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是上帝保持匿名的方式。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ce is God’s way of remaining anonymous. By Albert Ein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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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宸哥哥!”
“你别睡!”
“我来救你了…你快爬上来!”
明明是稚嫩的童声,却利剑般刺向思庭樾的天灵盖,破开头颅,剑鞘带血,透穿下巴。
躺在治疗椅上的男人浑身动弹不得。
冷汗透湿黑色衬衫,在整片脊背上漫开,身体不可控制地发僵发麻。
眼睑裹着的眼球间歇性转动,长睫连续震颤。
卢郁林捏着发白的指节,瞥他一眼,再看向桌上的led小钟。
离叫醒时间还有15分钟。
治疗椅上,男人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搭在右侧膝弯的某一节处,无意识按紧。
骨骼感觉到触碰,冷白色的额头密汗淋漓。
卢郁林看一眼治疗记录,抿唇:“…现在我从5数到1,数到1时你会完全清醒。”
“……”
“5——你的右腿会更放松,醒来后会更有力量。”
“4——你现在能听到我的声音。”
“3——你更清醒了。”
“……”
“1——”
“思庭樾,你可以醒了。”
诊室里光线如千军万马般,涌入视野。
“感觉怎么样?”卢郁林递上一杯温水。
“还好。”思庭樾按住眉心,他不习惯将脆弱展示在别人面前。
卢郁林深深地看着他,面前男人黑如夜色的眸子,宛如热铁扔进冰水中,强行冷却下来。其实她更喜欢他脆弱、柔软的那一面。
她弯下腰,捡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杖,将它搁在治疗椅一侧。
“谢谢你,卢医生。”此刻的男人已经恢复平静,无声地用眼神划开一条界线。
卢郁林捏住指尖,垂眸看他:“思庭樾,你我朋友多年,提谢未免太生分。”
她恢复了一名专业心理医生该有的状态,在诊疗报告上打了几个勾。
“坏消息是我们还需要以医生患者的身份见面。下个月——”卢郁林顿了顿,下个月5号是思庭樾的生日。
“好,我助理会和护士约诊疗时间。”
“……”她抿唇,咽下给他过生日的话,“好消息是我问过骨科医生,我们联合诊断后一致觉得,你在德国做的手术很成功。你的腿,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嗯。”思庭樾垂眸,聚焦于右腿膝盖,自嘲一笑。双手借着椅子扶手起身。
高大的身影叠到卢郁林的身上。
他捏紧手杖,微踮着右脚,朝诊室门外走。
卢郁林的视线化成实质,落在他的背上、腿上。他走路的姿势像是崴脚的患者。
“喂?思爷爷?”
“郁林啊!”电话那头传来苍老的声音。
“庭樾刚刚离开,我——”她调整气息,控制失控的音调,“…我按照您说的…治疗方案,给他治疗。”
思老爷子停了好几秒,“郁林,你记住一点,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孙子好。”
“我知道的。”
“治疗过程中,臭小子提过什么没?”
卢郁林从兜里拿出一个小本,这里记录着思庭樾诊疗记录上截然不同的内容。
“思爷爷,思庭樾提到一个名字,‘易宸哥哥’。”
“……”
见电话那边没了声音,卢郁林呐呐地问道:“思爷爷,这位易宸哥哥,是庭樾以前的朋友吗?”
