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到达一楼。
人们憋着气从几近沸腾的轿厢涌入医院大厅,亦如溪流汇入江河。
大爷支起背,浑浊的双眼打量女孩身边高大的男人。瘦瘦高高,熨帖的衬衫没几道褶皱,定是位养尊处优的主儿。
这种弱鸡,想和他斗?开什么国际玩笑。
大爷鼻子有了底气,喉咙重重一哼,鄙视的眼神定在白未已身上:“姑娘家家的,你还有理了?”
嗓子犹如按了一台扩音器,苍老的声音愈发洪亮,“瞧一瞧来看一看,这像话吗?小姑娘年纪轻轻,还想倒打一耙?”
他不说还好,白未已听完后整个人腾一下,火气莫名上窜。
病情莫名加重,医生建议她去看心理科。方才打听了一下,三甲医院心理咨询三百大洋一小时,不进医保。她哪来的闲钱?
事事不顺。
堵心堵气。
“到底是谁倒打一耙?!”白未已语速极快,像一盘玻璃球倒进铜盆里,发出脆响声,“你!推的谁?!”
原本思庭樾拢住女孩子后,立刻礼貌地放开了。
本想帮着女孩子和大爷理论几句,没想到身旁的女孩子吃枪药了,战斗力爆棚。
白未已俯身捡起手杖,另一只手捏着男人右手袖口,把他的手拎到空中,冲着大爷的方向,抖了三抖。
自己的手被动指向犯人,思庭樾:“?”
白未已一字一句怼大爷:“你故意挤身障人士!说话大声就占理吗?”
围在电梯周围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
感受到大家审视的目光,大爷脸色涨成猪肝红。一双鼠眼在手杖上转了一圈,送出一击即中的话,“你什么态度?尊老爱幼在你这,是摆设吗?!”
白未已放下男人的手,冲大爷火力全开,“这世界不是老就有理了!老、登!!!”
大爷脸色由红转黑:“你、你……”
围观群众的眼刀声嗖嗖嗖,火辣辣扎到他的身上。场景如若具象化,老登此时应该变成筛子了。
熊孩子长大后会变成坏老登。
大爷嘴角抽了抽,打量白未已一番,被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丫头片子骂。这口气,他咽不下!
他高高扬起手,嘴里叫嚣:“别以为有靠山,我就治不了你!”他压根没把女孩子身旁的男人放在眼里。比他年轻怎么了?还不是个瘸子?
这是要打人的节奏!吃瓜群众,退后半米,让出中场。大家只想吃瓜,没人乐意解围。
见状,思庭樾拉开白未已的胳膊,把女孩子拽到身后,右手握着大爷的手腕。
白未已急了,看他的腿,泥鳅般钻到他身前。她踮脚,葱白的手指掰着男人的手,反过来将他挡在身后。
思庭樾眉心一跳:“?”
第二次了。
他,一个大男人,被一个柔弱小姑娘,护在身后?如同被母鸡护住的小鸡仔。
白未已动作很快,没等男人和大爷开口,她右手握住男人的手杖,高高举起它。
嗖——空气被木质手杖切开。
歘欻欻——!
吃瓜群众只见女孩子把手杖挥出击剑的架势,手杖带起阵阵剑风。
执杖为剑,枪刀剑戟,宛若星辉在手。
下一秒,剑风戛然而止。
手杖的一端,停在距离大爷鼻子一拳的位置。
大爷的眼睛盯着银质手杖头,几乎成了对眼。
白未已淡声道:“有病,去二楼精神科治病;没病,我不介意陪你去派出所走一趟。”
大爷闻言,斗鸡眼翻不过来,脸红脖子粗,激动的骂声直冲嗓子:“我、我、我做什么了?你敢报警、试试!”
白未已斜睨他一眼,哂笑一声:“还是个结巴?建议去三楼耳鼻喉科挂号。”
大爷:“……”
她收回手杖夹在腋下,左手扶住男人的胳膊,右手拨开人群,“抱歉,大家让一让,挡着路了。”
吃瓜群众自动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
女孩子动作很快,没等思庭樾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被女孩子扶到医院大门。
“你没事吧?”声音恢复软软糯糯,不再咄咄逼人。
思庭樾垂眼,撞上一对清凌凌的眸子。
她的瞳仁极黑,眼白面积比普通人少一些,显得眼瞳又大又圆。深邃的双眼皮末尾微微下垂,映出两分萌态。
思庭樾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呐,你的拐杖,物归原主。”
“谢谢。”
“该我谢你!”女孩子两眼弯弯,眉梢染上雀跃,“原本心情不好,骂了那老登后,我心情变好啦!”
思庭樾一滞,竟不知如何回复才好。她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嗯?”黑瞳仁的主人认真打量他,又解释道,“能量守恒定律知道吧?”
思庭樾点头。
“能量会从一个物体传递到另一个物体。我把坏心情顺利传递给老登,现在换他心情不好了。”女孩子语速很快解释完,警觉地瞥一眼远处的电梯口。
她却忘记自己的手指仍旧捏着男人胳膊上的衬衫面料,
那个大爷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啧啧,印堂都发黑了,气得不轻啊~”她扬着调子,整个人明媚得不像话。
嘈杂的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从各地赶来看病的人们,聚集在此。
大厅门外是40度的毒日头。
一阵热风灌进来,把汗味、干涸的血渍味、药水味、中药味卷到一起。
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孩子看。她自带光芒,连同医院这样的嘈杂之地也一并生动起来。
思庭樾脑海中砰的一声,像撞到山。
白未已低头看他的右腿,不放心道:“要不要借辆轮椅给你坐?你累了吧?”
