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孤军北上、虎踞中原之后,吴佩孚俨然成了左右中国局势的人。但纵观吴佩孚的征战史,他的胜利都取决于一个原因:敌方的联盟松散。吴佩孚征战湖南,西南军与湘军貌合神离,直军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大多不是自己攻下来的,而是南军让出来的;吴佩孚孤军北上,皖系将领虽然得了段祺瑞的命令,但皖系将领根本不会指挥作战,大多都是持观望态度;与皖系的激战,亦是因为徐树铮得罪的人太多,皖系联盟名存实亡;与张作霖的奉系作战时,外有西方诸国支持,内则皖系、奉系与国民党的联盟尚未成形。吴佩孚之所以能够在当时脱颖而出,实则是应了“时势造英雄”这句老话。
和先前的直皖战争一样,直奉战争开打之前,也是漫长的氛围铺垫期,双方用笔杆子你来我往,搞得阴云密布、雷电交加。1922年4月21日,暗中已经倾向奉系的皖系军阀卢永祥电请曹锟、张作霖到天津会晤,商讨缓解紧张局势和撤退双方军队,这封通电得到田中玉、齐燮元、何丰林、陈光远、张文生等地方军阀的支持。此时孙中山的北伐军又遭遇变故不能出动,而北洋海军总司令蒋拯宣布亲直反奉,张作霖的形势急转直下,他的态度又从强硬转为和缓。但吴佩孚却审时度势,觉得速战对己方有利,于是致电直系众将,吴佩孚、齐燮元、陈光远、田中玉、赵倜、萧耀南、冯玉祥、刘镇华联名通电向奉系宣战。
曹锟在态度转变之后,便积极调动直军开赴前方。王承斌所辖的第二十三师原驻保定附近,张国溶的第二十六师回驻马厂之南,张福来的第二十四师在4月中旬开驻涿州,第十、第十五两个混成旅和第二、第三两个补充团,本来驻在高碑店,由吴佩孚全部调令北上,至琉璃河驻扎。其余如第三师和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三个混成旅都奉调北上,进驻涿州、良乡、清河等地。冯玉祥的第十一师、胡景翼的暂编十一师、吴新田的第七师、刘镇华的镇嵩军、张之江的第二十二混成旅、张锡元的第一旅、陕西陆军第一、第二混成旅都出潼关,进驻郑州一带。
22日,曹锟致电张作霖,“……尤望张巡阅使迅令入关队伍,仍回关外原防,静听国内耆年硕德政治名流之相与共同讨论。若以武力为统一之后盾,则前此恃武力统一主义者,不乏其人,覆车相寻,可为殷鉴……锟老矣,一介武夫,于国家大计,何敢轻于主张”。要说直系将领,打仗如何暂且不论,文章架势从来不落下风,纵观直系的通电,都是旁征博引、有理有据,吴佩孚确实是肚子里有墨水,而曹锟这边可就要说他的记室文笔不俗了。23日,张作霖复电曹锟,“而吴佩孚平日所谓‘不扫灭奉天,不能横行’之声言,与曹使从前之巧使吴佩孚詈段合肥,而个人则以‘并不知情’四字为隐身符,其策划乃复施于作霖矣”。两相对比,张作霖的这封电文就差得远了,核心内容不外乎是:我说不过你,手底下见真章吧!
