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侯奢侈惹怒天子
一念之仁再恕外家
几天以后,成帝和张放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时而到皇宫外面走走。朝廷的事情,有大司马王音管着。王音为政谨慎,奉公守法,一切也还相安无事,不用成帝操心。
好久没到宫外出游了,成帝的心情格外舒畅,京城的一切都让他备感新鲜。
京城长安始建于汉高祖七年。汉惠帝增修时,调发了长安周围六百里范围内的男女丁壮,共十四多万人参加筑城,将京城修得十分高大宏伟,城墙高三丈五尺,周长六十五里。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故此长安城又有“斗城”之称。经过增修的长安城十分宏大,南北和东西各三十二里十八步,八街九陌,三宫九府,三庙十二门,九市十六桥,仅城墙周围的护城池,就宽三丈,深二丈。
京城气势宏大,还在于郊外大量宏大奢华的府第,都是王侯贵戚达官要人所修建的,府第外面还模仿皇宫建筑,修建了陂池。当然,修建得最为高大华贵的,还是要数王氏外家几位诸侯的府第,有的建筑甚至超过了朝廷对诸侯的规定。
夏天到了,王太后得知成都侯王商病得不轻,叫上成帝陪同着一起前去探视。王商的府第十分高大,成帝有些吃惊,但这次他是来看望病人的,就没太在意。
进入王商的房间,只见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燥热不已,见天子和皇太后亲自前来慰问,起身感谢了一番。成帝说道:“朕见这府第十分高大,有些地方连皇宫都比不上这里了。”
王商谦虚地说道:“陛下谬赞了,曲阳侯的府第比我这里大多了。”
王太后说道:“你上奏请求把自己的封户分给了巨君侄儿,这事办得很好呀。”
婢女在旁边打着扇子,王商仍然热得虚汗直流,说道:“这京城的天气实在是太热,真让人受不了。陛下,听说明光宫十分阴凉,还修得有避暑设施,臣这儿暑热难耐,真想到明光宫去避避酷暑呀!”明光宫是汉武帝所建,位于皇宫以北,其南门与长乐宫相接。成帝心想:这王商也太大胆了,明光宫乃皇室宫苑,居然也想借来用,眼中还有朕吗?他碍于王太后的面子,不好发作,但对王商有些不快了。
回到未央宫,成帝把探视王商的情况给张放讲了一下,说道:“我看这些外家已经被皇恩宠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张放笑道:“皇帝哥哥听说过京城里的一句顺口溜吗?”见成帝摇头不知,便把这歌谣背诵出来: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境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
“这是说,外家五侯当中,曲阳侯王根的观宫最为高大,还将城西护城河的高都堤毁坏了。侯王们高大府第一栋连着一栋,一直修到京郊的外杜里一带,最后纷纷仿效皇宫的建制,花园里垒起了土山和渐台,园内西有白虎殿,南有朱雀堂。”张放解释说。
成帝心头有些震怒,说道:“我什么都能容忍,但最不能忍受的是外家们居然大着胆子,建筑上超越汉律允许的制度,这不是要和皇家比高低吗?”
“也许外家的这些豪宅还有些咱们没有见过的风景呢。皇帝哥哥,咱们哪天去看看吧。”
这以后,成帝带着侍中张放、史育,有时也叫上淳于长陪同,到王氏外家府第游玩。这一看不打紧,却把成帝的心都气痛了。原来,王氏诸侯封侯后,就开始在长安城内外修起了各种建筑,成帝一行所到之处,但见一座座楼台林苑,高廊同曲,府门深深,楼阙巍巍。进入府中,美女成群,僮仆成百上千,成天宴会请客,敲钟击磬,郑女歌舞,倡优谐乐,狗马驰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道不完的人间奢侈。
成帝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恨恨不已。
张放劝慰说:“皇帝哥哥何必为这些生气呀!你想想,王氏外家诸侯都是你的表亲。这家起了两重高楼,那家就要修起三重,互相攀比下去,不然这脸面往哪里搁?”
