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强将摩托车熄火,咧开一口横七竖八的黄牙,冲那抹娇小的身影抬抬下巴:“小未已,哥哥叫你呢?见到哥哥没礼貌,谁教你的?大学老师吗?”
一路奔波,白日烈焰灼心。白未已虚汗淋漓,热感密密麻麻侵袭。皮肤又痒又刺,她知道自己大概率犯病了。
方大强轻佻的口吻游蛇般爬上她的脖颈后侧。
冰火两重天。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这些年,方大强仗着救过她一命,自顾自造下七级浮屠。
在享受村里人褒奖的同时,二十来岁的方大强自荐媒体,在白城报纸和电视台上崭露头角,潜心打造舆论,为自己树立了完美的形象。
与当年,一举斩获“白城十佳好市民”的称号。
起初,方大强是对纸箱里瑟缩的小小一团浑然不在意。
被人丢弃在野河边的女婴,遑论家世,身上有没有残缺隐疾都不好说。
在那些年,方大强对年幼的白未已还算照拂。
偶尔的棒棒糖,几支盗版中华铅笔……这些举手之劳,只为维护自己堆砌的华丽人设。
童年时代的白未已对救命恩人感激异常。
她会叫他大哥哥,送他写得满满当当的硬笔书法字帖。
方大强甘之如饴,这些全是对他人设的加成,谁看他不赞一句“大强真是古道热肠”。
至于好心肠是什么时候发酸变臭的?
坏人都是从小事开始变质的。
方大强记得福利院有个天生不爱说话的少年。
那少年一直陪伴在白未已左右。见方大强靠近白未已,少年一副母鸡护小鸡的架势。
他方大强又不是洪水猛兽?不就是抱抱她,亲亲她奶冻似的小脸蛋吗?
他自认不是变态,少年看他的防备眼神就像他真是个变态。
也是从那时候起,那小子教白未已不再叫自己“大哥哥”,改称呼为“方叔叔”。
叔叔二字,看似礼貌,实则警告。提醒方大强不要越界,不要卡油。
福利院餐食简单,白未已抽条慢,直到高一才来初潮。
那年,也是福利院院庆日。
晚会很热闹,残障孩子在台上以手语作歌,先天失明的盲童歌声宛若天籁。
作为主持人的白未已身着国风汉服,发髻缀以点翠发簪,肩颈拉出柔美的线条。好听的声音经过话筒扩张,钻进台下观礼的方大强耳廓。
他眯着眼睛,缩着瞳孔。
入眼是女孩的明眸雪肤。那一瞬间,他滞住呼吸,脑海那根弦啪地绷断。
方大强第一次在白未已身上看到了女性的魅力。
比成熟女性更青涩,更懵懂,更令他为之着迷。
“小未已,你的礼貌呢?你从哪儿学来的见人不叫?”方大强走到树荫下,恶趣味地对白未已说,“啊,你们年轻人现在不叫哥哥了,不如叫我giegie?”
白未已站在阳光下,她缓缓地收起雨伞——她最后的屏障。折好伞面,扣上卡扣。
执伞为剑,护卫的姿势。
如果方大强有进一步动作,她会毫不犹豫把伞柄刺向他的眼睛。
救命恩人又如何?
倘若苍天有眼,她愿领下天罚。
“方叔,请您自重。”女孩子声音平直,面上古井无波。
“呵!你不得了啊!”方大强丝毫没把她的雨伞放在眼里,他步步逼近,“念了名牌大学,学会咬文嚼字了?你不想想是谁救你的?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哈!这不是PUA吗?”浑厚的女中音打断油腻的话语。
一道粉光流星般划过,精准停在白未已面前。
“已已,上车。”
开车门、上车、系安全带。
啪,车落锁。
延夏从驾驶室探出脑袋,竖起一根中指,戳戳鼻梁上的太阳眼镜。
“Giegie?你、也、配?”
“麻烦你,不要骚扰女生。这位、肚子能炸油的、大伯。”
延夏一字一顿,字里行间全是轻蔑。
方大强梗住一秒,肚子一缩,指了指副驾驶上的女孩子,“你知道我是她的谁吗?!”
延夏别过脑袋,问副驾:“认识?”