25日,吴佩孚、齐燮元、陈光远、萧耀南、田中玉、赵倜、冯玉祥、刘镇华联名通电宣布张作霖的十大罪状,“综其罪孽,擢发难数,穷凶极恶,豺狼不食”。通电发出之后,吴佩孚遂至前线督师。此时直军已调动12万人,在洛阳的是陆军第三师,在琉璃河的是第九师,在陇海东的是第十一师,在洛郑间的有第二十和第二十四两师,第二十三师在涿州、良乡一带,第二十五师在武胜关,第二十六师在德州、保定一带,第五混成旅在郑州、山东一带,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三个混成旅在保定、涿州等处,第一、二、三、四四个补充团在涿州、良乡等处,共计有八个师、四个混成旅、四个团的兵力。吴佩孚乃以洛阳为根据地,主力集中于郑州,分三路进兵:第一路沿京汉线向保定前进,迎击长辛店奉军,直指京津;第二路侧重陇海线,携手苏军以防安徽马联甲的旧部和浙江卢永祥来袭,另又分出一支沿津浦线北上,联手东路张国溶攻击奉军根据地;第三路是冯玉祥的部队和陕军,集中郑洛一带,坚守之余,接应各方。
28日,张作霖通电宣战,直奉战争正式爆发。直皖战争从头到尾打了五天,直奉战争倒是要激烈一些,多打了一天。直奉战争主要集中于长辛店、马厂和固安三地,其中最为激烈的要数长辛店。长辛店之战后来被很多史学家描述得非常惨烈,其实说起来却跟过家家似的。前一天奉军隔着老远向直军阵地发射炮弹,炸了一天一夜,也就炸出来一片坑。奉军的炮弹消耗得差不多了,直军在援军赶到之后冲过去就接管了奉军阵地,就这样直接逼近奉军东路指挥部所在地。固安方面的奉军听说西路溃败,军心大乱,随即向天津逃窜。东路奉军则是因为张学良受伤,又听说西路战事失利,也开始溃退。李景林更是率部从良王庄、独流,一直撤到了山海关。最为有趣的是,在战争期间,双方都忙于吹嘘自己,张作霖更是以胜利者自居,每天都发出告捷的通电。而直军亦发布号外,说北京政府已将张作霖免职,且派张锡銮为东三省巡阅使,冯德麟为奉天省督军。北京政府、各地军阀和老百姓都被搞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局势,等到北京城外的炮声渐渐缓和,5月5日奉系张作霖下达总退却令,才知道直系打赢了这场仗。
奉系兵败之后,徐世昌的总统也就做到头了。在击退奉系之后,吴佩孚坐镇洛阳,已有“雄踞洛阳,统治四方”的野心。当初皖系当国的时候,段祺瑞和徐树铮一心想着要“武力统一”,结果后来功亏一篑。直奉交战时,曹锟在致张作霖的电文中曾说“若以武力为统一之后盾,则前此恃武力统一主义者,不乏其人,覆车相寻,可为殷鉴”,直皖战争和直奉战争,直系便是以拥护和谈、反对武力的形象出现。等到皖系、奉系尽被驱逐,吴佩孚也开始崇尚“武力统一”。吴佩孚虽是武夫,到底是秀才出身,他以为既然要“统一”,便要师出有名。这倒颇与古人起兵时的想法一致,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只有“师出有名”才能统一天下。
如何才能师出有名呢?吴佩孚首先想到的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点与皖系的思路亦是殊途同归,但彼时的总统是徐世昌,如果以徐世昌的名义出师,显然是名不正、言不顺。因为徐世昌是安福国会选上台的,安福国会是皖系控制的国会,不管是北方的直系还是西南系都将之视为非法国会,非法国会选举上来的总统自然就是非法总统。当直奉携手入京时,吴佩孚便有意将徐世昌请下台,但碍于张作霖的支持,他始终无法如愿,如今打败了奉系这一大敌,自然徐世昌也就不需要继续在上面了。但赶走徐世昌,谁又该当上总统呢?当时呼声最高的是在张勋复辟后退出政坛的黎元洪。