古怪的沉默结束,思老爷子极不自然地提醒:“郁林,这个名字不要再提。庭樾车祸后,状态一直不好。我不想他记起难过的事。”
“嗯,我不会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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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顶灯打下亮白色光线,映衬出两侧柔粉色的墙面。中间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以一种微微不平衡的体态缓步向前。
一名实习护士侧目看他,视线对上男人狭长的眉眼,落在清晰分明的眼睑瞳孔。心跳落停,像被勾走魂魄。
这个月第三次见到他了。
她鼓着勇气,上前一步,话甫出口:“思先生——”
思庭樾斜睨了她一眼,下巴抬了抬,实习护士顺着方向看了过去。
接诊台旁立着一名年轻男子,正和护士聊天。仿佛感受到附近气场发生某种变化,年轻男子蓦地抬头,眼睛对上思庭樾的死亡注视,男子火速收起调笑,旋风似跑过来。
“思总…”
“程助理倒有闲心聊天。”
凉凉的声音落入耳廓,程酩觉得自己快凉凉了。
思庭樾微微侧脸:“请和这位护士小姐约复诊时间。”
程酩:“好。思总,车在外面候着了。”
“……”实习护士脸颊倏地泛红,他这是要走了吗,“思先生,我能不能——”加一下您的微信。
程助理趁自家老板说难听话前,对实习护士说了句“得罪”,将护士小姐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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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劳斯莱斯停在心理咨询诊所大门外。
诊所自动门开合,思庭樾拄着手杖走出来。司机赵叔迎上前:“思总,回公司吗?”
思庭樾将手杖交给他,矮身进后座。
“先去趟三院。”
赵叔一脚油门。
程酩狂奔百米,皮鞋在地面擦出火星子,绝望的嘶吼声卷入潮热空气:“老板——等等我!诶!你把大活人落、下、了!!!”
车影汇入车流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
白城的夏天,沸腾的阳光,聒噪的蝉鸣。
只有程酩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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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院皮肤科。
白未已等了很久,终于叫到她的号。
女医生问完诊,示意她脱掉外衣。
白炽灯下,女孩子的皮肤显得愈发瓷白,几条青色血管没入细软的皮肤中。
女医生没有检查出异常,本着负责的态度,又询问了几个问题。
“这位患者,你的皮肤未见明显异常。灼热感,是近期才有的吗?”
“嗯,没想到今年夏天这么难挨。可能天冷会好一些。”清脆的声音浮于空气,同样身为女性的医生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碧色防晒口罩遮挡住大部分脸,只留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鸦羽般长睫扑扇起来自带熏风。
检查完,女医生脱掉医用手套,着手录电子病历,“我先给你开维生素E尿囊素乳膏。”
药膏很便宜,开不开其实没差,相当于安慰剂。
她声音温和,好心指路:“小姑娘,你这情况,我建议你去挂心理精神科。”
白未已一顿,下意识攥紧市民卡,嗓子干得发紧,艰难挤出一句:“医生…我,是心理疾病吗?”
女医生看着她僵住的样子,同情地叹了口气。
眼前的小姑娘一张小脸,那双眼睛仿佛玉盘里的葡萄,让人过目不忘。口罩下的半边脸,一定很好看。女医生又多看了她一眼。
好端端的姑娘,怎么会摊上心理疾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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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已个头不高,挤在人头攒动的医院走廊,立刻被人潮吞没。
她攥紧背包,等待电梯到来。
“火焰恐惧症。”方才皮肤科女医生的话,犹如空山回音,一波接着一波向她袭来。
她从不敢用火。别说是灶头,哪怕小到打火机、亦或无害的火柴,她统统避犹不及。
只要避开火,她是能正常生活的。
偏偏今年夏天,白城气温频频突破40度高温。皮肤随着跃升的气温,愈来愈难捱。
一旦接触阳光,她的皮肤便不适。起初,蚂蚁啃噬般的触感,她没在意,全当过敏。再后来,皮肤生出被火焰灼烧、炙烤的感觉……如坠火山地狱。
好在发病时间不长,忍一忍便能过去。她该庆幸吗?被防晒口罩遮住的嘴角,勾勒出自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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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前,思庭樾拄着手杖走进四楼骨科某诊室。
“唷,大忙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厉邵简指尖推高眼镜,打量额头浮汗的思庭樾。
思庭樾抽出西装帕,抹了把额头,给厉邵简送上一对三百六十度全景展示的白眼,沉声骂:“少来。”
“哑病治好了?”厉邵简一边调侃,一边从电脑里调出思庭樾的MRI诊断报告,“看来我们医院不仅皮肤科强,连耳鼻喉科也很强嘛!”