说话间,君臣一行人来到了一处大花园,只见陂塘大湖,碧波荡漾,荷叶萋萋,莲花绽放,风光迷人,不禁游兴大起。众人问了问,这花园正是成都侯王商所建。
此时,王商的疾病已经痊愈,早就带着一群美女和舟夫,在湖边迎候。湖畔停靠着一艘大船,王商挽着天子的手,在众美女的簇拥下,一起登上了大船。这船很大,甲板上设有羽盖,撑起幄帐。王商令舟夫开船,执楫的舟子身材魁伟,一声吆喝,把大船划入湖中。一位渔装打扮的美女婉转歌声,竟唱出吴侬软语:
君乘车,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
他日相逢为君下。
成帝听得心旷神怡,问道:“这是什么曲儿?朕在宫中怎么都没有听到过?”
王商十分得意,笑着答道:“陛下,这是南方越人的歌谣。这些舟子和渔女,都是臣专门从越地寻来的。”
“君侯的大池,真是胜得过皇苑的园池啊!”成帝玩得赏心悦目,赞叹不已。
王商见成帝称赞,更加得意,说道:“这陂池里的水引自沣河。陛下且看这水,多么清亮。”成帝见那湖水果然清亮无比,大小游鱼来往穿梭,白鹤、野鸭游弋于水天之间,忽又想到王商说池水引自沣水,不觉一惊。原来那沣水从长安城穿过,既是长安官吏和百姓的生活用水,又流通皇苑湖池。要引用沣水,必须得毁坏城墙才行,这是朝廷禁止的。想到这里,成帝极目远望,这陂塘湖水的源头果然通往长安城墙,成帝的游兴顿时少了一半,心中有些闷气,却又吭声不得。
过了几天,天子又来了游兴,依然由张放、史育等人陪着,驾车向长安郊外迈进。不一会儿,远远望见近郊的一处府第十分巍峨。只见这里双阙相对,楼台亭阁,高耸入云,气势不凡。成帝惊叹道:“你们看,谁家的府第如此气派,竟然和皇宫相差无几!”
张放站在车驾上望了望,说道:“陛下,看那府第大门上面悬挂的匾额,是曲阳侯的私宅。”成帝早就听说王氏五侯之中,曲阳侯王根最为奢侈,走近一看,遥见园中景色壮丽,人工垒成的巍巍土山上筑起了高高的渐台,渐台上还建着宫殿。
成帝不动声色,悄悄绕到园墙的西边,见那高大的白虎殿耸立在园内,形制和皇家苑林里的不相上下。成帝怒火中烧,对张放等人说道:“咱们回宫!”
回宫的路上,成帝越想越生气,心想:怪不得大将军王凤辅政时,招来众多非议,就连大将军也对王氏五侯的行为看不惯。看来丞相王商、京兆尹王章都是冤死的了。朕平时虽不过问政事,却也容不得他们如此胡来!哼,朕要亲自来处理这事,让他们看看朕有没有处理大事的魄力!
君臣回到未央宫,成帝紧急召请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入宫。
王音来到前殿,成帝背着手,冷冷地说:“将军,你这辅政是怎么当的?”
王音见天子脸色铁青,心中已经紧张起来,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于是小心地问道:“陛下,臣有什么过失吗?”
成帝满面怒容,斥责说道:“京城里流传着一首歌谣,是说皇室外家诸侯的府第,你听说过吗?富平侯,你把那首歌念给将军听听。”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境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张放背诵道。
“朕很久未出宫了,最近出去走动了一下,听到了这首歌。再一考察,发现朕的外家诸侯确实做得过分,不仅生活上竞相奢侈,而且府第建筑居然僭越了君侯的制度,一个个竟敢仿照皇家建制,修建土山、渐台,还有什么白虎殿、朱雀台。哼,你们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朕?”成帝一向不问政事,王音也从来没有见成帝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吓得伏身于地,连连叩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不知道这个道理!你那几位堂兄弟,竟敢瞒着朕,毁坏皇城,引决沣水,用来灌溉自己的私家园林,开辟陂池大湖,置天下百姓生计不顾!百姓都知道你们是朕的外家,都将迁怒于朕,这于社稷有何益处?”
