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皇宫遍赏名花卉
拒直谏只求活自在
朱云的声音就像炸雷一样在殿中回响,成帝猛地一惊,心想:这人真是狂妄已极,但还不知他说的佞臣是谁,于是问道:“博士所说的佞臣,究竟是谁?”
“陛下,这人就是安昌侯张禹!”
左将军辛庆忌也吃了一惊,他未料到朱云会有如此举动,赶紧拉了拉朱云的衣襟。
成帝大怒,吼道:“大胆小臣,竟敢在朝廷中侮辱朕的师傅,罪当万死不赦!”
朱云没有理睬辛庆忌的劝阻,毫无惧色,继续大声说道:“那张禹手无寸功,却居于丞相高位,眼见得朝廷乱政,外戚专权,忠直大臣连连被诛杀,张禹却不能为社稷着想,更没有为皇上分忧!”
侍御史见天子震怒,大声呵斥着说道:“大胆狂徒,竟敢冲撞皇上!”他率领一群卫士冲了过去,死死抓住朱云的胳膊,拼命地想将他拖下殿去。朱云本来以勇气闻名,几个卫士都抓不住他。朱云挣扎着返身走到殿门,抱住殿门的前槛。众卫士一拥而上,纷纷前去捉拿,朱云牢牢抱住门槛,但闻一声闷响,那槛杆应声而断裂。
殿中的人都吃了一惊,辛庆忌大声叫道:“博士不得无礼!”
朱云情绪激动,大声呼叫着说:“陛下,你叫这些卫士来动手吧!臣因直谏而死,与历史上的直臣关龙逄、比干一起魂游于九泉之下,臣心愿已足!”成帝惊得不知所措,他知道关龙逄是夏朝以死谏君的忠直之臣,比干是商朝因直谏而被剖心的贤人。张放赶紧上去扶着天子。
众卫士已经将朱云抓住。朱云一阵狂笑,说道:“哈哈,陛下如果将我这样的直言之臣都诛杀了,不知道圣朝将来会有怎样的结果?”
说话间,侍御史已和卫士将朱云押下殿去。辛庆忌见天子气得脸色发青,心里也惊吓不小,立即将头上的官冠取下,又解下将军印绶,匍匐于殿下,叩头说道:“陛下,朱云素来以狂妄直率而闻名于世,以事论事,虽然言辞激烈,却对陛下没有恶意,望陛下不必介怀。臣荐人不当,请陛下责罚下臣就是。”
成帝恨恨地说道:“哼,世上竟还有如此大胆的狂徒,朕倒是第一次见识了。”
辛庆忌将头叩得“咚”“咚”直响,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以为朱云如果说得对,就不应当被诛杀;如果他说得不对,陛下也应容忍,这样可以让朝臣见识见识陛下的宽大胸襟。臣敢以死相争。”说罢,头已经磕破了皮,鲜血流了一地。
张放也温语劝道:“左将军说得有道理,陛下何必为这狂夫生气呢?”
成帝怒气稍解,半晌缓过劲来,说道:“将军起身吧!朕不怪罪你。朕不是容不得直言之士,只是听不得他抨击我的老师张禹。”
辛庆忌起身整了整衣冠,揩干了脸上的鲜血,拱手说道:“朱云年轻时结交侠客,四十岁时跟着博士白子友学习《易经》,又师从前将军萧望之学习《论语》,传承了师业,确实博学有才。只是性格过于狂傲,才没有担当官职,但他很得儒生们的尊重。”
成帝逐渐冷静下来,说道:“刚才那朱博士的直谏,倒是让朕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说明朝政还有值得改进的地方,否则怎么会有怨言。本朝还有人保持着直臣的节操,也是好事了,也说明朝廷并没有堵塞言路。”
辛庆忌说道:“陛下,朝廷中丞相很少入朝视事,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只是大司马辅政独力担当重任,丞相位置确实形同虚设。博士的意见,可供陛下参考。”
成帝点头说道:“请左将军推荐合适的人选吧。”
正说话间,宫中的工匠来到殿前,准备修理折断的门槛。成帝发话说道:“这门槛不必再换新的,你们照原样修补一下就行了,朕要以此表彰直言之臣。以后每次走进这大殿,朕就会想到今天发生的事。”
辛庆忌叩首说道:“陛下宽恕博士狂言,臣在此谢过了。”
“朕诏令你们把那博士放了吧,免予追究刑责。不过他要想当古代的直臣关龙逄和比干,朕不会成全他的,哼!”成帝对侍御史说道。
张放欣慰地说道:“陛下宽厚仁爱,小臣甚为感动呢。”