没等到他回答。
“思总——!”程酩及不合时宜地横到两人面前。
思庭樾拧眉,这货总在最不需要他出现的时候,刷一波存在感。
“呀,你朋友来啦!那我走啦!”女孩子放下手,微风般跑远,又蓦然转身,抬起白皙的手腕,招财猫似的弯了弯。
思庭樾读出了她的口型,说的是“bye一bye”。
娇小身影冲进烈日中,浅色裙摆卷起热浪,只一眨眼工夫,视线范围被程酩那张汗涔涔的大油田覆盖。
他拖着委屈的调子,“思总,您怎么不等我的呀!”
他还好意思“呀”!思庭樾的心火一下子窜起来了!
.
白未已吭哧吭哧跑到三院门口的公交车站,忽然发现她忘取药了。
“救大命,那老登会厄运反弹术吗?”她把汗湿的头发别在耳后,这才反应过来她竟然没戴防晒口罩。
在过去的一周,她出门行头不少,口罩加阳伞。热光晒在脸上、身上,身体犹如烧烤架上的肉串。
驱散热意的办法只有往脸上敷冰袋。
“奇怪,晒了一路太阳,却没有感到难受?”白未已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按照以往的症状,手心手背会跟着灼热,起一排鲜红的晒斑,若不用冰敷,很难消退。
可今天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反倒是觉得…很舒服?
她动动手指,摩挲指腹,指尖似乎留有男人衬衫的触感。
沙沙的,怪好摸的…?
白未已一怔,赶紧驱散脑海里生出的古怪念头,戴上口罩打起伞,蜗牛般往医院药房走。
.
劳斯莱斯内,空调气温适宜,思庭樾解开两颗扣子,莫名有些焦躁。
程酩小心问道:“思总,回公司吗?”
思庭樾不置可否,眼神放在车窗外。阳光斜插进车窗,勾勒出硬朗的下颚线条。
见老板周身泛出低气压,程酩扯过纸巾,仔仔细细擦拭手杖。
“思总,您手杖——”程酩刚想递过手杖,神使鬼差间,他倏地想起刚刚在医院的画面。这一瞬,他福至心灵,“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思庭樾不为所动,依旧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程酩:“您刚才没用手杖走路,您的腿…?”是不是好了?
和卢医生的判断一致,老板的腿已经治好了。
赵叔踩了一脚刹车,劳斯莱斯车速降了下来。
三院门口的公交车站,一前一后到了两辆公交车。
劳斯莱斯不抢道,龟速前进。
思庭樾长睫微簌,视线范围内,似乎多了道纤俏的身影。
白未已小跑着,冲向公交车站。
来了两辆公交车,车身庞大的155路公交车挡住了她要坐的87路。
她傻乎乎地站了一会,这才发现87路贴着155路的车尾,司机刚关上车门。
“等一下!”她拼命冲87路司机扬手。
“思总,”程酩兴奋得手舞足蹈,“我说得没错吧?您的腿绝对康复了!赵叔,我说得没错吧?”
坐在驾驶位的赵叔,笑道:“当然,思总吉人自有天相。”
一老一少,两道声音,扰得思庭樾平添几分烦躁。
时间溜得很快,刚才视线锁定的女孩子,不见了。
思庭樾看向堵在公交车站的两辆公交车。这个时段没什么乘客。他的眼睛激光似的扫完前后车厢,没看到医院遇到的女孩子。
大概是看错了吧。
他转过头,从车载冰箱里取了一瓶汤力水。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一路往下,强行压住心头那股莫名的失落感。
87路。
白未已刚拿出公交卡,还没来得及刷。下一秒,脚踩空一步。
啪——摔成人字形大马猴。
“嘶……”痛觉在小腿附近弥漫。
车上仅有几名乘客,看戏似的瞅她。
司机调侃道:“姑娘,赶紧平身吧。”
车内陷入死寂。
白未已无声呐喊:能不能当我是空气?!啊?倒霉倒大发了!医院那老登是不是开坛作法了?!
87路公交车启动。
赵叔油门一踩,在车流中来回穿插,仅仅一个路口,甩掉了无数车。
思庭樾转过身,往后看了一眼,哪里还有女孩子的影子,他胸口更沉闷了。
车流汇入景区,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树。浓荫蔽日,热浪散去。有一对金发老外一二一二正在跑步。
程酩像是发现异世大陆一般,兴奋降下车窗,手下意识地轻拍思庭樾的膝盖:“思总,您看!您现在下车去跑,高低能跟那俩金毛狮王比一个!”
宽敞的车厢空间,倏然陷入一种微妙的逼仄。
思庭樾冷着脸,声音淬了层冰:“程助理,我没残,你其实很遗憾吧?”
“……”
程酩的眼球到处乱看,心中想着找补的方法。要不是工资高,早八百年前就撂挑子不干了。
“思总,这是什么?”程酩抬手,拽住自家老板皱巴巴的袖子。
思庭樾电击般拍开他手,脖子上冒出一排鸡皮疙瘩,斥道:“把你那大猪蹄子挪开!”
摸什么摸?
程酩冒着被开的风险,捋平老板的袖口,又从袖扣上解下一样东西。
一个米黄色的文玩葫芦挂件。
圆圆润润的造型,比普通的葫芦更为小巧。小蛮腰处卡着绿色的编绳。
思庭樾拿着葫芦左右端详,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编绳上尾部的黄铜挂坠。
挂坠上,赫然刻着一个字。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