淳于长在旁边劝道:“陛下,车骑将军一直效忠朝廷,没有这些不法行为呢。”
成帝怒气稍减,对王音说道:“朕觉得大将军推荐你当辅政,也是有道理的。”
王音这才敢小声说道:“陛下,前大将军在世时,就对五侯的做法看不惯。愚臣平时虽然多次劝谏,但因人微言轻,辅政不力。望陛下颁降圣旨,着令他们改过。”
“哼,朕看他们没把你这个叔伯兄弟放在眼中。你去叫他们入宫来见朕!”
王音得旨,急忙派遣属下飞驰王氏各诸侯府第。
王商、王根等几位外家兄弟得知成帝大怒,也慌了神,急忙先来到王根府第一起商量对策。
王商说道:“各位兄弟,真是不得了哇,以前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动怒。听说他身边有侍中张放陪同。”
王根说道:“不就是那个敬武公主的儿子吗?听说皇上喜欢得不得了,他还带着皇上到处游山玩水,但咱们和他无冤无仇呀。”此时,众人已经对张放怀恨在心。
“看来咱们只有请太后出来代咱们求情了。”王商建议说。
王根说道:“这次太后出面,恐怕也难消皇上心头怒火。你我既然被认定有罪,不如主动施以黥刑或劓刑,再去求见太后,太后定会垂怜的。”
“黥刑或劓刑?也太恐怖了吧,脸上要刺上字,或者鼻子要削掉,咱们都是皇室的外家诸侯,也罪不至此吧!”红阳侯王立说道。
王谭说道:“别说罪不至此,听说有人举报你们红阳侯父子,说你们在府中藏匿奸猾亡命之徒,府中的宾客也跑出去当了强盗呢。”
王氏兄弟正焦急地商量着,已有人将他们的打算飞报成帝。成帝闻报后,也吃了一惊,对淳于长说道:“这几位外家都是朕的舅父,他们居然想自刑,再到太后面前求情。太后见他们施刑自责,必会心存慈悲,责备于朕,朕反而不好解释呢。”
淳于长说道:“是呀,他们也是小臣的舅父呀,如果让他们脸上用墨刺字,或者削掉鼻子,皇太后必然会怪罪于皇上的。待我去长乐宫打探一下,可否?”
张放说道:“陛下,外家居然不肯来认错,反而想用自刑之法搬动太后来压服皇上,置皇上于何处?”
成帝气上加气,说道:“朕先拿朝廷命官是问!”立即命令尚书台把司隶校尉和京兆尹召入宫中。见两人进入前殿,成帝厉声责备道:“朕已得知我外家诸侯犯有大过。成都侯王商擅自穿毁帝王的城墙,决引沣水;曲阳侯王根生活骄奢,僭越制度,府第建筑,竟然采用赤墀,堂屋边镂上的连环文,也涂成青色,这是天子建筑才能有的颜色;红阳侯王立父子,有举奏说他们藏匿奸猾亡命之徒,府中的宾客也沦为群盗。这些情况,你们司隶官府和京兆尹衙门明明知道,都予以放纵,为什么不向朝廷举奏,并施用国法来惩处呢?”
司隶校尉小声说道:“陛下,王氏五侯系皇亲国戚,臣等平时不敢得罪呀……”
成帝怒道:“朕就是要你们以朝廷为重!”