经过直奉战争,北方地区多数已经掌握在直系手中,奉系掌握着东北,皖系掌握着上海、浙江,接着就是西南系和国民党。吴佩孚要统一中国,最大的敌人莫过于奉系与国民党,因此他必须借机分化两派。要安抚南方政府,直系就需要恢复法统,而要恢复法统就必须恢复旧约法和旧总统。黎元洪不似徐世昌,他没有强硬的背景,没有军队支持,完完全全是一个傀儡,扶植黎元洪上台,完全符合直系的需要。1922年5月10日,吴佩孚自天津抵达保定,开会讨论未来政局。但在开会时,直系内部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曹锐等曹锟的亲信认为,此时直系基础已经稳固,应该扶持“自己人”曹锟就任总统,驱逐徐世昌。但吴佩孚则坚持“恢复法统”,待全国统一,再利用国会选举曹锟为正式的大总统。曹锐等本来不支持吴佩孚的观点,但吴氏的想法得到了“长江三督”的支持,遂只好同意。
16日,曹锟、吴佩孚、田中玉、陈光远、李厚基、齐燮元、冯玉祥、刘镇华、萧耀南、陆洪涛联名请王士珍出山,组织内阁。27日,吴佩孚密电徐世昌,主张恢复旧国会,等于是逼宫迫使徐世昌下台。同日,江苏督军齐燮元亦致电徐世昌,“伏思我大总统为民为国,敝屐尊荣,本其素志,倦勤有待,屡闻德音,虚已待贤,匪伊朝夕。若能俯从民意之请愿,仍本救国之初心,慷慨宣言,功成身退,既昭德让,复示大公,进退维公,无善于此”。徐世昌很快复电直系诸将,表示“一有合宜办法,便即束身而退,决无希恋”。徐世昌的话虽然说得明白,但他并没有做好“束身而退”的准备,一边去找王士珍出面组阁,一边按照曹锟、吴佩孚的意思任命董康兼署财政总长,高恩洪署理交通总长,派彭寿莘为第十五师师长,改任张锡元为察哈尔都统,摆出一副甘当傀儡的姿态。
但是直系诸将此时已经不愿再迁就这位大总统。6月1日,旧国会议员以吴景濂和王家襄为首,共有203人联名发表宣言,通电指责徐世昌为非法总统,“至徐世昌窃位数年,祸国殃民,障碍统一,不忠共和,黩货营私,种种罪恶,举国痛心,更无俟同人等一一列举也”。2日,徐世昌正在设宴款待回国不久的顾维钧,吴佩孚的驻京代表钱少卿不停地打电话到总统府,追问徐世昌何时离京。徐世昌知道自己已经不能继续赖在总统的位置上了,他改变了总统府的风水,却最终没有能够避免中途下台的命运。于是散席后回到总统府,徐世昌即宣布辞职,“查大总统选举法第五条内载‘大总统因故不能执行职务时,以副总统代理之’。又载‘副总统同时缺位时,由国务院摄行其职务’,各等语,本大总统现在因病,宣告辞职,依法应由国务院摄行职务”,将总统印信交由国务院之后,于当日即乘专车抵天津。徐世昌甫一离京,国务院就发表院令,“本日徐大总统宣告辞职,由国务院依法摄行职务,所有各官署公务,均仍照常进行”。
徐世昌离开总统府的当日,直系各军阀就开始为欢迎黎元洪复出制造气氛。1922年6月2日,湖北督军萧耀南发电,宣称“继续统绪,舍黄陂(即黎元洪)莫属”,随后,吴佩孚亦发出通电,“我黎大总统遭非常之变,延垂绝之统,以公意为进退,法所当然”,齐燮元等十五省督军也发出联名通电,“南北之争,实以法律问题为争持之焦点,法统既定,一切葛藤从此立解”。3日,旧国会议长吴景濂、王家襄,曹锟的参谋长熊炳琦和吴佩孚的参谋长李倬章,以及北京国务院的代表高恩洪等,纷纷亲抵天津黎元洪的私邸,迎接黎元洪复任大总统。
