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洋三杰”里,段祺瑞像是新新人类,王士珍是十足的“老油子”,冯国璋则是三好学生,他是在军中考上的文秀才,接受了八股思想的教化,李鸿章非常欣赏他。满脑子经史子集的冯国璋有点儿“轴”,虽然不像张勋那样被帝制思想荼毒得有点儿异化,但也认定了忠君爱国的思想。考察地理和写见闻纪行这两件事,本身就继承了古代将领的光荣传统,尤其是晚清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种“文人知兵”的路数,他是属于先掌握理论知识,然后用理论指导实践,只不过他的理论比起以前那种陈腐的兵法套路,还是有了很多不同。
自日本参观回来以后,冯国璋苦心编撰了数册兵书,自以为是改革军事的灵丹妙药,于是呈送给聂士成,哪知道聂士成根本看不上眼,当成狗皮膏药一样扔到一边。冯国璋是个死心眼,死心眼人的自信心往往不容易被打击到,既然聂士成不把他的兵书当回事,冯国璋就准备再找识货的人。但冯国璋也不是像发小广告似的,逮着谁就往怀里塞一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他当然得找一个口味对得上的。冯国璋的这“数册兵书”,其实与之前的兵书大有不同,这些书里所提及的知识是他在日本的所见所闻,以前文人写的兵书都比较空泛,虽然打着新兵法的招牌,里头卖的还是旧货,换汤不换药。冯国璋的兵法虽然不能说多先进,但确实是旧瓶装新酒,如果说以前的所谓新式兵法不过是红酒瓶子里装老白干,冯国璋的兵法就是白酒坛子里装白兰地。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之后,冯国璋将自己的兵书递给了正在张罗到天津小站练兵的袁世凯。袁世凯是听过冯国璋这个名字的,因为冯国璋在军中考上秀才,颇得李鸿章器重,所以李鸿章每每点名表扬都会提到他。拿到冯国璋的兵书以后,袁世凯立即伏案,结果看完之后喜不自胜,赶紧请冯国璋来。袁世凯对冯国璋以及冯氏所著的兵书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评价冯国璋“军界之学子无逾公者”,并称冯氏所著的兵书为“鸿宝”,加上有荫昌的举荐,袁世凯就任命冯国璋为督操营务处总办,由其亲自编订新军的兵法操典,相当于是新军教科书的主编。
其实小站练兵,干得最好的不是王士珍和段祺瑞,而是冯国璋。在小站练兵期间,冯国璋所编订的新军兵法操典得到了举朝上下的称赞,而且相比城府极深的王士珍和有点儿恃才傲物的段祺瑞,忠厚老实的冯国璋时时处处不忘把“忠君爱国”放在口头上。只是冯国璋有个特点,他很低调、谦卑,凡事都不会争先,所以在北洋军中的风头自然不如王士珍和段祺瑞,但却得到袁世凯的喜爱,有这样的手下,自然不会盖住老袁的风头。小站练兵时的袁世凯,深受曾国藩、李鸿章的影响,一心想成为一个“治世能臣”,几个人相比较,数冯国璋最对他的性格。
1899年,袁世凯率领武卫右军往山东会操,当时山东到处都是义和团,袁世凯上书称“山东民教不和,亟宜持平办理”。1900年,袁世凯正式补授山东巡抚,随即大举整肃义和团,其中下手最狠的就是冯国璋。因为在整肃义和团过程中立了大功,被袁世凯保举为补用知府,官职升到从四品。1901年,袁世凯在保定创设军政司,下设兵备、参谋和教练处,冯国璋出任教练处总办,主要负责创办将弁学堂、武师学堂以及测绘学堂等。1903年,冯国璋到北京担任清政府练兵处军学司司长,后又于1906年署正黄旗蒙古副都统兼陆军贵胄学堂总办。
初到北京的这段时间,冯国璋得以接触到清廷贵胄。他的性格和思维让他得到清廷贵胄们的信任和喜爱,从而与清廷贵胄们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如果不是清朝迅速衰败,以当时的情形来推断日后仕途的发展,冯国璋俨然是最有希望的。因为身在北京,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加上性格温顺乖巧,满洲权贵自然信赖他。但所有的好孩子都有一个缺陷,就是怕被打击。如果是淘气的孩子,抗打击能力会比较强,但对好孩子往往是鼓励胜于打击的。当时和清廷贵胄们关系亲密的冯国璋,在满洲权贵的鼓励下,开始积极投身于清政府的军队建设。在1907年出任军咨使以后,“条陈时事数万言”,就军队教育和提高军队素质等提出了诸多改进措施,结果都没有得到清廷贵胄们的采纳,积极性被打击掉的冯国璋遂“钳口结舌,随声画诺,不复言天下事了”。