京兆尹吓得匍匐于地,叩头说道:“臣保证今后按陛下的旨意办理,决不宽贷。”
成帝说道:“好吧,朕就给你们一些时间去处理此事。”说罢,又转过身来,吩咐尚书官员:“着令你马上去撰写一封策书,这份策书要尽快传给车骑将军。策书要写这样的内容:说朕的外家亲戚竟敢自施黜、劓之刑,想在太后面前自取其辱,伤害太后慈母心肠,使国家不得安宁。本朝外家宗族强盛,朕却身体渐弱,怪不得始终没有子嗣,这就是原因所在。现在朕将对五侯一起惩戒。请将军立即召集诸位侯王,要他们到你府中待命。”
“当年汉文帝曾经诛除将军薄昭,你知道详情吗?”成帝当即又向尚书仆射询问。
“陛下,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薄昭是薄太后唯一的亲兄弟,也是文帝的母舅,曾经有功于文帝,后来出任车骑将军。可是薄将军胆大包天,竟敢杀死了文帝的使者,犯下了大罪。”
“薄昭是唯一的皇室母舅,文帝遇到这事也不好办吧?”成帝说。
“是呀,当年文帝不忍心下诏杀死母舅,又担心朝臣说自己执法不一,最后他想了一个妙招,让薄将军自己认罪伏法。”
成帝来了兴趣,问道:“什么妙招?快快说来听听。”
“文帝首先想办法让一些公卿大臣到薄将军家里喝酒。大臣在酒席上喝得热闹时,有意提起这事,都劝薄将军自杀了结,不料薄将军不肯,大臣们只得回去了。”
“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成帝又问。
尚书仆射说道:“陛下,这事还没有完呢。文帝又命令这批大臣跑到薄将军的府第上去吊丧。大臣们穿上丧服,戴着孝礼,来到薄将军家中,一齐朝着薄将军号啕大哭。薄将军没有办法,只好自杀谢罪了。”
成帝本来正在气头上,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说道:“你们尚书官员去把当年的档案找出来,朕要好好看看。今晚,朕就要亲自去见那几个罪人。”
淳于长和张放听着文帝的故事,不禁也笑了起来。淳于长担心地说:“陛下,薄将军当年是犯了大罪,本朝外家恐怕没有犯死罪吧。”
“朕的外家五侯确实罪不至死,但也得有些惩处才行呀,否则谁还管得了他们,他们眼中还有没有朕?今晚你们就跟我一起去吧。”
当天晚上,京城的上空阴云密布,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车骑将军府中,王音已经把平阿侯王谭、成都侯王商、红阳侯王立、曲阳侯王根、高平侯王逢时这五位外家诸侯全都召集到府。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王商问道:“将军,看来皇上是动了真怒了?”
王音担忧地说道:“是呀,就连你们想事先自刑、哀求太后的事,皇上都知道了,更是怒上加怒,还说要参考文帝诛杀外戚薄昭的旧例呢。”
王根心中害怕,说道:“我们几个兄弟总不会是死罪吧。”
王音说道:“你那府上的建筑,地面铺了赤墀,堂屋边镂上的连环文也涂成了青色,这是天子才能用的颜色呀。换其他任何人,都是死罪呢。”
王根的眼泪流了出来,说道:“我们不敢到太后那里求情了,可是应当怎么办才好呀?”
王谭叹了口气,说道:“唉,大哥王凤生前在世时,我不该对他这么傲慢呀!要是他在,就不会出现这个局面了。”
“现在回想起来,大哥生前一直保护着我们,待我们恩重如山!”王立说。
王音说道:“事已至此,我看就不必再去找太后求情了,也不要弄什么黥刑或劓刑。我看皇上心地宽仁,只是一时动了大怒。你们几位兄弟都是皇上的亲舅,咱们一起想个办法让皇上感动,他的心一软下来,这事就化解了。”
天空中,不时地传来雷鸣电闪。不一会儿,侍卫高声来报:“皇上驾到!”
成帝神色威严地走入王音的府第,司隶校尉、京兆尹、张放等官员跟随在后。成帝穿戴着天子盛装而来,阴沉的脸像阴云密布的天气,他要给外家诸侯们见识一下君主的威严。
雷鸣声中,一道闪电射来,把府第正堂照得雪白。大厅中,绿色的青蒿铺在地上,散发出特殊的蒿草味道。车骑将军王音领头坐在上面,王商、王立、王根等五位诸侯坐在后面,都脱了外衣,袒露着上身,背上背着一把铜斧,个个战栗不安,一派凄凉。
成帝心中一愣,说道:“怎么,几位君侯想效法古人……”
王音赶紧说道:“陛下,我们几位兄弟心知犯了大罪,又不敢自施刑法,只是想效法古人,表示愿意接受陛下的任何刑戮的惩罚。”
五位诸侯一起伏身于地,连连叩头,说道:“陛下,我等犯了大罪,该杀该剐,都是我等自作自受,绝无怨言!”
成帝见状,果然仁念顿生,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心想:难道是我做得过分了吗?他接过张放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眼泪,说道:“你们请起吧!”