朱云入宫闹腾了一阵子,不久,这消息也传到了丞相张禹的耳中。张禹近年来身体欠佳,早就想退出丞相官职,正好借着这机会,以养病为由,向成帝提出了辞呈。成帝答应了张禹的请求,拜任薛宣为新的丞相,封为高阳侯,封赠食邑一千户。薛宣,字赣君,东海郡郯县人,通晓法律条文,精于吏治,历任不其县丞、乐浪都尉丞、宛句令、长安令,治理政务以知人善任而著称。早年在朝廷任御史中丞,朝中执法时多次上书言政,推举贤才,弹劾地方官员,贬退提拔,赏罚分明。后来他出任淮阳太守、陈留太守、左冯翊太守,很有政绩,受大儒谷永推荐,升任御史大夫,数月后就出任丞相。
薛宣年轻时在琅邪郡不其县(今属青岛市)当县丞时,遇到郡太守赵贡前来巡视,对薛宣极为赏识,并邀他跟随巡视下属各县。回到郡府后,赵贡让夫人和两位孩子出来,和薛宣相见,并告诫家人说:“赣君虽然年轻,可是很有出息,我看他将来一定会当到丞相。”
薛宣谦虚地说道:“在下薛宣何德何能,受恩公青睐,真是三生有幸。如果有一天在下能够为朝廷出力,一定不负恩公之望。”
赵贡笑道:“我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希望赣君早日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那时也请你让我的两个儿子做你的丞相史。”一二十年之后,当年赵贡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薛宣从一位小小的县丞当上了丞相。薛宣不忘恩公赵贡的赏识,任命赵贡的两个儿子为丞相史,随时陪侍在身边。
这时已是公元前20年,大将军薨亡后,王音辅政也过去了两三年。薛宣出任丞相后,确实精明能干,和大司马辅政王音相处也十分融洽,又有成都侯王商相助,政事顺畅,成帝再也不用为朝政操那么多心思了。可是最令成帝烦恼的,始终还是子嗣问题,后宫的姬妾久未怀上龙子,让他越来越感到失望。
成帝从太子时就出入于后宫,即位后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现已年满三十二岁,在女人堆中滚打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是没有解决子嗣问题。一想到这里,成帝有时对粉黛三千产生了厌倦之情,后宫也去得越来越少了。许皇后、班婕妤是很久没有去亲近了,张美人虽然销魂,但一想起王章直谏时所说的她曾是他人之妇,成帝心里还是有些窒碍,很少再去光顾。只有年少的李贵人还让他有些挂念,时常召来亲近一番。
过去的几年中,侍中张放是成帝最知心的人,有时候外出游玩时两人甚至同乘龙辇。淳于长和成帝一样处处留情,跟随成帝的一两年日子中,把长安城中的烟花故事都讲给他听,成帝常常听得怦然心动,有时候也让淳于长陪着出宫游玩。
一天,张放服侍成帝休息,君臣极尽欢畅后,一觉睡到晨曦初起。张放见成帝郁郁寡欢,叹息不已,便温语说道:“皇帝哥哥郁郁不乐,是否因小弟服侍不周?”
成帝叹道:“唉,为兄的烦恼,天下人尽知啊。”
“皇帝哥哥原来是为皇嗣的事。如果是天意,烦恼也是无用,小弟认为不如抛却烦恼,顺其自然。”
成帝说道:“当年汉武帝喜欢微服出游,不知道有多快乐!咱们已经出去过多次,京城的景色也已经走遍。但听子鸿说京城中九街九陌,有不少绝色美女,碍于我至尊身份,怎么才能去见识一下呢?”
“皇帝哥哥既然有意,小弟就把子鸿表弟叫来商量一下,你只要化装打扮一下,宫内外都有人接应,群臣一定不会知道。”
成帝笑道:“其他人都无所谓,只是最不想让太后知道。”
听到天子相召,淳于长立即赶到未央宫。君臣相见礼毕,淳于长笑吟吟地说道:“陛下,朝事顺畅,人间春光明媚,何不到宫外走走。”
张放说道:“哼,陛下还不是被你那张巧嘴说动心了,什么青楼绝色,什么烟花柳巷,什么京城名伎……”
“哎呀,微臣可不想诓骗皇上。那烟花柳巷倒是没啥意思,青楼里却藏着天下绝色呢。”
成帝笑道:“青楼绝色,天下名伎?朕是天下至尊,怎可出入这些地方?”