思庭樾没理他,自顾自坐在椅子上,右腿叠到左腿膝盖,手握住枫木纯银定制手杖,不知在想什么。
“去过卢郁林那了?怎么样?”
“她倒是嘴快。”
“…是我问她的,你别怪她。”
“无妨。”
“你的报告没有任何问题,手术很成功。有没有一种可能——”厉邵简轻咳,语气轻扬,“你知道我家印钞基上周突然瘸了的事吧?”
思庭樾忽然后悔来这了,他能期待这狗货嘴里吐出象牙?
果然,厉邵简语调越来越浮夸,“嗐,我呢,给它做了个MRI,它骨头好得很!装病,懂?想求主人抱抱。我不就谈了个恋爱嘛!没带它出去遛弯儿。死装狗委屈的嘞!额,抱一丝,不该在陈年老光棍面前提恋爱两字。我的锅,我的错——”
“……”思庭樾的脸黑得像出生后从未见过太阳。
“等我三分钟,我带你去食堂混饭——诶,别急着走啊!你去哪?!”
思庭樾头也不回,轻飘飘一句:“去院办投诉你,滥用医疗器械给你家柯基做检查。”
“…诶,活爹!别呀!你回来!还是不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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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从四楼下来,每层必停。
三院的电梯一如往常拥挤。
刚到三楼,电梯门打开,坐电梯的人、出电梯的人,两军相持般搅在一起。
思庭樾眉心轻蹙,再次后悔来找厉邵简。
白未已被一群人,强行挤进电梯。
要出电梯的人嘴里骂骂咧咧,里外两边跟交换人质似的。
白未已被一个大妈推着挤到最里面,口罩狼狈地挂在一侧耳朵。她伸手摘下口罩,捏在手里。
脚下艰难挪动半步,瘦削的身体尽量往电梯轿厢里侧靠。
汗味、消毒水味……复杂的气味夹杂在一起,白未已有些懊恼没走楼梯下楼。
她又往里侧挤了挤。
脑袋触碰到一个男人的胳膊。
鼻尖追随到好闻的香根草味道,似乎还糅杂着淡淡的天竺葵?
她垂下眼眸,余光落到他的右手。
骨节分明的手背,几道凸起的青筋盘桓而上,隐匿在衬衫袖口中。
她出神地看了会儿,才意识到男人手里握着一根手杖。
残障人士么?
白未已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礼貌地让出半个身位。
思庭樾只觉得手臂冒出来的陌生脑袋蓦地松泛几分。
他歪头,垂下视线。身侧立着一个女孩子,梳着低马尾,鼻子挺翘,极为浓密的睫毛挡住电梯顶灯的光线,在她眼睑下方落下两排梳齿状的阴影。
她个子小小的,轮廓纤细却起伏。
后一秒,轮廓旁落下一道阴影,女孩子旁边的大爷语气不耐:“那么多人你挤什么?!”
白未已脖子一梗,迎上大爷不善的目光,没怂,直给:“您也知道电梯人多?”
人多,才挤,好吗?
话甫出口,清脆甜美的音,气势不增反减。
她的声音无端让思庭樾想起高考后的那年暑假,他去北美参加当地的观鸟夏令营。
有一种近危物种名为丽彩鹀,有“歌鸟”之称。这种鸟类颜色极为艳丽,歌声婉转动听。哪怕同类间发生争执,吵架所发出的鸣叫声,依然悦耳动听。
那种小生物很衬眼前的女孩子。
大爷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哟,看不出来啊,你这女人倒是牙尖嘴利!”
说罢,不服输的大爷肩膀故意挤过来。
啪嗒——手杖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事发突然,思庭樾没多过脑,下意识用手臂揽住女孩子的手臂,小只身体被他的动作一带,失重般陷进他怀里。
“啊——”女孩子的呼喊声分外抓耳。
思庭樾的额角一弹。脑海凭空出现一根狗尾巴草,来来回回地扫,拂得神经酥酥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