五侯伏于地上,不敢起身。淳于长劝道:“皇上发话了,要各位起来呢。”五侯停止了叩头,但仍然不敢站立起来,跪在青蒿上涕泣不已。
成帝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说道:“君侯们都是朕的舅父,都请起身,把衣服也穿上。朕也不想做得过分,只是希望你们今后要以国家为重,不要犯法,以免使朕为难。”
王音连忙带着五侯再次叩首,感谢恩皇,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各自取下了背上的铜斧,穿上了上衣。这时,成帝眼里含着泪,无言地坐在椅子上,五侯也坐在椅子上,陪着天子涕泣不已。过了半晌,成帝怒气全无,说道:“从今以后,你们要为社稷着想,要为朕着想,不得再触犯大罪。如果再出现过失,朕将拿大司马问罪。”说罢,带着随行人员离去。
天空中,狂风停息,阴云散去,一场狂风暴雨就这样烟消云散。
从这以后,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更加努力辅政,多次提醒王氏外家子弟的言行,成帝也开始过问朝政大事,王氏诸侯不再像以前那样放纵,朝政也还顺畅。可是,王氏诸侯对侍中张放却结下了仇隙。
一年多以后,成帝下诏封王音为安阳侯,食邑三千户,爵位和王氏五侯相同。不久,平阿侯王谭重病薨亡,谥号安侯,儿子王仁继承了平阿侯侯位。
成帝对淳于长说道:“大舅王凤薨亡才一两年的时间,二舅平阿侯王谭又薨亡了,平阿侯生前未被重用为辅政,朕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呀。”
淳于长说道:“微臣听说当时平阿侯很不开心呢,他听了一些说客的话,不愿意接受统领城门兵马的官职。”
“丞相张禹年事已高,身体衰弱,不能入朝处理政务,车骑将军最近身体也不太好。朕认为还是应当事先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辅政的接班人,还是只从舅父中考虑吧,要不就按照舅父的排行,拟定下一位接班人。”淳于长说。
张放建议说道:“臣以为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辅政的能力有限,丞相张禹年事已高,身体衰弱,无法入朝处理政务,朝政不宜全部倚重于王音一人。陛下何不乘此机会,把大司马辅政的权力分一些出去。”
成帝点了点头,笑道:“朕的心思,你们也想到了。不过,眼下除了外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于是召请成都侯王商入宫。
王商来到未央宫前殿,参见天子礼毕,成帝说道:“平阿侯薨亡后,朕觉得心中不安,想请君侯你为朝廷出力。”
王商拜谢说:“臣等外家子弟都犯有大过,陛下不仅不予以惩处,反而委以重任,臣等十分感激。”
“你们都是朕的外家的舅父,朕怎么忍心诛除呀!有过能改,就不再追究了。平阿侯薨亡后,京城的驻防军队还无人统领,朕想请你出任这个官职,并给予特进的荣衔。”
王商再次拜谢说:“陛下宽宏大量,心怀仁慈,臣当全力以赴,保证皇家和京师的安全!”
成帝又说道:“朕特别允许你的府第设置自己的幕府,招揽杰出的人才入幕,并拥有向朝廷推荐官吏的特权,以前只有大司马府上有此特权。”
王商心中已经明白成帝给自己压上的担子的分量,说道:“陛下放心吧,臣不会辜负陛下的托付!”