“陛下有所不知,这长安城里的青楼都隐在各私家府第中,藏有天下绝色,品位高尚,艺伎超群,只陪尊贵的客人风雅情趣一番,却从不卖身。”淳于长说。
“看来这些青楼女子风流而不淫邪,高雅而不低贱。”张放笑道。
“你说这天下绝色,还赶得上后宫三千佳丽?”成帝问道。
淳于长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后宫三千佳丽当然都是优中选优,都由各地官府推荐的官宦人家的良家淑女,讲究的是品行、女德,相貌端庄就可以了。可是这京城里的绝色是完全不同的品位,不仅相貌为天下绝色,而且身材绝佳,从小还要经过专门训练,还必须擅长一门乐舞。”
“哦,这倒是闻所未闻……”成帝听得心动不已。
“陛下,还有更让天下男人动心的呢。这些青楼绝色还会一种媚术,床笫功夫天下无双,也是专门有人教习呢。”淳于长说。
成帝问道:“这就怪了,既然是卖伎不卖身,学这些功夫有什么用?”
“虽说是卖伎不卖身,但只要遇到中意的公子,双方情投意合,也会跟着出嫁。”张放说。
淳于长笑道:“是呀,她们也要看人,看中的人都是万里挑一,首先此君本身超凡脱俗,情趣高雅,懂得辨香识玉。第二呢,她们非富家子弟不嫁,所以此君必须是富家公子,这不是她们爱财,而是她们的主人花了不少的钱,从小把她们培养出来,将其视为自己的骨肉千金般对待,总不会白白送人吧。”
成帝听得兴致勃发,举手拍案,说道:“哦,朕倒是要看看这些绝色到底是不是国色天香!”
淳于长说道:“岂止是国色天香……”
成帝已经按捺不住,说道:“好好好,这事就着你们去办了。但不得让朝臣知道,更不能传到皇太后耳中。”
淳于长说道:“这个好办。宫中的事,就由富平侯来搞定。京城里的事,由小弟我来负责联络。此事必须秘密进行,只需改变穿戴行头,世人谁能识得陛下的龙身。”
张放说道:“皇上为天下至尊,此事既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也要保证皇上的安全。汉武帝当年微服出行,就是诏令期门郎跟随护驾。咱们也可以从期门郎中挑选出一批人跟着护卫皇上,不让其他人知道。只要有期门郎护驾,皇上的安全就能得到保证。”期门郎为西汉皇宫中守卫殿门的郎官,汉武帝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地区挑选良家子弟组成,平时配备武器,个个武艺高强,跟随皇帝出行、狩猎、护驾,隶属于光禄勋。
“陛下,就这么定了吧!咱们先悄悄出宫,有期门郎护驾,小臣在外面接应,到了富平侯的府上再来化装打扮。管他什么朝政的事,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就逍遥自在,快活快活去了。”淳于长俊脸一笑,建议说。
成帝大喜,说道:“你们去办妥了,朕将予以重重赏赐!”
君臣商量妥当,张放和淳于长两人分别进行,各自去做出行准备。
张放从宫中期门郎中,挑选出二三十人,个个身材矫健,孔武有力,武艺高强,准备出行时跟着护驾。他又和淳于长商量一番,以宫中招收“待诏”的名义,从各自的府第中挑选出武技超群、忠实可靠的门客十余人。这些期门郎和待诏头戴巾帻,不着冠帽,身穿白衣,佩带刀剑,单独住在北宫。北宫在未央宫以西,与桂宫连接,而桂宫中有一座紫房,房上修建了两层复道,悬于空中,直接通往未央宫前殿。
诸事安排停当,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时间,成帝也催问了好几次。张放笑道:“皇帝哥哥少安毋躁。小弟要保证皇上的尊贵之躯万无一失,还是谨慎些为好。”
京城长安,夜阑人静,一轮圆月高挂夜空。
未央宫的复道开放了,一群期门郎和待诏头戴巾帻,身穿白衣,趁着月色,簇拥着天子往桂宫匆匆走去,天子的头上已经用面巾遮住。不一会儿,这群夜行人穿越了桂宫,来到了北宫。期门郎和北宫卫兵耳语了几句,北宫的宫门也静静地打开了,成帝在张放等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宫门。
淳于长早已准备好了车驾,秘密守候在这里。张放陪同成帝乘上了轺车,车上垫着华贵的皮垫。随行的一群白衣人骑上快马,簇拥着马车朝着富平侯张放的府第奔去。白衣人有的带着刀剑,有的背着沉重的箧子,里面装着黄金珠宝。
富平侯张放的府第是成帝所赐,布置得极为豪华奢侈。府中点亮了巨炬,美艳的许夫人早在厅中迎候,盈盈施礼后说道:“臣妾见过陛下。”许夫人为皇后之妹,由成帝亲自牵线嫁给张放。
成帝问道:“许妹日子过得安好?”