副驾那位没什么情绪:“不熟。”
“听见没?不熟。四舍五入等于不认识。麻烦这位陌生大伯,往旁挪一点。挡着姑奶奶我的车了。”
方大强气急败坏,河豚状鼓腮:“你他妈!”
热浪翻滚,空气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回声——
“西!!!八!!!”
“西!!八!!”
“西!八!”
方大强听不懂,但他觉得自己分明被狗骂了。
冰梅粉跑车车胎强劲抓地,倏地甩尾,卷起尘土。
延夏一手控在方向盘,另一手搁在中控台,瞥一眼后视镜被黄沙迷住眼的油腻中年男人,她遗憾道:“早知道开小舅舅的油车来。电车差点儿火候。”
白未已真怕她后续做出什么更夸张的事,“你这车不是刚买的吗,电车不挺好,省钱。”
延夏:“大排量油车才爽。刚才能崩他一脸屁,尾气吸不死他!”
虽然但是,白未已条件反射地噗嗤一声,“夏夏,谢谢。”
“你再谢!还是不是姐妹?!”延夏用余光瞪她。
她看了她好一会儿,弯弯眼睛,一种名叫幸福的情愫蒸汽般缓缓上升,令她的心脏泵出更多的血液,丰富的血液进入肺动脉,氧气输送到四肢百骸,令她不舒服的二氧化碳废物般被一一排除。
“已已,”延夏充满磁性的中性声音传来,“如果需要我帮忙,call me~”
“嗯,我暂时能应付,”白未已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夏夏,我会保护自己的。那些人伤不了我。”
第二福利院面临搬迁。
院长妈妈白阳叫白未已回来,就是想和她商量仓库里东西的去留问题。
白阳五十岁出头,未婚。
当二十几岁的她来到第二福利院上班的那一天,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坚持那么久。
她把最好的时光,献给了福利院的孩子们。
白未已蝴蝶似的飞扑到白阳身上,垂下脖颈、鼻尖蹭她肩膀,猛吸一口她身上的味道:“白妈妈~”
“诶,我们未已回来啦!”白阳唇角拉出两道失控的笑痕。
延夏笑眯眯地看着母女般的二人,“白未已,你是妖精吗,把院长妈妈的阳气吸干啦。”
白未已弯头,吝啬地露出一只纯黑眼瞳,小孩似的撒娇声音,“讨厌,你才妖精。”
“行行行,我黑熊精。黑熊家族送你的相机还想不想要了?”
“?”
白阳切了盘蜜瓜招呼两个女孩子吃。延夏大爷似的坐下,舌头长倒刺般卷起两块蜜瓜,汁水在口腔壁中炸开。
“呐,老黑熊精给你的。他一视同仁,咱俩是小辈儿,一人一台。”
延夏将“公平”二字强行压下。思庭樾公平?啊呸!给她老款,人家已已那台是还没上市的新款!
黑熊家族,老黑熊精。什么鬼?白未已疑惑看她。
延夏淡定:“嗐,我小舅啊,黑山老妖。”
“……”
“夏夏,替我谢谢你小舅,太贵重了,我不能——唔——”
延夏拿起叉子往白未已嘴里塞一块蜜瓜。
“No、no、no,不许拒绝。”
“唔——”
又一块蜜瓜。
“……”
延夏手指戳了下脑子:“其实我小舅这儿不太正常。”
“啊?”白未已扯过抽纸,拭净嘴角,人在凳子上坐直。
延夏眼珠子盯住地砖,不敢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我小舅舅以前出过车祸,你知道吧?”
白未已点头。
“那他一定没跟你说过,他车祸不光撞坏腿啦,还撞坏脑子嘞。”
延夏发誓,在见白未已之前,她打过无数腹稿,现在的版本属于即兴发挥。
“他脑子呢,时好时坏。我都顺着他,绝对不敢忤逆他。万一发病,小舅又要住院。”
白未已听得认真,趁延夏停顿吃蜜瓜的间隙,她赞同道:“怪不得赵叔、程助理都听他的,原来是怕他发病。”
她又联想到思庭樾在别人面前不可一世、说话毒舌的模样,偏旁人拿他没办法,他说东,旁人不敢往西。
“那可不!不过这是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延夏压低声音,脸上平添几分神秘,“小舅舅要是发病,会直接影响公司股价。”
白未已坐得更直了,憨憨点头。
“相机你得收着,不然小舅舅会生气……已已,我妈也是公司大股东,我下半辈子是享福还是吃苦,全仰仗你了。”
整条逻辑链没毛病,却处处经不起推敲。白未已找不到一点反驳的证据。
.