1909年,袁世凯被摄政王载沣以“回籍养疴,以示朝廷体恤之意”为由赶回洹上,不得不过起隐居的生活。据说在袁世凯隐居洹上的时间里,最常去拜访袁氏的人就是冯国璋,他经常向袁世凯咨问政事如何处理。不过从后来的形势看来,要么是袁世凯没有对冯国璋说实话,要么是冯国璋没有听懂袁世凯的话里有话,要么就是袁世凯彼时仍然没有放弃“治世能臣”的梦想,要么就是三点兼而有之,反正冯国璋虽然被清廷贵胄们连番打击,还是抱着对清王朝的赤胆忠心。
1911年,震惊中外的辛亥革命爆发,手忙脚乱的清政府于10月11日派陆军大臣荫昌率京畿陆军两镇南下征讨,并令海军统制萨镇冰率海军赴援。在荫昌所统率的京畿陆军两镇里,就有冯国璋的部队。因此冯国璋赶紧跑去洹上找袁世凯商量对策,据说袁世凯只给了冯国璋六个字,“慢慢走,等等看”。不过,这些事情都没有真实的证据。况且荫昌也是天津武备学堂的总办,北洋军的两位大佬段祺瑞和冯国璋,见到荫昌时都是以师礼相待,如果论远近亲疏,他与袁世凯一时还难断高下。
之所以造成前方混乱、部队举步不前,其实是荫昌自身指挥能力的问题。荫昌先是派出两标的部队作为先锋守住武胜关,然后自己慢慢悠悠地到了湖北,却坐在车上连车都不肯下,在距离前线很远的地方观望着,车上也布满了各种枪械。结果一群农妇结伴下田采棉花,却被荫昌当成了杀将而来的革命党,二话不说就开车逃跑,后来还是一个胆子大点儿的参谋下车去看了看,才算是让这位陆军大臣的小心脏落回了肚子里。后来直皖战争期间,皖系的将领段芝贵也学会了荫昌的这一招,在车里指挥作战,一听到己方战败的消息,立马开车逃跑。段芝贵也是天津武备学堂毕业,这方面倒是颇得了总办荫昌的真传。其实荫昌是晚清标准的八旗子弟代表,口口声声“知兵”,其实也就是平素爱穿个军靴骑个马,真要决断于两阵之间,远不如抽大烟、打麻将、遛鸟、听曲来得擅长。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荫昌,干脆把原因都推到了袁世凯身上,所谓的“北洋军调动不力”更像是他在给自己推脱。当时清末有“知兵”之名的八旗将领,一个是荫昌,一个是良弼。荫昌指挥不力,清廷贵胄们却始终不愿意放良弼到前线去,看家的宝贝就剩这么个独苗了,得留着守卫京畿。没有办法,清廷贵胄们商量来商量去,只能请袁世凯出来解决危机,虽然知道这是疾病下猛药,但是也只能病急乱投医。27日,袁世凯正式出任钦差大臣,随即命令在前线的北洋军对革命党发起猛攻,冯国璋将指挥部设在前线,并亲自考察敌情和阵地,对革命党发动猛攻。
自清政府开始练新兵以来,虽然整日叫嚣着,但其实新军还未曾真正打过仗。袁世凯天津小站练出来的新军,只是在山东“清剿”过义和团,那其实也是放鹰捉兔子,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等到了辛亥革命,冯国璋率军直面革命党,才算是头一回真正上战场。冯国璋是打过仗的,跟着聂士成大战摩天岭也算是大阵仗。但那时候打仗,是马刀火枪混着用,更像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套路,虽然也算是近代战争,其实所用的战术战法都是老套路。到辛亥革命的时候,冯国璋率领的是握有现代装备的新军,自然得用新花样、新武器,毫无实战经验的冯国璋只能选择照本宣科地打。所以当时观战的俄国军官就说,北洋军作战就像是平常演习一样,排好队拿好枪迈着方步上战场。
要说作战能力,北洋军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对面革命党的作战能力就更为逊色。一来辛亥革命是仓促起义,队伍大多是临时拉起来的,论战术和配合自然比不上冯国璋的部队;二来革命党自武昌起义以来,其实也没有打过什么仗,之前碰到的清廷贵胄,像瑞澂、荫昌之流,光听到枪响就能吓得分不清楚方向,往往还没有交火就落荒而逃,对清政府的部队难免有些轻敌。但不管怎么说,冯国璋这一仗打得有声有色,让革命党方面有“知兵”之名的黄兴灰头土脸,并且一举夺下汉阳、汉口,因军功被授予二等男爵。吓得手足无措的清廷贵胄们听到前线捷报传来,才得以坐到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袁世凯让冯国璋打革命军,是为了得到和革命党谈判的资本。哪知道冯国璋的拧巴劲上来,势要一鼓作气拿下武昌,于是袁世凯急忙下令,让冯国璋停止前进。接到停战命令的冯国璋一肚子气,甚至托人向执政的隆裕太后启奏,如果朝廷能够拨饷银400万两,他可以独立平叛。完全摸不准袁氏心思的冯国璋,很快就被段祺瑞替代,袁世凯把他召回京城。回到京城的冯国璋依然气愤难平,干脆关门谢客在家里生闷气。段祺瑞派亲信靳云鹏来找冯国璋沟通,结果被冯氏一通臭骂赶了出去。随后,冯国璋又上书袁世凯,主张坚持君主立宪、查封报馆,严惩鼓吹革命的“奸人”。虽然使清廷贵胄对他更为有好感,允许他兼禁卫军统领,却引起全国哗然,让他的老上司袁世凯也有点儿下不来台。