“有外家君侯的相助,朕也就放心了!”成帝欣慰地说。
大司马车骑将军府第,王音背着手,站在大厅中沉默不语,他已经知道了天子诏令王商接任王谭的官职,本来是正常的接替,但增加了准允设置幕府以及推荐官员的权力,这让王音有些费解。“难道天子对我有些不放心呀?”王音自言自语地说。
“将军多虑了吧!”身边的一位幕僚杜邺说道。杜邺,字子夏,茂陵人,和杜钦一样都是当时的名士,才学都很高,而且都是同一个字号“子夏”,当年也都被大将军聘为幕僚。世人将杜钦称为“小冠杜子夏”,称杜邺为“大冠杜子夏”。王氏诸侯虽然个个声色犬马,生活奢侈淫纵,但也修习经学,爱才养贤,各自的府第上都延揽了一批贤士高人。王凤在世时,杜钦参与很多朝政机密大事,此时杜邺则成了王音的主要幕僚。
杜邺见王音有些纳闷,于是劝道:“在下听说越是恩情深重的人,对他人的培养就越是严谨,要求也很严格;越是爱意深厚的人,对他人的关心则越是细致入微,这是人之常情。将军虽然也是皇上的亲戚,但只是皇上的表舅,不是亲舅,关系毕竟不算最深。因此将军坐上了辅政的大位,怎能让其他外家兄弟没有怨气呢?以前平阿侯对将军显然就心怀不满。”
“我也明白平阿侯当时的内心。但这大司马辅政的位置,是大将军极力所荐,非我本意呀。”王音说。
“平阿侯已经薨亡了,不说他也罢。现在成都侯王商接替了他的官职,既掌管城门兵马,皇上又允许他设置幕府,并且拥有和将军你一样的推举官吏的权力,这说明成都侯的地位比平阿侯显赫。在下以为,这是皇上有意加重了对他的宠信。”
王音有些不安,说道:“皇上上次几乎诛伐王氏五侯,但最终还是念及亲情,于心不忍,现在反又宠信他们,难道是我有什么过失?唉……”
“在下以为,皇上的用意可能和丞相有关。丞相张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上朝了,所有的重担都在将军肩上。因此,成都侯可以分担将军的责任,这是好事,不是简单的分权。”杜邺见王音听得认真,又建议说:“如果要想保得平安,将军就不能意气用事,而应当顺承皇上的意思,稍微改变一下行事的风格。比如,每次朝政议事的时候,都要把成都侯请来一起商量,并且还要显示出诚意。有两个故事,将军愿意听吗?”
王音点了点头,说道:“子夏君请讲,我愿闻其详。”
“在下听说战国时魏文侯废立太子,结果造成父子之间三年不相往来。后来,太子有个叫仓唐的属吏,以太子的名义向文侯献上礼物,文侯收到礼物时有所感悟,结果父子俩重归于好。汉初的时候,丞相陈平和将军周勃也有矛盾,后来陈平接受陆贾的劝说,与周勃消除了隔阂,将相俱得欢颜。他们都是为了国家而克制自己的任性,对后人的启发很深远。”
王音赞许地说道:“嗯,赵国的蔺相如和将军廉颇之间也有将相和的故事。子夏的建议让我想明白了,大人应当有大量,不能像平阿侯王谭那样显得心胸不宽广。”王音听取了杜邺的建议,有意改善和成都侯王商的关系,二人逐渐亲密起来,朝政之事也还顺畅。
却说王氏外家骄奢淫逸,地位起伏变化之际,王太后的侄儿王莽和外侄淳于长的名气越来越大,受到朝野人士的普遍赞赏。
王莽早已担任了射声校尉,平时负责管理和训练京城皇家军队的弓箭手,但他更注意结交天下名士和英俊之才。除了太学里的同窗以外,在朝廷中有一批儒生、官员和将领成为他的好友,比如以前的学长、黄门侍郎刘歆,王莽时常向他请教经学上的问题。结交的这些人当中,中郎将陈汤,写得一手好文章,曾向王凤上书推荐王莽。长乐少府戴崇,是丞相张禹的弟子,和成帝是师兄弟。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并等,都是他在军营中结识的好友。另外有一位年轻下属,名叫孙建,字子夏,长得虎背熊腰,膂力过人,可百步穿杨,对王莽十分崇拜。侍中金涉,又任骑都尉,统领京师三辅地区的胡骑、越骑军营。金涉的祖父金日原是匈奴休屠王太子,为汉武帝时的名臣,深受武帝喜爱。金氏家族和许多大臣和皇室通婚,和王莽的母亲李氏也沾亲带故。金涉通晓经学,勤俭节约,受到诸儒的称赞,他又统领胡骑和越骑校尉,与王莽相处很好。