淳于长听着许夫人和成帝说话,脑海中想起了美丽的许皇后,不由得发了一阵呆。
许夫人退出厅中,招呼府中的女婢为成帝换上衣装,脸上稍微化了一下妆,张放瞧了瞧,笑道:“皇上变成了富家公子爷了。”
淳于长拍手笑道:“哈哈,行走在市井中,没人认得出是皇上吧。”
张放赶紧示意说道:“在外不能暴露皇上的身份,咱们不能再称陛下,皇上也不能自称朕了,咱们还是换个称呼吧。”
“既然是从富平侯你的府第中走出去,你们就叫我张公子吧。君侯你就当当我的管家。”成帝说。
淳于长向成帝作了个揖,笑着说道:“‘张公子’,在下向你请安!”
张放对随行的期门郎和待诏说道:“大家都记住了,在外面对皇上只能称张公子!你们跟随皇上出行,务必保证皇上的安全。回宫后重重有赏!”
从这天开始,京城长安的郊外,常常可以见到一群神秘的客人,纵马驰骋,来去如风。有时候这群神秘客走进街井,醉卧于烟花柳巷,有时又遨游于数十里外的郊县。随从都是些健硕的仆从,多则十余人,少则五六人,带着兵器。路人以为是谁家的贵公子出行,有时也会遇到一些心怀不轨的强盗,但看到这些人带着兵器,也不敢贸然滋事。
每到一处,这群神秘客就在那里欢宴,纵酒作乐,平时不能登皇宫大雅之堂的郑声越曲,百戏杂耍,侏儒说唱,异域舞乐,这时都能尽情地领略一番。但对这些成帝以前出行时已经领略过,所以对小巷私府中的青楼名伎显得更有兴趣,他把这些风月姝丽和后宫三千粉黛相比,别有一番滋味,犹如登临仙境。每到龙心大悦时,成帝就把大量的黄金珍宝赏赐给随行人员。
一天,淳于长对成帝说道:“陛下微服出游,虽然有无限乐趣,但受到时间限制,也不便在外留宿,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必须回宫。而且外出的花销很大,不便总是由朝廷金库支出,免得被朝臣察觉。小臣以为不如在郊外选个好地盘,悄悄购置一些田业屋产,陛下出行时可以留居其中,避开朝中那些饶舌的诤臣。平时还可以从田产中收取一些租赋,补充一些开支。”
成帝听他说得有道理,吩咐说道:“朕就命令你悄悄操办此事,在城郊选择一处不显眼的地方,买下良田百亩以及高大的庭院一套。”
淳于长得旨,在京郊找到一处府第,里面有十余间房屋,四周有高墙围着,墙上还修筑了高耸的望楼。只要天子在这里住下,随身的期门郎就登上望楼,昼夜轮流放哨守卫。庭院内又养了一群白鹤,种上奇花异草,天子在这里品着香茗,时而吟诗作赋,赏花观鹤,倒也别有一番雅趣。府上的仆人时常到长安市场上采购食品,买回来的美味佳肴大都是最有名的民间小吃,味道虽然称不上绝美,至少在宫中是从未见过的稀奇东西。
京郊的无名府第中,张放取来六博工具,和成帝玩起了博戏。淳于长时而弄来几只公鸡、蟋蟀,和天子玩起了民间的斗鸡、斗蟋蟀。
“朕犹如生活在世外仙境般呀!”这段日子,成帝时常惬意地感叹着。看着白鹤在树丛中展翅,品着民间的香茗,尝尝市井中的小吃,成帝心情舒畅无比。没有了朝事的烦恼,没有了群臣的纠缠,对比起在宫中的生活,成帝颇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张公子’,贱仆向你请安了!”淳于长笑吟吟地过来,施了个礼。
成帝笑道:“你这贱仆,去把马儿牵来,本公子想去田园转转。”
成帝和张放一人骑着一匹骏马,驰骋于绿草茵茵的小道间,看着农家的田园风光,叹道:“这田园的风光真好呀!”