就在一片敦促黎元洪重掌总统的声音里,浙江督军卢永祥发来一封不合时宜的电文。卢永祥这封电文可以说是直戳黎元洪的最痛处,“项城身故,黄陂辞职,河间代任期满,系在国会解散复辟乱平之后,故新旧递嬗,匕鬯不惊……大总统选举法规定任期五年,河间代理期满,即是黄陂法定任期终了,在法律上成为公民,早已无任可复”,奉劝黎元洪“临崖勒马,犹有坦途,倘陷深渊,驷追曷及”。逼得黎元洪只好违心发出一封电文,表示自己并无意再入京担任总统,“前车已覆,来日大难,大位之推,如临冰谷”。卢永祥的电文,很快得到皖系和西南系的支持,而黎元洪的身边也分裂为两派,一派是哈汉章、饶汉祥、金永炎等,认为机会难得,应该尽快复任,一派则是陈宦等,认为此时上台,至多不过是直系的傀儡。
6日,黎元洪在天津私邸召开谈话会,旧国会参众两院的议长,曹锟、吴佩孚方面的重要军人代表,以及各省团体代表多人到场。寒暄之后,黎元洪即拿出一张电稿请到场诸人传阅,表示只要他们同意电稿上所列诸事,他即复职,如果不允则另请高明。黎元洪这篇著名的电稿,洋洋洒洒三千言,其实说的就是废督裁兵,由饶汉祥主笔,写得颇为饶舌,以致电稿发表后,胡適曾在《努力周报》上撰文抨击,“有话何不老实说,何必绕大弯子,何必做滥调文章,何必糟蹋许多电报生与读者,饶汉祥可以歇歇了”。曹锟、吴佩孚遂联名通电,表示“废督裁兵,锟、孚愿为首倡”,随后,江西督军陈光远、陕西督军刘镇华、山西督军阎锡山、湖北督军萧耀南、四川督军刘湘、山东督军田中玉、安徽督军张文生、江苏督军齐燮元、海军林葆怿、杜锡珪、萨镇冰等均纷纷通电赞成。
11日,在王家襄、吴景濂以及直系各省代表的陪同下,黎元洪乘坐专车自天津赴北京。当年张勋复辟闹剧后黎元洪逃出北京,举国痛骂,狼狈不堪,如今再回北京,各界人士纷纷赶到车站迎接,与前时真是天壤之别。黎元洪抵京之后,即任命伍廷芳为国务总理。伍廷芳是旧国会解散前的最后一任总理,眼下在南方颇得孙中山器重,黎元洪此举意在向南方示好。但直系对伍廷芳素无好感,黎元洪只好收回成命,改为颜惠庆署理国务总理。颜惠庆署理国务总理后即组建内阁,以谭延闿署理内务总长、吴佩孚署理陆军总长、李鼎新担任海军总长、张国淦署理农商总长、王宠惠署理司法总长、黄炎培署理教育总长、董康担任财政总长、高恩洪署理交通总长,颜惠庆自己则署理外交总长。而后,黎元洪又任命吴佩孚属意的李烈钧出任参谋总长。
黎元洪复任总统之后,首要事情便是极力平衡南北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和颜惠庆等人均致电迎接伍廷芳北上组阁。黎元洪还取消了对孙中山的通缉令,于15日下令全国各地一律停战,并电邀孙中山、张謇、王士珍、靳云鹏、熊希龄、陈炯明、唐绍仪、李烈钧、岑春煊、谭延闿等到北京筹商统一问题。但黎元洪毕竟是直系捧出来的总统,他自己忙着与西南系、国民党联络,却并未去试探对方是否认可他。就在停战令下达当日,谭延闿致电颜惠庆表示不会就任内务总长,16日,黄炎培亦致电颜惠庆拒绝出任教育总长,就连黎元洪属意的伍廷芳也不买账,于20日发出通电,认为黎元洪复职毫无根据,不敢苟同,李烈钧更是通电痛斥黎元洪和旧国会是直系的傀儡。
南北统一的问题让黎元洪碰了一鼻子灰,废督裁军更是毫无进展。本来,话好说,事难做,你让我表态我就表态,反正表态又不消耗炮弹和军饷,但是真要让我裁军,那可是不行的。一提到裁军,“愿为首倡”的曹锟和吴佩孚就不作声了,谁都知道,一旦裁军就等于是把自己往砧板上放。这事本来就是黎元洪的一厢情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