁价,给我们补上!否则我——”

他话没说完,白未已猛地甩开他手,她濒临崩溃边缘,脑海中拉出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忽然提高分贝——

“补什么?!你做梦呢!你说补就补?”

“美、得、你!”

“有法律依据吗?有法院文书吗?”

“有吗?!”

“我们就搬!下月就搬!去你的方家村!我早就受够了!”

现场悄寂无声。

黄毛和绿毛自动退到两米开外,谨防白未已有进一步过激行为。

方大强顿在原地,眼睛在那道渐渐远离的瘦削身影上来回打转。

那丫头,翅膀很硬啊。再不教训她,怕她分不清大小王呢。

他扫过不远处的一黄一绿两坨,忽然又生出一种感觉,再不做点什么,他在方家村就混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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