张放说道:“‘张公子’,这里是京郊最好的田地,山里贫困的人家还有不少呢。”
“在这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是比在宫中的日子好啊!”
张放调侃地说道:“‘张公子’,这里可没有后宫三千粉黛……”
“罢罢罢,你这‘管家’还不如子鸿那‘贱仆’能干。你叫他安排安排,明天咱们进城去转转。”成帝笑道。
“到京城里转转”,这对于浪荡公子淳于长来说,真是太熟悉不过了。次日,淳于长带着天子,只跟着几个待诏跟随护驾,一行人穿行在烟花柳巷,将长安城中的名妓名媛挨个寻访。
宫外的私宅中待久了,成帝偶尔也想回宫看看,晚上乘着月色,偷偷地溜回宫中。
未央宫前殿,成帝每次回来,都要在这里坐上一阵,至少要见几个朝臣,或者到长乐宫觐见母后,向王政君请个安。对于朝政大事,由王音和王商共同商量着,又有丞相薛宣处理,成帝大为放心。王音的性格温和,不像王凤那样咄咄逼人,而丞相薛宣为政精明能干,两人相处不错。
这次成帝回到宫中,召集张放、淳于长以及诸位侍中,在宫中设宴,把酒言欢。君臣酒至半酣,兴致勃勃,外衣也脱了。成帝开心地吟起诗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们把中常侍班伯叫来,朕想听他读读《诗经》里的‘国风’。”这班伯正是班婕妤的哥哥,从小饱学诗书,比成帝只大四岁,两人还是同门师兄弟。当年,班伯受王凤推荐而被拜任为中常侍,常常陪着天子读书,又一起跟随郑宽中、张禹两位老师在宫中学习《尚书》和《论语》。班氏祖上是北方的大富人家,班伯本人慷慨大度,为人有气节,不愿待在宫中,多次上书请求出使匈奴,当年复株累鞮单于来朝,成帝曾派他持节到塞下迎接。这班伯身为中常侍,一直知道成帝的行踪,偶尔和张放、淳于长、史育等侍中一起陪天子出游,但并不与众人同流。班伯长得俊帅,又儒雅好学,成帝对他也很有好感,至少是信得过的学长。
班伯受邀入宫,看到几案上摆着酒肉,天子正和侍中们敞开衣襟,举樽畅饮,于是走上前去拜见成帝。成帝脸色微醺,正喝得兴起,忽略了班伯的到来。班伯十分不快,心想:我妹妹班婕妤如此美丽高雅,却遭受冷落,天子却要出入于宫外寻花访柳,我何不借此机会劝谏一番。一抬眼,就望见殿侧的丝帛屏风上有一幅精美的绘画,那画中描绘的是商纣王和妲己夜饮图。纣王是商末最后一位亡国昏君,妲己则是个蛇蝎美女,历史上的淫恶之首,屏风上的绘画把两个千古罪人酒后乱性的场面,画得栩栩如生。
张放提醒说道:“陛下,班常侍到了好一会儿了,你不是要召见他吗?”
成帝这才回过神来,叫道:“班常侍,过来与朕吟诗作赋,同饮一樽吧。”见班伯没有理睬,却凝神紧盯着屏风上的绘画,心里觉得奇怪,也走上前去观看。班伯瞧的是屏风上的绘画,成帝笑道:“班常侍,这屏风上画的是商纣王和妲己夜饮图,这画面很稀奇吗?”
班伯对成帝拱手说道:“陛下,这历史故事人人皆知,但不知为何画得如此淫荡。”
“哈哈哈哈,不要说是画,现实生活中朕什么没见过。”成帝开怀大笑着说。众侍中也乘着酒兴,拥过来观看,都跟着大笑不已。
班伯淡定地说道:“陛下请看这画,纣王醉后爬在妲己身上,淫乐无比。臣以为皇宫是神圣的地方,为何要挂出这种‘淫画’来呢?”