刚结束一场越洋视频会议的思庭樾,被外甥女带来的消息激活。
“她收下了?”
“哈!没有我办不到的事!”延夏领赏太监上身,一脸谄媚。
思庭樾拿起手机给她转账零用钱。
“小舅,我是这种掉钱眼里的人?”延夏不为金钱折腰,她水桶腰,本就折不断。
思庭樾扫过她的脸,膜拜她铜墙铁壁的厚脸皮,他知道今天用钱打发不掉她。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取下蓝牙耳机,蓝光眼镜挡不住眼底的直率犀利,“说吧,想要什么?”
延夏摇着并不存在的尾巴,“小舅舅,我车跟你换?”
思庭樾一梗,“粉色保时捷小跑跟我换?”
“那不新车嘛!落地价140个呢。我才开一个月……”
思庭樾气笑:“你拿玩具车跟我换?你哪只眼睛见我车库里有不正经的车?”
“它叫Tay!它哪不正经了?!”
思庭樾起身,懒得跟她废话,才一个月的新车被她弃之敝屣,他替Tay默哀一分钟。
延夏拖着沉重的步子紧随其后。
正逢延冬跟着保姆回家。
“姐!小舅!我换新车了!太姥爷给我买的!”
娃开着一辆一比一奔驰巴博斯G800玩具车,兴奋地在宽敞的客厅开着玩儿。
玩具车唱着儿歌:“每个人身上都有毛毛~我来给你唱毛毛~到底我们身上都有哪些毛~我来唱给你们知道~”
“……”
延夏被刺激到了。
喧闹的客厅,搅得思庭樾心烦,心里骂一万遍他那个不靠谱亲姐,“你要换车,给个理由。”
延夏把换车缘由和盘托出。
末了,又补了一句:“今天要是开你的大G,我至于这么窝囊吗?我不把他脸喷成筛子?”
“谁?”思庭樾严肃几分。
“导航说那片叫方家村。已已的福利院就在村子里。院门口碰上一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脸上冒着邪火,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非得让已已喊他哥哥。”
福利院,方家村。
思庭樾脑海破开一道裂口,灌进不少记忆。
肥头大耳。
脑海蹦出一个人。
耳垂很大,典型的佛相,难怪村里人很听他的话。思庭樾和他打过交道,那可不是佛相,邪神作祟的样子。
看来上次方大强没在派出所享受豪华拘留套餐,是他太仁慈了。
思庭樾整个人气压低了几分,冷声问:“小白人呢?”
“我送她回寝室了,她明天要上班。”
他心口松泛几分,从玄关处的麂皮置物盘里选了把三叉星钥匙。
车钥匙从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延夏手心。
“小舅大气!小舅威武!”
思庭樾回到书房,打给程酩:“查一下上次到公司拉横幅的那个人,手段不限。”
“啊,方大强,”程酩对他印象太深了,“其实上次拘留方大强,李所长给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思庭樾掀眸:“哦?”
李所长?有意思。他的人,胳膊肘往外拐?
程酩:“主要是方大强个人形象过硬。21年前,他得过‘白城十佳好市民’和‘最美白城人’的奖项,跟市长合过影。其中,白城日报给了个大半个版面,介绍他的事迹。”
“去找报纸,明天我要看到。”
思庭樾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在搜索引擎打下方大强三个字。
手机震动,来自“小白”的消息。
小白:【照片】
小白:谢谢你的相机。
照片是公司还未上市的Snap Pro2.0,盒子旁边靠着绿色牛油果。
思庭樾双指放大照片,这个牛油果是她床头的那只,延夏和白未已视频时,他偷偷看到了。
思庭樾:怎么不拆开用?你想让它变成电子垃圾吗?