其时袁世凯已经私下开始和革命党南北谈判,而冯国璋依然在到处疾呼对南作战和君主立宪,甚至还被清廷贵族推举为“立宪君主会会长”。担任会长之后,冯国璋还专门就国家政体去向袁世凯请教,袁世凯给予冯氏的答复是“尚需与南方革命军力争”,颇似外交辞令。当时站在袁世凯身边的人固然有之,但忠于清政府的人亦有之。但旁人也就罢了,冯国璋是袁世凯身边“北洋三杰”之一,其部下李纯、王占元、陈光远等又在前线厉兵秣马,袁氏自然需要注意冯国璋的意见。于是在1912年1月24日,袁世凯专门召见冯国璋,“婉词劝说,令其附和共和”,冯国璋毕竟是北洋之“狗”,看到老上司已经痴心共和,也就不再坚持,故而也就站到了支持共和的一边。
但冯国璋这个人的死心眼在于,他认准了一条路,就要把这条路走到底。袁世凯把他拉到共和这条路上,他便在这条路上待着。等日后袁世凯要回到封建帝制的路上去,冯国璋便不愿意了:以前你说帝制这般那般的不好,现在你为什么还要回去呢?你要回去就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袁世凯知道冯国璋的死心眼,所以后来凡事也不尽跟他说实话,两人之间的嫌隙也就愈来愈大。
回到1912年的初春,冯国璋和袁世凯还是处在表面上的蜜月期。此时南北谈判已经取得进展,只要袁世凯让清帝退位,孙中山就让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位置。但问题也就出来了,冯国璋是北洋军人,愿意跟随袁世凯倾向共和,但他手底下的禁卫军却尽是满族人和蒙古族人,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朝廷没了。1月26日,段祺瑞领衔北洋军通电清政府及各王公大臣,“请即代奏清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这样一来,不仅清政府震惊,冯国璋所统率的禁卫军也大为震惊。禁卫军驻扎在京畿,是清政府少壮派贵胄载涛所部的一支重要武装,官兵有12000余人,大都反对清帝退位,若是哗变,非同小可。
袁世凯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于是密令冯国璋务必使禁卫军同意清帝的退位条件。2月10日,冯国璋亲自前往西苑司令部,在广场上集合了禁卫军全体官兵。冯国璋站在高桌上,向所有官兵宣布清帝退位后的优待条件,表示“尊号仍存不废,让权不让位,两宫保全,及禁卫军待遇皆担保到底,无论个人调任何职,必仍以禁卫军自随”。在暂时稳定了禁卫军的情绪之后,冯国璋又为禁卫军的优待条件奔走,终于在优待条件中又加入“旗兵俸饷仍旧发放”的条款,使禁卫军对其异常爱戴,最终接受清帝的退位条件。
12日,隆裕太后率同清帝溥仪退位,同日,袁世凯发布电文表示拥护共和,“大清皇帝既明诏辞位,业经世凯署名,则宣布之日,为亲政之终局,即民国之始基”。清帝退位以后,孙中山即电促袁世凯尽快南下继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但袁世凯以清帝退位北方形势未稳一再推托。21日,为了迎接袁世凯南下,南京派出了“欢迎总长”,蔡元培和王正廷、魏宸祖、刘冠雄、汪精卫、宋教仁等人偕同袁世凯的代表唐绍仪一起前往北京。
29日,北京城发生了“兵变”。当晚八时,北洋军第三镇士兵在朝阳门外东岳庙哗变,先在朝阳门外劫掠果摊食铺,后与朝阳门内的乱兵会合,分头抢掠。什么金银钱铺首饰店、饭馆还有洋杂货铺全都遭受了洗劫,乱兵还火烧了东安市场、东四牌楼等地。兵变的部队是北洋军主力的第三镇,而该镇的统制就是日后直系军阀中的另一巨头曹锟。曹锟,字仲珊,是直隶天津(今天津市)人。幼年曾入私塾读书,16岁推车下乡售卖布匹,天津小站招募新兵时应募入伍,后被送到天津武备学堂学习。1890年毕业后任毅军哨官,后随毅军赴朝鲜参加中日甲午战争。1907年升任新军第三镇统制,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奉袁世凯之命,由长春移驻娘子关镇压革命党人。
关于曹锟的发迹,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曹锟在天津小站练兵的时候,听说袁世凯的叔祖父袁甲三有个结拜兄弟叫曹克忠,在当地颇有些权势,就备下厚礼去拜谒。曹克忠亦是天津人,曾经出任广东水师提督。原本以为两个人只是五百年前是一家,哪知道曹克忠一查族谱,用不了五百年两个人就能沾亲带故,于是就认曹锟为族孙,并派自己的姨太太去袁世凯那里为曹锟通融。曹锟这个人平素被称为“曹三傻子”,在袁世凯身边毕恭毕敬,而袁世凯对他也最为假以辞色,将其引为自己的嫡系。