成帝一愣,“淫画”?他这才明白班伯的心思,于是指着那画面反问道:“纣王虽然是无道的君王,也不至于像画面上那样淫荡吧。”
“那妖女妲己不仅淫荡,还怂恿纣王诛杀忠臣比干,剖腹挖心,真是残忍无比!《尚书》说:纣王听从妲己这些‘妇人之言’,以至亡国。纣王为何要在宫中如此放肆呢?所谓众恶归集于一身,说的就是纣王的恶行。”班伯说。
“那你给朕解释一下,皇宫中悬挂此图,是要向人们告诫什么?”
“陛下,商朝末年,纣王无道,还和妲己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淫纵不堪。这幅画合乎《尚书》的教诲,告诫后人不要像纣王那样‘沉湎于酒’,否则像微子这样贤仁的兄长也要离去。”班伯见成帝在听,又继续解释说:“《大雅》中也有诗歌:‘既愆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
成帝说道:“朕也是学过《诗经》的,但仍然觉得这先秦的古诗也太古奥了吧。”
“陛下,这段古诗的意思是老师教过我们的,大意是既然有了酗酒的过失,就应当知过而改,否则明暗不分,狂呼乱叫,昼夜颠倒。这些圣贤的经典语录,都是告诫世人,所有罪恶的根源都在于酒。”
成帝有些愠怒,说道:“哦,你是想以画谏朕,是认为朕不该在这里饮酒吗?”
“陛下,微臣不敢,只是就画说画而已。酒可以乱性,酒容易惹祸,先秦诗书中记载很多呀。臣没有其他的意思,是刚才看到这幅绘画,又联想到以前学过的东西,才在这幅画面前流连忘返。”班伯说。
成帝沉默半晌,喟然叹道:“朕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今天一见,就听到你的直言。你这直言虽然是好意,但你不了解朕的内心。”
淳于长感到天子的不快,说道:“班常侍,酒也是好东西呀,可以娱情,也可以助兴。”
成帝酒兴全无,挥了挥手说道:“撤席吧,朕想休息了。”
张放、淳于长等人也觉得扫兴,纷纷起身穿上外衣。看着众人离去,成帝对张放说道:“唉,想不到连班伯都不能理解我,今天还以画直谏,真是郁闷。”
张放劝道:“此事不必挂在心上。班常侍有时也跟我们一起出行过,今天以画作谏,依小弟愚见,恐怕是想到了他的婕妤妹妹吧。”
“也是呀,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后宫了。”成帝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子微服出游的事,渐渐地在民间流传开来,朝臣中也有上书劝谏的,成帝也就听一听,内心仍然无动于衷。传闻却惊动了大司马王音,他很想知道这密报中的消息是否属实,又不敢直接询问天子,只好悄悄地把谷永召请到大司马府第。几年前王凤病重的时候,谷永身为安定郡太守,当时以为平阿侯王谭要接替辅政,于是给王谭写了一封尽忠信,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王凤推荐的却是王音。谷永知道后又给王谭写信表示安慰,建议他不要接受统领城门兵马的官职,弄得王谭和王音不和。谷永毕竟是个聪明透顶的儒者,对权势高度敏感,发现王谭辅政已经无望,又担心王音知道内情后会对自己不利,就宣称身体有病,不再过问郡中的事。足足装了三个月的病,直到被免去官职。王音这人却是性格宽和,看重谷永的名气,奏请朝廷委任谷永做了个营军司马。谷永总算回到了京城,但内心始终充满了不安,多次向王音感恩谢罪,又上书帮助王音分析天象灾异。王音不计前嫌,提拔谷永做了自己幕府中的长史,负责大司马府上的幕僚长事务。
大司马府第,谷永受召拜见王音。宾主礼毕,王音说道:“子云先生已经是本府长史,今天请先生到此,是有一件难办的事情,想让先生来出谋划策。”