当然,王莽最重视的还是自己和王氏诸侯的关系,王凤薨亡前,看好王莽的前程,把家族的《王氏谱牒自本》亲自传给了他,让他感受到了振兴家族的重任。皇帝外家担任的朝廷重职是大司马辅政,既有处理重大政务的权力,又可调兵遣将,朝廷中仅在天子一人之下,群臣百僚之上,王凤在位时,甚至连天子也要听从辅政的意见。两年前王凤重病时,他对王凤如父亲般孝顺,衣不解带,精心服侍。从那时起,王莽就对王氏五侯叔伯都很恭敬孝顺,王谭、王商等人对他赞不绝口,王商还奏请朝廷同意,把自己的一些封户分给了王莽。
京城中一处不太起眼的住宅,就是王莽的府第,他的家境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母亲被接到长乐宫住下,平时陪伴着王太后,这无形中提高了王莽的地位。射声校尉的官秩为二千石,每月能够在朝廷中领到谷米一百二十斛,一年下来,共有一千四百四十石,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再加上成都侯王商分给的封户,一年也能收到不少的租赋,生活已远远超过了普通平民。
这天是朝廷放假的日子,王莽在家休息,门外传来车马停放的声音,知道有客人到来。
府第门外,王舜和王邑乘坐车马来到这里。和王莽平辈的堂兄弟中,多数人都对他夸赞不已,或者心生敬佩,大司马王音的儿子王舜、成都侯王商的儿子王邑等人,都和王莽成为至交。王舜出生在魏郡元城,王莽的堂弟,血缘上虽然不如五侯子弟亲近,但他为人严谨,做事讲究规矩,很得王莽信任。成都侯王商生有两子,长子王况,次子王邑,王莽和王邑成为好友。
王莽走到门口,拱手笑道:“两位兄弟亲自赶来,让敝府蓬荜生辉呀!”王舜和王邑拱手寒暄后,跟着王莽走进室中。妻子李氏和寡嫂一起出来见过客人,又走回内室。
王舜叹道:“巨君兄是朝廷的二千石命官了,嫂子的穿戴还是这么朴实,真让人敬佩!”
王莽笑道:“平时要抚育四个犬子,也是无奈。”说着,把几个孩子叫了出来,认识客人。
王邑看了看家中的摆设,没有奢华的家具,更没有成群的仆人,说道:“现在巨君兄家境变化很大了,还是这么注重节操呀,品德、学识、尊师、孝悌、义行,一举一动丝毫不放纵自己,也没有娶三妻四妾,这些都合乎太学里的老师向我们推崇的风范。”
“兄弟过誉了,现在家境有了很大改善,还是要感谢你父亲的恩赐,封户们每年交上的租赋已经不少了。”王莽说。
“巨君兄,这是应该的,我王氏外家,个个都沾上了皇恩,成为君侯,只有你一人没有得到,家父常常为你打抱不平呢。”王邑说。
王舜说道:“小弟认为,巨君兄封侯是早晚的事。巨君兄当年服侍大将军的孝悌之行,天子在朝中也常常挂在口中。我等身为外家诸侯的晚辈,都以巨君兄为荣。”
“只要能为天下人做些好事,封不封侯倒是不要紧的小事。”虽然话是这样说出来了,但王莽心中还是有些不快,因为这事对自己太不公平了。他委婉地说道:“我王莽出生后不久,父亲就不幸早逝,我只知道勤奋读书,将来可以报效国家。那些青春年华,就这么辛苦地度过了。唉,像子鸿表弟那样快快乐乐地活着,该多好啊!”
话题转到了淳于长身上,王舜对这个表弟有些不太认同,说道:“子鸿表弟是大姑妈的儿子,咱们王氏是皇室的外家,他只算是皇室外家的外家了。可是,小弟看他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就凭着一副俊俏的模样,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到处结交权贵人家。哪里像你巨君兄这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王邑笑道:“你们也别小看了子鸿表弟,这小子很有些名堂,成天在京城的王公贵戚圈子里厮混,那些斗鸡走马、玩蟋蟀、弈六博之类的玩意儿,他一看就会,一上手就通。平时吹拉弹唱,无所不会,那张巧嘴常常哄得太后开心不已。”
王莽说道:“听说子鸿表弟很有女人缘呀……”
“那确实如此,我们都比不上他的艳遇。他在家里养着好几个美女还不满足,只要打听到哪里有绝色佳丽,总能想方设法搞到手呢。”王邑羡慕地说道。