刚想点发送,他琢磨了一下,又往电子垃圾中间加了一个“小”字。
电子小垃圾,这样不算怼人吧?
小白:我会好好用的。
寝室。
白未已放下手机,看着床头的相机盒子。
从小到大,她收过不少礼物。
好心人送到福利院的新衣服、社会爱心人士送的学习用品、院长妈妈用工资偷偷给她买的手表……
数不清的善心。
伴随着镁光灯、摄像机。
白未已偶尔会在学校宣传栏上,看到这样的报道内容:
【吴氏集团董事长吴庆华携企业高层向福利院献爱心】
黑白照片上,个子矮矮的小未已作为福利院孤儿代表乖顺地接过礼物,献上灿烂的笑容。
她知道那张照片的背后是她努力扯着僵硬的唇角,反复按照记者的要求和吴董事长拍照。
白未已不喜欢裹挟功利的善心。尤其是要配合企业宣传和企业家形象的宣发活动。
白·工具人难免产生一丝逆反心态。
她没按照要求配合凭照,还吃过吴庆华的白眼。
吴庆华当时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四肢健全没有残疾,没人收养她,肯定性格有问题。”
宣传栏边聚着不少同学。
“哇,白未已上报纸啦!真厉害!”
“这有什么可厉害的,白未已是孤儿。”
“什么是孤儿啊?”
“没爸没妈没家。”
21岁的她,斜倚在寝室床边。她拼命忍住,虚空看向10岁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站在小学宣传栏的对角线,眼睫轻颤,巨大的沉默掀开单薄的胸腔,挖出她的心脏……
手机响了,思庭樾的视频通话将白未已拉回现世。
她浑浑噩噩地接通。
手机里,是思庭樾清俊的脸。
他穿着西装,笔挺的西装压不住脸上那份桀骜,下巴轻点,声音从舌尖弹出,“现在拆。”
白未已愣:“?”
他步子迈太大,她跟不上节奏。
“你拆箱,我检查。”思庭樾边说,边打量视频里的女孩子两眼。
她脸上还留着洗完澡的湿润气息,头发用大肠发圈盘到头顶,扎成油炸丸子的模样。修长的脖子像经历春雨后的蘑菇,嫩生生地抽长。
思庭樾张弛有度,话音带着浓浓的诱导:“现在不是流行拆箱视频吗?我呢,喜欢看直播拆箱。再说了,这是我公司的产品,那我就更兴奋了。”
白未已:“……”
联想到延夏说的话,她小舅舅车祸被撞坏了脑子。状况时好时坏,就顺顺他吧,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她架好手机,坐到床头。
她安安静静地拆盒子,微小的雀跃藏不住。嘴角流露出的小梨涡,将女孩子的心思泄密。
思庭樾眼神锁定她的梨涡,心中某条细线被无端勾住。
抖落细碎的旧时尘埃——
这张脸,这粒小小的梨涡……似曾相识。
“思庭樾,”白未已小心捧着相机,灯光洒在小巧的机器上,冰冷的电子产品反射出荧白光芒,似乎有了温度一般,“这是我头一回收到别人送的数码产品。”
女孩子从手机屏幕中看了过来,她像一只想要人类撸毛的小动物,扬起脖颈,笑容渐渐开大,瞳孔清澈如盛满细碎星光的碧水,满脸都是想要跟人类亲近、想要跟人类做朋友。
思庭樾听到她说的话,心中一动,旋即又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心痛溢出。
他很难形容当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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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思氏集团总部。
程酩工作效率很高,一个晚上,他把有关第二福利院的所有纸媒报道全都整理完。
大清早又是跑报社,又跑图书馆报刊区。
终于把所有的报纸连拿带借地摆在思庭樾案头。
“思总,这些是有关方大强的报道。”
“这几张,是第二福利院的报道,大部分是企业捐助的报道,其中有吴氏集团的吴董。”
“这几份是国外领养家庭来福利院领养孩子。”
“我还发现……”
程酩的话未说完,思庭樾已经迫不及待打开泛黄的报纸,随机翻到贴了便利贴标注的那面。
【思氏集团思董事长捐款100万,助力第二福利院灾后重建】
他的指尖在“思氏集团董事长思亓川”的名字上点了一下,抬眸看程酩:“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