谷永拱了拱手,谦虚地说道:“将军有何难办的事,尽管说来听听,在下尽力而为。”
“这事涉及天子,切勿外传。”王音见谷永允诺后,又说:“最近官衙中接到密报,说京城郊外出现了一批神秘的客人,夜出昼行,来去如风,那主人坐在豪华的车马中,从不露面,随从人员个个身手矫健,还带着兵器。”
“哦,这帮神秘客人无人阻挡,应当大有来头,不是王公贵戚,就是巨富人家。”
王音摇了摇头,说道:“根据民间上报给官府的消息,这神秘客人似乎就是……”
“是皇上!”谷永笑道,“极有可能是皇上。这些年在下就听说皇上最喜欢富平侯张放,喜欢跟着他行走京城,大将军还找我上书劝谏过。”
“可能就是皇上一行人微服出行,就连成都侯王商也有所风闻,大家心里都有些着急。”
“即便是天子微服出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以前汉武帝也曾微服出行,皇家档案上有记载呢。”谷永说。
王音说道:“本朝天子和武帝有所不同。你想想,皇上至今没有子嗣,守着后宫三千佳丽,却跟着宠臣跑到宫外厮混,好端端的皇宫不住,听说还长期住在一处私宅中。唉,这些话本来我是不应当说的,但也是觉得无奈。”
“将军的意思,在下已经听明白了,是否需要在下劝谏皇上?”谷永单刀直入地问道。
“子云身为大司马长史,可以写一封疏文,我想办法递到皇上手中。这个疏文的内容,一是要求证皇上是否就是密报中的神秘客人,二是要尽可能劝谏皇上不要微服出行。”
谷永得到王音指示,回去后借着分析天象灾异,洋洋洒洒地挥笔,很快写成一篇劝谏奏疏。
未央宫中,几案上又堆着几份奏疏,成帝皱了皱眉头,说道:“朕一回宫,这些东西又递了上来。”
张放翻阅了一下,说道,“其他的皇上都不必看,这一篇奏疏是大司马长史谷永写的,要求你召见他呢。”
“子云现在做了大司马辅政的长史了?还是喜欢上书谏事。这人解释灾异还是有些道法的,高出其他儒者,宣他到白虎殿来吧。”
白虎殿是讲学论经的地方,有时也在这里接见大臣。谷永来到白虎殿,叩见天子礼毕,单刀直入地劝谏说道:“陛下,朝中大臣没有见到天子,大约有一两年的时间了吧。”
成帝愣了一愣,说道:“朕知道你喜欢直言,有什么话子云君你不妨直说。”
谷永没有客气,直接说道:“臣今天要说的话,希望其他人不要听到,也希望陛下不要生气。”成帝命令张放等侍中退出。谷永用铺排夸张的语调说道:“臣听说这一两年来,陛下抛弃了万乘之躯而不顾,喜欢上了世间凡人的一些卑贱的爱好;厌倦了高贵美好的帝王尊号,却喜欢上了匹夫才有的卑微称呼;崇尚一伙游猎而不重情谊的人,把他们作为自己的私家客人,甚至在民间置买了田产,在北宫另外养了一批奴仆,私下还备有车马。”
成帝原以为自己的行踪十分隐秘,听谷永这么一说,心中暗暗吃惊。
谷永继续说道:“臣还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是陛下丢掉了自己君主的南面之尊,离开了安全的宫廷,不分昼夜地和一些小人混在一起,在普通吏民的家中集会宴饮,鱼龙混杂,走在哪里就在哪里游玩,以此为乐。陛下,不知这些传闻是否属实?”
成帝皱了皱眉头,说道:“朕到哪里去,难道还要请示大臣吗?”
听了这话,谷永心知民间的传闻已经不虚了,叹道:“陛下,这段日子以来,守卫宫廷的将士手持干戈,却白白地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宫殿,公卿百官都不知道陛下在什么地方。历史上的教训很多,仅举一例吧:春秋时期,虢国的国君无道,传说有神人从天而降,虢公派他的下臣去迎接,神人对这些下臣说:将赐给你们土田。这是上天预言虢公将失去国家社稷,后来虢国果然灭亡了。如果陛下真的在民间置买了田产房屋,喜欢上了普通人的那些爱好,这难道不比虢公的作为还要严重吗?”