王舜说道:“巨君兄和子鸿表弟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路子,都受到大将军青睐,都得到了提升。眼下,他和天子走得很近呢。”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子鸿表弟天生一张漂亮的脸蛋,最擅长结交各种人物,也是他的优点嘛,呵呵!”王莽笑道。
在京城里,淳于长的名气确实越来越大,稍微有点背景的人都知道他是大将军王凤推荐的人才,又是皇太后的外侄,经常跟随天子出行,弄得许多朝臣都想和他结识。
成帝对淳于长也是另眼相看。王章绝食而死以后,成帝经历了太多的烦心事情,前丞相王商,宗室刘歆,定陶恭王刘康,京兆尹王章,冯野王和中山孝王刘兴……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时常在脑海中跃动,似乎在向他述说朝政的过失,他的内心还是有几分愧疚和自责。皇太后王政君、大将军王凤、王氏外家诸侯……也时常浮现在眼前。王凤和皇太后又是必须依靠的人,更多的是几十年无法割舍的亲情。
他想起了帝师张禹,很想去丞相府上走一走,喝一喝美酒,听一听俳优诙谐的说唱。可是,他又得知张禹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常常称病在身,很少入朝议事。王商辅政后,张禹更是难得入朝,成天泡在温柔乡中消磨舒适的晚年。
表弟淳于长确实是个可心的人儿,他那常常微笑的俊脸,能使成帝的烦躁化为春风。最让成帝满意的是,只要想在京城寻找绝色佳人,这淳于长都能找到。可是,淳于长的本事只能满足成帝的外遇的情欲,然而可以和他说说知心话的,依然是侍中张放,有时候也有史育相伴。这厌倦世事的心态,只有在和张放的相处当中,才最能让成帝的复杂内心归于平静。
未央宫中,成帝躺在龙床上,阖目养神。史育一双灵巧的手,在天子的头上和肩膀上轻柔地按着。这时,张放轻轻地走近他身边,附耳说道:“陛下,刚才又送了几份奏书进来,等待御批呢。”
成帝厌烦地挥了挥手,愠怒地说道:“朕不想听。一般的朝事,你代朕办了就是。”张放拆开一份奏书,是地方郡国秘密传递入宫的,翻阅了一下,见是指责朝政昏乱,不该冤杀王章的内容,署名是九江郡隐士梅福。张放心想,这梅福既无名气,又没有什么大事,皇上一定不爱看,于是将这密奏压了下来。张放又拆了一卷奏书,是将军辛庆忌保荐的博士朱云求见皇上。辛庆忌,字子真,已是三朝元老。宣帝朝时,他出击乌孙国,破敌有功,升任校尉;元帝朝中,曾任张掖、酒泉太守;成帝即位以来,辛庆忌在朝中先后任光禄大夫、执金吾、左将军,匈奴和西域诸国都敬服其威信。
辛庆忌推荐的朱云,字游,身长八尺有余,仪容伟岸,不仅以勇力闻名,洒脱不羁,而且在经学和侠义的名气上都很大。朱云年轻时喜欢结交游侠,元帝朝被授予易学博士,性格狂傲而率直,曾多次上书抨击朝廷大臣。汉朝的博士都是由朝廷拜任,官秩虽然只有六百石,但大都是天下有名的学者,又是将军辛庆忌推荐,张放不敢怠慢,拿着奏书走到成帝面前,轻声说道:“陛下,博士朱云上奏求见,有密奏在此。”
成帝睁开双眼,揽过奏书看了看,说道:“哦,朱云的名气很大,听说仪表不凡,朝廷正在征召直臣,朕也想见他一下。”诏令由左将军辛庆忌等人陪同,次日在未央宫白虎殿召见朱云。
第二天,成帝一早来到白虎殿坐下,侍御史陪同在旁。不一会儿,朱云由辛庆忌陪同,在宫中侍卫的带领下,大步走入殿中。成帝抬头一看,这朱云身高八尺有余,美髯垂胸,仪表堂堂,人虽五十出头,却气度不凡,先是心生好感,客气地说道:“博士入宫,有什么治国良策要说,朕愿洗耳恭听。”
朱云拱了拱手,说道:“陛下,臣为朝政大事而来。”成帝正要询问,朱云接着又道:“陛下是否以为当前朝政顺畅?”
“还有什么大问题吗?朕倒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朱云话锋一转,劈头说道:“如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扶君主,下不能有益于百姓,都是站着高官的位置,尸位素餐,无所作为。愿陛下赐给臣尚方宝剑一柄,斩断佞臣一人的首级,严惩其余鼠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