成帝克制着自己的不愉快,尽量保持着倾听和沉默,因为谷永是有名的直臣,成帝不想和他发生争辩。而谷永虽然是听命于王音,前来劝谏,但也不敢真正得罪成帝。谷永见似乎没有打动成帝,只好说道:“臣言尽于此,请陛下自重自爱。”
成帝说道:“朕已经知道了。今天的对话不许外传。”
谷永见天子神情冷漠,便知趣地退出宫去,向王音回复消息。
谷永的劝谏虽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也给成帝提了个醒,知道不能再把事情传开了,更不想让母后知道。成帝在宫中待了一段日子,每天看到的还是那些烦冗的朝事,这让他厌烦不已,不由得又怀念起宫外的生活,于是把张放和淳于长叫来,吩咐他们如此这般安排。张放和淳于长商量了一下,准备调整出行的时间。
淳于长说道:“皇上出行时间,最好改在清晨,那时曦光还未升起,人们都在梦乡中。”
“也可以选在夕阳掩尽后,那时人们正准备吃晚饭,哪里顾得上外面的行人。”张放说。
淳于长说道:“出宫的车马也不敢太多,以免引起路人注意。车驾上还要铺上垫褥,遇到紧急情况,就让驾车的随从和皇上坐在一起吧。”
张放说道:“这不太好吧,君臣还是要分贵贱,不便同乘一辇。”
淳于长巧笑着说:“那些待诏健仆是不太合适,那就由小弟亲自驾马执辔,富平侯你就陪着皇上同乘一车!”张放红着俊脸,没有吭声。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已经到了公元前18年的春天了。
长安城郊,垂柳吐出了绿芽,风和日丽,令人春心萌动。成帝在长安城郊的私宅中已经住了一些日子了,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回忆起淳于长向他讲起过京城名伎的故事,问道:“子鸿,你亲口告诉过朕,说是京城里的天下绝色如此这般,你带着朕寻访过不少,也还惬意,但仍然没有看到你所说的国色天香呀。”
“陛下,你真想开这个眼界?万一真正遇到了,恐怕会被迷住的。”淳于长说。
“哼,普天之下,论贤淑美丽,有谁比得过许皇后?论高尚雅致,有谁比得过班婕妤?论聪明乖巧善解人意,有谁比得过李贵人?论风流妖娆,有谁比得过张美人?”成帝说。
淳于长一听到“许皇后”三个字,眼睛顿时放出了光芒,笑道:“许皇后……她确实算得上宫中的国色天香。不过……”
“少说废话!如果找得到,朕赏你百两黄金。如果是诳人的,朕赏你一百下鞭子!”
淳于长见天子动了真心,赶紧说道:“陛下,这就一言为定,小臣想要黄金呢!”
几天以后,淳于长乐滋滋地走进厅堂,望着成帝笑眯眯地说道:“陛下,臣刚刚访得一处隐秘的府第,里面果然是金屋藏娇,愿否一饱眼福?”
成帝笑道:“哼!一张巧嘴说得好听,什么样的女子朕没有见过?”
淳于长说道:“陛下,微臣见过的绝色不少,但没有一位像她那样,腰细如蚁,体轻如燕,貌若天仙……”淳于长见成帝听得神往,又道:“那天下绝色由京城的阳阿主所养,原先是朝廷官衙中使唤的官婢,人称‘宫人’。听说出生时父母嫌弃是个女儿,竟三天都没有抱她一下。但此女命大,竟然没有早夭,家人这才勉强把她养起来,后来赐给阳阿主家。”
“阳阿主?朕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成帝说。
张放说道:“阳阿主就是阳阿公主,但是听人说不知道是哪位先帝所生,母亲是谁也不知道。如果是宣帝所生,辈分就很高了。如果是元帝所生,辈分和我们一样呢。
淳于长说道:“虽然阳阿主身世不明,但民间都知道她是汉室公主。阳阿主因为身份特殊,常和宫中关系密切,培养的少女很多都送入宫中乐府,或者送往大户人家,送去的人也被称为宫人。”
“唉,不知道是哪位先帝的血脉,这宫闱中的秘密真还不少,就连朕的骨肉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成帝想起了自己失踪的皇子。
张放说道:“是呀,后宫成千上万的宫娥淑女,管理后宫的宦官、女官、婢侍至少也数百吧,真是个神秘的地方。”
成帝对淳于长说道:“子鸿,不说这些了,朕还是听你说说天下绝色吧。”
“陛下,这位天下绝色,从小就由名师指点,学习歌舞,其中七盘舞、盘鼓舞、长袖舞,都是京城一绝,无人能及。”
成帝听得十分神往,但仍还有些将信将疑,问道:“这位女子叫什么名字?”
淳于长答道:“此女姓赵,因体轻如燕,因此号称‘飞燕’。”
成帝说道:“赵飞燕……人的身体怎么会和燕子一样轻巧?朕不太相信。”
“陛下,小臣没有亲眼看到,怎敢乱说。那绝色腰细如蚁,身轻如燕,当时地上放着七只盘子,赵氏轻轻纵身,就跃了上去,盘旋舞蹈……”
“好啦好啦,你快快带朕去瞧瞧。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朕将予重重赏赐。”成帝兴奋地说着,心中已经迫不及待。
当晚,成帝打扮成富家公子,在淳于长、张放等人的陪同下,带着几位期门郎,前往阳阿主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